於此同时,远处,槐树下,正在奏琴的司徒剑沧,听见回音,嘴角浮现淡淡笑意。知道是谁找来了,他拨乱琴弦,转瞬空灵的琴音转变得激越复杂。
循著琴声,阮罂找到师父。
他不悦地瞥她一眼。「你听音辨物的能力还不够好,这麽久才找来。」
「师父故意将旋律奏那麽乱,扰乱了我的耳朵。」她懒洋洋地说著,坐下。
「能力不好,怪别人。」司徒剑沧搁下琴,转头,看见阮罂垂头丧气著。
「我可以去西域了吧?」她问。「这个……劳烦师父帮我看看。」她从怀里抽出帐册,交给师父。
司徒剑沧翻开帐本,数算了一会儿,说:「再半年,你去西域的盘缠就够了。」
帐本是阮罂托总管福伯帮她保管的,里面记载著阮罂请总管出面投资的几间商家纪录,还有累计的报酬。当然意见都是师父给的。
阮罂没架子,跟下人们交情好,阮府的仆人有麻烦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罂处理,几乎有求必应。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麽话都能说,连阮罂要去西域的大计,下人也帮著保守秘密。
「还要半年啊?真久。」阮罂叹气,以後家里多个骚包的二娘和三个讨厌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问。
「师父有东西给你。」
司徒剑沧从袖内抽出卷轴,交给阮罂。
阮罂摊开,是往西域的地图,钜细靡遗地描绘路线。师父亲手绘制的?瞧那笔触细腻,是师父的风格。
司徒剑沧说:「放地上,我解释给你听。」
她将地图放在草地上展开,司徒剑沧指著地图指导阮罂。「从长安要经过河西这一带才能到西域……」他修长的指划过行经的路径。「你从京城出发,由这儿走到西域,大约要三个月的路程。」
图上标明著沿途的旅店,标记每一乡镇该注意的事项,要回避的险处,哪儿可以添置马匹乾粮、哪儿治安特坏……阮罂望著地图,看师父这儿指指,那儿指指,解释路上切记的事,她听著,心烦意乱。
这麽大张地图?师父花多少时间绘制的?这麽用心?还标明每一处地名?难道……师父是疼她的?师父并不是像外表那麽无情?
阮罂好感动。她忽然觉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点去吧,能这样跟师父相处,很好啊。这一想,蓦地记起娘说的话——
女人,都需要爱。
阮罂惶恐了,这心头热呼呼的感受,莫非是爱上师父的徵兆吗?又想起娘的眼泪,还有爹的薄幸。内心抗拒了,不,不可以爱……男女情爱有什麽好?瞧瞧娘的下场,想跟娘一样吗?太可怕了,她竟为了想跟师父相处,忘记去西域对她有多重要。
阮罂转头,看著师父。从树稍筛落的光影,在师父脸庞闪动。师父专注地陈述往西域的路径,阮罂却贪看他英俊的侧脸。看著看著,忽然她说:「我爱你。」
他震住,回过头,看见阮罂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样,让他想到饥饿的猫,正磨牙张爪,准备热情地扑向什麽,他心跳漏了半拍。
「师父,我爱你。」她又说了一次。
「胡说什麽?」他往後挪,挪出距离,瞪著她。
她手撑在地,趴著,竟大胆欺近过来,盯著他的眼睛。还说:「我爱你。」
他眸色一沈,厉声道:「别开玩笑!」
阮罂定定瞅著他,脸儿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近到他觉得那润著光泽的红唇,已软软热热地触到他的嘴……
春寒正料峭,但他觉得置身热夏。表面维持严肃,但内心慌,不留痕迹地又往後退了一些,她却得寸进尺,放肆的又靠近一点。
该死,他的身体绷紧,紧得像渴望出鞘的剑。
假使她再靠近,更靠近一些……他会不顾她感受,强悍反制,将她按倒,狠占住那片唇,深且热烈地惩罚她,接著再……
他心烦意乱,招架不住,思绪大乱,没了主张。
阮罂倒显得比他沈稳、镇定。这丫头凝视师父,像个嗜血的小「饿」魔。
「你不爱我,对吧?」她问。
「对。」司徒剑沧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好。」
「好什麽?」忍不住大声,他震怒,无名火起。平日自豪能看穿人心,这当头,竟看不穿这丫头在想什麽,说什麽「我爱你」,他竟分辨不出她说这话是真是假。从她的表情,他揣测不到。急著想辨识她神情里的蛛丝马迹,结果是看得更模糊,内心更混乱。
「你闹够了吗?」他从齿缝迸出这句,却像在挽回颓势,掩饰自己的狼狈。
阮罂低头,摸著心,凝视心窝。「嗯,我习惯了喔……」
「习惯什麽?」
「不爱的感觉啊……嗯,还好嘛。」她摸摸眼睛,没哭;按按心口,不痛。好,也不伤心。「被师父拒绝,我不难过啊,没什麽大不了嘛,我不需要爱啦!」娘还说女人都需要爱,胡扯。
「你究竟瞎闹什麽?」司徒剑沧怒斥,简直一头雾水。
阮罂笑了,退身,坐好,将今儿个家中的事全说给师父听。
「唉,你看,我娘这辈子的时间青春啦,都浪费在爱我爹上,结果呢?爱情哪那麽了不起,我不希罕。被拒绝,不被爱,有什麽大不了?你看刚刚你说不爱我,我不伤心。师父也听见了,我说我爱你,说得多容易。可见得爱这个字,对我没作用,没感觉哩!」
她最喜欢的人是师父,最在意的人是师父,结果师父不爱她,她能无所谓,也不痛心,那麽应该可以将爱撇下了,不再受它影响。阮罂竟得意洋洋起来,还沾沾自喜,彷佛练成大武功。
好险,没被师父影响。好险,被拒绝也不难受。她捱得住。
司徒剑沧那躁动的身心,瞬间冰冷。他凛容,一霎时,不知该为阮罂高兴还是悲哀。难解是,她这段话,惹他心头惆怅,他的感觉,像一下子斩了九十九个人那麽疲累,虚乏。
「你拿我来试?」
「是啊。」
「可笑。」他冷笑。
「你说过我可以明著利用你嘛。试试你的反应喽,顺便试试我的感觉啊,看样子你对我来说,没太大意义。师父不介意吧?不觉得受伤吧?」她嘿嘿笑,眼睛闪著狡光。
司徒剑沧心头一震,是作茧自缚,教了个顽徒,很懂得将他的话举一反三,更懂得将他物尽其用。他哭笑不得,身不由己。他该高兴?不,心里没高兴的感觉。
司徒剑沧忽然间明白了,伤心,两个字,描述的正是这种感觉。
「没有感情,就不会受伤。」但现在,他明白受伤是什麽感觉。
像说给自己听,司徒剑沧对阮罂的行径下了注解。
「是啊,的确是,没感情就不会受伤。」阮罂默念一遍,笑盈盈说:「像我母亲早想开的话,就不会吃苦受罪了,对吧?」
阮罂唏嘘不已,怔望地上的琴,俯身,拨一下弦,响音清脆。
「师父不爱阮罂,阮罂也不爱师父。师父谁都不爱,阮罂也学你,谁都不爱。」
她又拨了一下琴弦,那响音震痛司徒剑沧的心。
阮罂又说:「将来我去西域流浪,到处玩,像我爷爷,到处跑啊跑,不要像我娘,活得窝囊,每天在家等我爹,我爹反而到处跑。将来,我要跑得远远,情愿让人等我,我不等人……」她目光骤冷。「师父,我要当个很无情的人。」
「好,就当个无情的家伙。」他的声音喑哑,冷厉的眸子,反变得异常温柔。
「像师父,我从没看你伤心,你那麽无情,才是最快乐的。我跟师父学。」
不,他不快乐。阮罂误解了,他会这样,是不得已。他不是一开始就这麽冷漠,他冷漠是因为……
糟,他眼睛好涩。他怎麽又想起那些黑暗的事来?
忽地出手,拉她过来,按坐在他面前。
「等一下练剑,把头发扎好。」
司徒剑沧帮阮罂扎头发,挑起发丝,一束束交错绑紧了,用小草一束束圈起。
司徒剑沧心乱如麻,愁肠百结,心里布满的,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岂是个天生的无情人?是命运造化,让他选择冷眼看世情。
「阮罂。」
「嗯?」
「你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对她没感情,而是不敢有感情。
「什麽意思?」
他没多作解释,只说:「以後去西域,就高高兴兴地做你喜欢的事。生命很可贵,你活著,才能谈梦想。去西域的途中,若有任何状况,记住,保命最要紧,不可莽撞冲动,行事要三思而後行。」
将密密的发一束束扎好,司徒剑沧暗暗惊讶著,惊讶自己能用这麽温柔的口气说话。原来要碰上喜欢的,人的声音就会改变。
阮罂望著草地上闪耀的阳光。「师父,你有梦想吗?」
「没有。」
「我以为考状元是你的梦想。」
「师父考状元,是为著见到皇上。」
「为什麽要见皇上?」
「要办一件事。」
「什麽事?」
司徒剑沧敲她的头。「问那麽多干麽?」
日後,阮罂回想到这天,才震惊地领悟到,以上这些谈话,是师父爱她的伏笔。有人关心是放嘴巴上的,说我爱你,承诺要对你怎麽好,给你很多保证。但有些人,不在嘴上提起,不将爱放在面上表演。而是默默地、不求回馈地,偷偷将你收进心里。
爱不爱,不能用问的。
在将来,会有那麽一天,阮罂懊恼自己不够细心。
曾经,在师父的眼角眉梢,或在师父的行为举止,一点点,透露著关怀的讯息。她没听见他说喜欢,说爱你,就认定那些讯息,是毫无意义的讯息。
终於明白过来的那天,她才甘心对爱低头,付出一切。
二月八日那天,是朝廷每三年举办一次的会试。通过会试,才能参与殿试。会试由礼部主持,录取三百名贡士,第一名叫「会元」。考生一旦进入春闱,要四天後,才放出来。每个人要先把这几日的吃食准备好,带进考场。
二月,城内,旅馆住满考生跟随行的亲友团。饭馆大爆满,满街叫卖历来的考古题。茶馆那一窝、这一窝,都是埋头苦读的书生。
有一名书贩,正抱著抄写的题库,扯著喉咙嚷:「想高中会元的快来喔,买了前途似锦,不买一定後悔——」
大家围过来,追问:「是不是真的有用?」
书贩满口保证:「当然!有买有保佑,才一文钱,一文钱哪!」
「那麽厉害,你早中会元啦,还在这儿卖什麽考古题。」
大夥儿笑。
书贩清清喉咙。「这位兄——台——您有所不知。我阿元卖的是毕生心血,我虽然没考中会元,但我爷爷会试考过十次!我阿爹考过十三次,我呢,我考过七次……」
一旁的某人翻脸了。「你们一家三口,爷到孙,统共考过三十次,没一个中,还敢卖我们题库?」
书贩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老兄,我阿元没福气又没慧根,天生不是读书料.但你们几位大爷看来多有福气相,题目是死的,脑袋是活的,你们买了做参考,顶好的嘛!才一文钱,就买了我们王家爷到孙三十次的经验——」
有理,大家冲上去抢著要。
「别抢,别抢,慢慢来……」
一张题库,被风吹跑,半空翻飞。
茶楼二楼的窗口,伸出一只纤手,截住纸张,拿进来,放桌上。
「都在准备考试,你怎麽不参加?」阮罂问高飞扬。
「我对念书没兴趣。高飞扬瞧著卷上题目,全部看不懂!
「你只对『壮壮的老虎』有兴趣。」她一语双关。
「嘘、嘘——」怕被听见,高飞扬嘘她。
「男儿要有志气,你现在参加考试,从举人开始考,一路去考到状元。」
「嘿,我娘都比你清楚了,她说凭我的资质,等考到状元她长草了。」
「长草?」
「躺进坟墓,坟墓长草。」
「我对你有信心,去,高飞扬,你开始准备考试,慢慢准备,甭心急,我反正不急著嫁你,我等。」
高飞扬冷瞅著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怂恿我考试,想拖延我们的婚事。」
「听我母亲说,你娘要来提亲了。」阮罂恼著。
「是啊,我家一脉单传,她巴不得我快娶你,很快生小孩,壮大高家。」
「假如……我不嫁呢?」时间紧迫,看样子这几日她就得动身往西域。
「不行,我知道你对我没感情,但亲事是两家长辈订的,我们能怎麽办?」
「假如新娘逃了呢?」她有此打算。
高飞扬睑色大变。「那还得了,我爹娘不掀了你家才怪。」他低声警告:「我明著跟你说了,当初要不是我家借你们阮家周转金,阮家布行早没了。我知道你胆子大,这些年的表现全装出来的,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野。可我告诉你,我也不想成亲,但我没你那些疯念头,不像你任性,我们做子女的就是要听爹娘的话,要体谅生养我们的父母,再怎麽放肆也不能不顾他们的颜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得了,别说了,懦夫。」
「欸,又骂我?!」
「难道你都不挣扎?这是你的人生大事啊。」
「不是我不反抗,而是明知没用的反抗,还反抗干麽呢?」
「说得真好听,要嫁到别人家的是我不是你,要伺候你们一家的是我不是你,将来要生养小孩的是我不是你……」她讲著讲著上火了。
「我在跟你讲道理啊,妹子。做人要是不孝,会遭天谴的,会——」
「死亡之虫通体红色长得像……」
「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不要讲……」
高飞扬又表演起乩了,疯了似地搞住耳,乱吼乱叫乱跺脚,把旁桌客人吓到。
哼,虚长那麽多岁,胆子没跟著长大。阮罂冷笑,在高飞扬掩双耳,乱吼乱嚷的当头,说:「再会了,高飞扬。」
她就快动身往西域去,实践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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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就是二月八日。
天未亮,司徒剑沧走出屋外,立在幽蓝的天地间。巨枭看见主子,飞下来,栖在他的右肩上。
司徒剑沧焚香,朝西拜,敬告父亲,他正一步步完成允诺父亲的事。
回屋内,他开始整理包袱,三片大饼,五个馒头,如此随便,就是他入会场後,四天整的粮食。假若父母健在,将会有人为他准备吃食,同赴考场,而爹娘的面目,如今都模糊了……这时候,阮罂正在做什麽?他想起这些年,跟他互动最频密的徒儿。前日,她来辞行,说这几天就动身往西域,日子就选在二月九日。
「那麽,我在这里,先祝师父考试顺利喽。」那丫头笑著说。「这些年,谢谢师父的指导。」
就简单几句,了结了师徒的缘分。
打从那天,听见阮罂辞行後,他就开始失眠,直到这刻。这丫头,没预告的,就来说这麽一下,他没心理准备,没想到那是最後一天见面。
她穿著最爱的紫衣裳,动作表情,和平时没两样,眉眼间看不出一丝舍不得。甚至,音调里还带著激动喜悦,彷佛跟他告别,没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绵绵的早晨,湿气浓重。
他离家,目送的,是巨枭的黄眼睛。雨势不大,他懒得打伞。
走入巨树林,经过阮罂曾窝过,有著大洞的老树。他停步,注视树干的空洞,彷佛又看见,曾窝在里面的天真少女。
司徒剑沧不禁微笑,摸了摸老树皮,竟已经开始怀念起这恼人精。他撇开思念,迈步前行,穿越巨树林,走在山林小径,忽地,愣住了。
是错觉吗?烟雾弥漫的小径前方,打著红伞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罂?」
阮罂上前,左手挽著个竹篮,右手的伞,移向他顶上,帮他挡雨。
「早啊,师父。」烟气从那粉红小嘴飘出散去。
「一大早来做什麽?」
「有事急著见你。」
「快说,我还赶著考试。」又要他帮什麽了?
「很简单的事,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啦!」阮罂指著他肩上的包袱。「师父的包袱借我一下。」
「做什麽?」
「借一下,拜托。」
司徒剑沧拽下,交给她。他看阮罂把伞放下,蹲下来,搁落竹篮子。再打开师父的包袱,看了看,将他准备的大饼、馒头,全拿出来,扔到地上。
「你——」正生气要骂,蓦地住口。看她笑著,打开她的竹篮子,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入包袱内。分别是六块红豆松糕、五个绿豆大饼、七片乾牛肉、四个栗子糕、三个粽子、八个馒头。
一下子,那贫穷空虚的包袱,塞满了。重新将包袱打好,阮罂递给师父。
「喏,拿去。」
「……」司徒剑沧怔望著。
「拿去啊!」她笑了,帮他挂上肩膀。
她调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说:「我不喜欢欠人情,这五年,谢谢师父关照,这些吃的就当徒儿报答您。师父什麽也不需要,但总要吃吧?这都是徒儿做的,你也知道我没有烹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闹胃疼的硬馒头好多了……」
「多事。」他强装冷漠,可心里酸著,震荡著。
「考试要是闹胃疼,我看你还考什麽哩!」阮罂从腰际,解下个东西,拉住师父的手,将东西塞入他的掌心里。
「这,也是给师父的,以後我们大概是不会再碰面了,我去了西域以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长安……就这样,徒儿没话说了。你也该走了,师父,我目送你。」
重新迈开脚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没回头望,但能感觉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著他。司徒剑沧走著,边打开掌心,看见她给的东西。
那东西,很多考生也有,都会带上。那是做娘的会绣给爱子,做女人的会绣给意中人,代表考运亨通、寄予鼓励、期盼祝福和无尽关怀的,艳红色的「连中三元」荷包。
好俗气。
司徒剑沧皱了皱眉,怎可以带这俗物,有违他的作风。晨雾,润泽双目,濡湿眼瞳,还是,湿润眼睛的,不是雾,而是……
阮罂还看著他吗?希望没有。因为他很呆地,紧握荷包,竟湿了眼睛。他头也没回地直往前走,不想让阮罂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师父离开,阮罂想著,这该不会是他们最後一次见面吧?
师父急著赶考,她怕耽误师父,就没跟师父说教她迷上西域的爷爷,昨天回来了。
为了找死亡之虫,消失五年多,爷爷有没有看见死亡之虫?她不知道。她想问,但没办法问,因为爷爷的耳朵没了,听不见。就算听见了,爷爷也没嘴巴答,爷爷的嘴巴也没了。没了耳朵、没了嘴巴的爷爷,或许还可以试著用眼神做沟通,可是就连眼睛,爷爷都没了。这就麻烦了!
她爷爷不是走回来的,是窝在瓶里,化成白粉,让陌生商人带回来的。商人说,两年前,跟骆驼商队往丝绸之路做生意,遇上只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爷爷。
商人赞叹。「没想到八十几岁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爷爷加入他们的商队,後来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将来若去长安,将骨灰送去阮家。
看见骨灰,阮罂的爹怎麽说的?
他哭著说:「真傻啊,放著我给他的荣华富贵不享受,跑去野蛮地方受苦,命都没了,找什麽死亡之虫?值得吗?」
阮罂心里犯嘀咕。「难道像你这样一天到晚饮酒作乐,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让妻伤心,才叫聪明?」
娘呢?娘又是怎麽说的?
娘也哭。「早劝他年纪大了,别想著往外跑,就不听,如果听我的好好待在家里,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不定还能活过百年……」
阮罂心里又嘀咕。「是是是,像你乖乖待在家,温良贤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业大,结果呢?」阮弯心里哼哼啧啧。「你开心吗?」
爹又跟变成骨灰的他爹说:「可怜的爹,你不知道你终於有孙子了啊,而且是三个哪!」
此话一出,二娘柳姚姚立刻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对著爷爷的骨灰哭,并认夏地虚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肠寸寸断。这时,阮罂的娘脸就绿了。三个宝贝孙子,她呢?只一个女儿。
阮罂觉得很荒谬,爷爷死在西域,还顶不赖的,她才不哭哩!那样胜过闷在这里,庸俗到老。还有件大事,阮罂没跟师父说,而且还是个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号,高家就正式提亲了。这阵子两家长辈,来往密切,交往热络,可以说除了正式提亲外,其他关於成亲日、地点、嫁裳、饼大小,等等等两家都密切商讨过。阮罂跟高飞扬这两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没人问意见,也不需问,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这些长辈。真正高兴的,好像也只有他们。
高飞扬愁眉苦睑,连著几天跟阮罂诉苦,埋怨不能跟真正喜欢的壮虎成亲。可这家伙埋怨归埋怨,还是认命地听任安排,不反抗,敢情只是抱怨来玩的?抱怨来应景的?
嗟,没原则。阮罂呢?阮罂也表现出最大的热诚去配合大人们,就当是她离家前的最後一场表演吧!
爹娘问她:「嫁裳这个款式好不好?」
「好。」难道我说讨厌红嫁裳你们会听?去——
爹娘说:「成亲日就订在下月六号如何?」
「行。」难道请你们订在百年後的一月七号你们肯?嗟——
高夫人望著阮罂肚子说:「罂罂以後要努力帮我们高家多添几个娃娃喔,尤其是男娃娃。」
那句「男娃娃」,让站在高夫人旁的阮罂的娘,瞬间变成一朵枯萎的老花。
当下,阮罂没回话,微笑作答。
看吧?闷死人了,什麽跟什麽嘛?每天关心的都是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阮罂想像遥远西域,想到即将去探险,热血沸腾哪!
阮罂预定二月九号这天晚上,要来个义无反顾,牵连阮府上下,连著高家,四十几口人畜的逃婚行动。这逃婚行为,很快地会被好事者大肆传播,成为二月长安城最热门的大消息,阮家布行的千金阮罂,毁了跟高大爷独子的婚约。唉呀,光想就觉得这事不得了、吓吓叫。
毕竟小时候跷家,阮家还只是个经营小布行的普通人家。阮罂再放肆,都不会变成大消息。而今十八岁了,阮家布行在城内外有很多分店,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跷家逃婚,自然更掷地有声。
再加上高九戈大爷的酒馆生意旺旺旺,连朝中都有靠他赞助笼络的官,算是有头有脸大人物。那麽阮罂这一跷家逃婚,果真要轰动长安城。她这临别一跷,也算跷得轰轰烈烈,气势磅礴,不枉阮罂是大冒险家阮奇石的孙女。
万事俱备,东风不欠,很顺利,都很顺利。
五万白银带上,要乘的马买好停在马贩家。师父精心绘制的地图,路径都背熟,更替的衣裳全备好。九日傍晚,阮罂先去跟大厨告别。
在灶房,大厨握著阮罂的手,眼都哭肿了。「小姐,一路顺风。俺做了粗粮,您带上,沿路不要饿著。」大厨看著阮罂长大,他有腰痛的职业病,大小姐好几次主动帮他推拿,何德何能啊?他知道小姐特立独行,志比天高,更明白小姐的西域大计。
阮罂拍拍大厨的背。「酒少喝一点,以後喝醉,可没人帮你掩护了。」
再到下人住的後屋去。到此为止,都还很顺利,很顺利。後屋大厅,共十二个男仆七个女婢,早等在那儿,给小姐送行。
「小姐,我会记得你对阿花的好,要不是您,阿花的弟弟到现在还在受苦呢。」阿花的弟弟有气喘,是阮罂主动请大夫看好的。
「小姐,我会记得你给我吃过的那些好东西。」贪吃的勤儿,常让小姐请客呢!
「小姐,我也会水远惦记著您。您是俺的恩人。」说话的是王星星,之前惹了某帮派老大,是阮罂帮他摆平。当时怎麽摆平的?她乔装成黑衣人,跑去砍得那个帮派差点瓦解。
阮罂拜托大家:「往後,请各位代我孝顺我娘。」
「没问题。」
「一定。」
到此为止,也都还很顺利,很顺利。
剩下最後步骤,见娘最後一面,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怜的娘。走进娘的房里,见她娘亲正伏在桌前,正在缝著什麽。
「不歇著,还忙什麽啊?」阮罂过去瞧。
「就一点针线活。」阮夫人抬头道。
嘎——这一抬头,把阮罂吓退三大步,怎回事?母亲眼下有大暗影,两颊凹陷,面色腊黄,笑容疲惫。
「娘在给你做鞋呢,娘要你穿上这鞋,让你一路好走,将来在夫家快快乐乐的。」
「别累坏了。」阮罂心虚地笑了笑。
阮夫人缝得起劲。「不累不累,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啊!」不小心让针戳到。
「小心。」阮罂忙拿帕子,帮母亲擦去指尖的血渍。「别做了,用买的就行了。」
「帮你做鞋,娘高兴啊,就算让针刺几下又有什麽关系?不痛的。」
「晚了,歇著吧。」
「不,娘要快点做,因为娘还有——」阮夫人去打开衣箱,拿出袍子。「这袍子也是要让你带去高家穿的,还没绣完呢!还有这个……」又捞出一件裙。「这裙也快绣好了,娘特地绣了能带来好运的凤凰,还有这个——」
还有?阮罂面色发白,愣在墙前。「娘,你会不会做得太多了?」
眼看娘陆陆续续拿出未完成的荷包、手绢、衣裳、裙子、衬衣等等,全是打算在阮罂出嫁前做给她的。怪不得容貌憔悴,面色枯黄,这样搞下去,还有命吗?
阮罂既没高兴,又不感动,只觉得有很大的压力。她就要跷家到遥远的西域去,留下烂摊子让娘收拾了哪。
阮夫人笑容恍惚地说:「我不累……真的。我开心哪,你能嫁到好人家,我放心了。这是娘最感到安慰的……」
呵!阮罂哭笑不得,娘的行为,害她想到高飞扬前几天在茶楼说的话——
「我不像你那麽任性,我们做子女的就是要听爹娘的话,要体谅生养我们的父母,再怎麽放肆,也不能不顾他们的颜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刚刚斗志高昂,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面对娘,她忽地整个人虚掉。阮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情真是最绑缚人的束西,眼看娘这麽兴奋,连笑容都恍惚,万一发现她逃婚,会不会崩溃啊?
阮罂试探地问:「娘……女儿,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吗,你愿意听吗?」
「傻丫头。」搂住女儿,拉她坐在床沿。「咱母女还有什麽不可以说的?」
「什麽都能说?」
「跟自己的娘还有什麽不能讲的。」
「我不嫁高飞扬。」她咬牙一口气讲完。
阮夫人反应很快,马上跳起,瞪住女儿。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猪飞过,整个人呆掉。
「你说什麽,我没听清楚……」再问一遍。
「我不想嫁高飞扬。」再说一次。
现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面对的不是亲生女儿,而是个陌生人,她一副听不懂不了解的样子。
「我甚至想逃婚,这亲事是你们订下的,你觉得对我好,但我不喜欢。我想退婚,只有退婚,我才会快乐,你希望女儿快乐吧?」
阮夫人听了半天,唯一听进去的是那两个字——
「退婚?」阮夫人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哪,现在看著女儿像看著叛徒。「这麽丢脸的话你也讲得出来?」
「其实女儿一直有个梦想——」
「我被你气死了!」
「一直想像爷爷那样去——」
「退婚是多严重的事,你要让我们以後都抬不起头吗?!」
「我很向往过那种自由自在的——」
「还敢说要逃婚?你有没有为我想?」
「先听我说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这麽失败的女儿是我的错,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阮罂怔住。她没一句话可以讲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断。
「我知道了,别激动,我说说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欢待在娘身旁,我舍不得娘……」马上变回阮夫人那个虚伪的乖女儿。
阮夫人这才缓了面色,捣著心口,既感动又担心地说:「罂罂,你都这麽大了,不要讲这麽孩子气的话,不要吓娘啊!」
阮罂再三保证她会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让她离开。
唉,眼看娘那麽激动,连自杀都讲出来,阮罂还逃得下去?
照、逃、不、误!
岂止照逃不误,还比预定逃的时间提早两个时辰。马上逃,立刻逃,逃得远远,逃得义无反顾、理直气壮!
阮罂策马出城,狂风打痛脸庞,一双黑色眼瞳,因为愤怒而更明亮。
阮罂恨恨地想——家里的下人们,全不懂她奇怪的梦想,但愿意倾听,试著了解。他们不是她最亲的人,却愿意让出耳朵,让她说真心话,在他们面前,她能自在地当个表里如一的阮罂。可最亲密的娘亲呢,一句都听不进去,也不肯稍稍了解。真讽刺,也真难受,偏偏娘口中讲著的,都是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满山遍野,传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虫。要去让老鹰在顶上嘶叫,让骆驼的响钤震得耳鸣,再去跟危险的响马干架,见识异族人的模样,是红头发还是蓝眼睛?想像这些,令阮罂热血沸腾,情绪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驾!她陡地勒住骏马,心脏咚咚撞著胸坎,目眶发烫……
阮夫人的话如一条无形绳索,勒住阮罂的喉咙。紧紧地,锢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苍茫,荒野无上尽延伸。
阮罂双目一凛,彷佛在那空虚荒野间,看见一双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聪明睿智,是她明灯。
阮罂牙一咬。「驾!」她掉转马身,往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