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谈我母亲离婚的事。”七岁大的男童讲这种话,着实过于世故,不像个小孩。
那幅构图,应该是一幢建物里,属于“书房”的部分。阳光从桃花心木书桌后方,两扇间隔着分离派大师素描画的对称尖拱大窗进入,一厘米一厘米,染亮室内摆设,尤其温煦地照映落坐蓝靛色沙发里的男孩。男人停伫于门边,像个刚下班的父亲,开门时,发现自己顽皮的男孩在大人地盘搞破坏。
这是“Beethovenfeste”即将开始、空气飘扬〈OdeToJoy〉的秋日午后,嵌在回廊彩色马赛克壁画里的长短针,形成工整的九十度,切割出喝茶时间。事务所里,来了意外访客。欧那平常不爱、也不可能悠闲喝午茶,今天竟费事地下楼,出门,走一趟广场周边的咖啡店,买了橘子汁、树轮蛋糕和李子派。二十五分钟后,欧那重新踏进位于广场纪念碑三点钟方向那幢巴洛克式古典楼房。
一入大厅,门房这会儿告诉欧那,皇宇穹回来了。欧那点点头,眸光斜瞟采光井下的日晷太阳钟——有个男人站在那儿,影子和日晷拉叠一线。欧那下楼时,没注意到任何多余闲人。“那位是——”他开口探询。
“和少爷一起的。”门房给了答案。
欧那没再多问,背对采光井日晷太阳钟,迈步走往厅中央那道迎宾似的开阔圆弧梯,登阶上回廊,等电梯时,才又将视线投注下方,打量日晷太阳钟旁的男人。欧那肯定自己见过那男人,只是可能不熟,一时想不起对方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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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潜水老师。”
皇宇穹似乎提了什么问题,使男孩岔了话题,清嫩嗓音在充满老派严谨气氛的办公室里回旋。
“妈妈帮我请的潜水老师,他也是个摄影专家。上个月,我们在义大利——”声调戛然而止,本该是纯洁无邪的瞳眸,隐隐偏光,闪掠一丝深沉蓝紫,想起什么般地静瞅着皇宇穹。
皇宇穹不太喜欢那张稚嫩清俊的小脸蛋出现超龄眼神——仿佛控诉着大人没尽责让他享有童年欢乐。事实上,他有个懂摄影的潜水老师,今年一整个夏季带他领略了水下摄影的乐趣,不是吗?
“你母亲让你学尽玩乐事——”男人低沉的一句,男孩听不见。
挺直腰背站起,男孩整理身上三件式西装。这不是他第一次穿正式绅士服,不过,他的领结依然打得有点歪。皇宇穹敛眸,悠缓离开门边,一步一步走向男孩。
“还是没学会正确的打领结方式?”皇宇穹说着,目光冷淡微带锐利,隐蓄父权似的威严,同时不失耐心地审视男孩。
男孩猛地仰起脸庞,吓一跳——男人离他这么近。“与你无关。”扯扯领结,男孩很不自在,但,不能退,总得把正事办好。“我今天是来处理我母亲离婚的事,听说我母亲第一次离婚,是你帮她处理的?”大概是进了这间办公室的关系,讲话非得老气横秋,比较展现得出胆识。
皇宇穹沉默着,把公事包放往沙发前的桌面,大掌探向男孩的领结,长指灵巧地动了起来。男孩小脸呆凝,双眼愣直,僵望着俯低的男人脸庞。母亲说他长得极好看,五官轮廓、身段线条、手掌温泽、嗓音声调,每一寸都使人陶醉,冷傲在他身上非但不是负面气质,反倒是吸引人的独特魅力。母亲说他像摄影镜头在追求的“永恒完美”……
“喂。”没名没姓,男孩对着男人喊声。
皇宇穹扬眸。男孩彻底抛掉礼节,语气直接地说:“我母亲离婚的事——”
“等你学会打好一个完美领结,再来管大人的事。”最后一个对称拉紧动作,男孩颈上领结细致端正,不歪不斜,皇宇穹收手,回身提起公事包。
“妈妈很不快乐。”男孩情急愠怒了。
“你母亲真想离婚,会自己来找我。”皇宇穹不把男孩的“委托”当一回事,移身至桃花心木桌后落坐,开启公事包,取出资料阅览。
男孩皱眉,瞪着大桌彼方的冷淡男人。
“怎么?”欧那进门,看看态势。“你们谈完了?”他说,一掌摸抚男孩头顶。“树轮蛋糕配橘子汁,可以吗?或者,你要吃李子派——”
“我不吃了。”男孩发出嗓音,掏出一只信封,塞给欧那,旋即往门口走出去。
实木门板砰地关上。那孩子决心不做文明人,早扯了男人帮他重新系过的无可挑剔完美领结。
“怎么搞的?”欧那看着被猛力甩上的门板,不明究理地喃言。“半小时前还好好的,说有事和你商量,要等你回来,边谈边喝下午茶,请我准备……”目光调向皇宇穹,语气跟着转折,猜测地说:“父子冲突?”未免来得太早!那孩子才七岁,已开始叛逆?
皇宇穹抬头,冷瞥欧那,不发一语,又俯首翻审文件。
欧那继续道:“不去看看?万一——”
“不用担心。他的潜水老师带他来,自然会带他回去。”有点不一样,除了在法庭,皇宇穹从不打断别人发言。
欧那一笑,垂眸,查看男孩塞在他手中的信。“果真是父子冲突,”他说着,走到办公桌边,臂膀一伸,把信放至皇宇穹眼下。“我成了你们的传讯奴?”
这种感觉不太好。
素雅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写了他的姓和名,封缄处有个像他家族徽记的戳印。皇宇穹立即拆阅,然后慢慢站起离座,发出幽沈嗓音:“欧那,我得去赴个约——”他把信收进西装口袋,转身望见窗外日色,想起曾经也收过一封外观相同的信,那差不多是——
十三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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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早。
皇宇穹到达名为“等待太阳”的旅店时,十七楼餐厅客座八成满,形形色色的旅人正享用着早茶早餐。黑服侍应生托着杯盘茶壶,踩着训练有素的步伐,来来去去,递送饮食。
挺讲究地,虽说是无国界之地,人口复杂,没规没矩,这荆棘海区域最著名的旅店,仍旧注重气氛。大清早开始,就有现场钢琴演奏。
ErikSatie的〈GymnopedieNo.1〉悠扬还揉合轻郁,正配这块人们习惯蒙雾阴霾、多雪湿冷,对阳光亦不失期待的高纬寒地。皇宇穹站在入口接待处,脱掉防水风衣,身上浅灰色三件式西装,简约笔挺不失贵气。侍应生恭敬有礼地接过他的防水风衣,送上擦手的温热毛巾。暖了手,他走往餐厅里头。
扇形格局,一边大理石贴砌的吧台,一边表演用舞台,西班牙大船似的弧窗,载满袅袅雾气,不需要帘幔或遮光罩,毕竟这家旅店始终“等待太阳”。鹅黄桌巾铺盖的圆桌,花瓶里插的向日葵,也在等待太阳。
这是目的吗?在信里,说非得于此见个面……
皇宇穹本不想赴这个约的,没义务,不是吗?但——
请你一定要来,拜托……
再看一次信纸上的娟雅字迹,皇宇穹有种感觉——她遇上了麻烦。否则,她不会“拜托”他——这位从未见过面、令她感觉“人生被抢劫”的陌生男子。
皇宇穹照信纸原来的折痕,把信折回——字往内折,这事不能外彰,她寄这信给他,也顾不得书信礼节。她可能担忧除了他以外的人知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什么麻烦?她要他来这儿等待她……这意图很清楚,可她没弄明白一点,这旅店他熟门熟路,大老板认识他,每个侍应生都知道他的身分。
“宇穹!”坐定位没多久,惊喜的娇喊传来。
皇宇穹将信收入衣袋里,探手取水杯,喝了口,徐缓侧过脸庞。
“真的是你啊!”身穿天蓝挂帽领洋装的旅店大老板夏可虹,有张梦露式纯真融合娇艳的脸庞,教人一见她,马上兴起想听她红唇唱出〈MyHeartBelongsToDaddy〉的欲望。她绕过屏风,现身皇宇穹面前。“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呢——大律师、大学者,怎么有空光临?”
“你好。”见着夏可虹这等风华绝代,皇宇穹只是淡淡问候。
夏可虹微微笑,伸手拉皇宇穹起身。大家都说,他像冰,像他家族所在的孤岛,是无机体,没有情绪。“我很想你呢,什么时候过来的?”柔荑朝他打成完美温莎结的领带摸去。“今晚要住下吗?”她知道他不是冷感无欲。
“可虹,”皇宇穹握住她纤细皓腕,将她的手自他领带上拉开。“现在是一大早——”
“你笑我!”美眸朝上娇瞪。“不先预约,排得进你的行程表吗?”夏可虹抱怨地说。
“别开玩笑了。”皇宇穹坐回椅中,不再与她进行无意义寒暄。
一阵大笑在屏风外喧腾,有人唤着夏可虹,声音很耳熟。
“真讨厌,”夏可虹嘀咕一句,对皇宇穹说:“很吵对吧?”
循声望去,舞台附近的三桌男男女女,男多女少,皇宇穹认得其中几张面孔。
“冯达朗——”夏可虹对他说道:“你知道吧?”
“专拍人体的摄影师。”皇宇穹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不感兴趣。
倒是夏可虹又在他耳畔补述:“想前往皇家,借场景,拍一系列雪地人体艺术作品。”
皇宇穹眸光闪了一下——这事,他倒不晓得——回过头,夏可虹已离开,朝叫唤她的男人走去。
也罢。那事没排进他今天的行程里。皇宇穹俊颜沉定,取出随身携带的书籍,静静地,在等待中阅读。
侍应生安排的位子,临窗,有核桃木屏风隔绝大部分目光,单方能看尽客座情形。半掩蔽性,正符这次会晤需求。蓝馥阳跟随着侍应生到位时,皇宇穹刚好合起手中书本,抬眸对上她,仿佛抓准了她。
蓝馥阳心头猛撞。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为何有那样肯定的淡漠眼神,即便隔着大墨镜,还是精确直接将她看穿、看个入骨透彻似的——那抹犹如尊贵公爵的形象,像在昭告他深知她很久了,并且料到她今日会惹出麻烦。
蓝馥阳窘愣着,半晌发不出嗓音。“女士——”直到侍应生拉椅,恭候她。她才猝然回神,坐入皇宇穹对面的安乐椅。
桌面很空,除了插着单枝向日葵的白瓷花瓶,只有一个水杯,杯里的气泡水中,沉浮着鲜黄莱姆薄片。看来,他也刚到不久,仅是浅尝了一口水的时间。
“没等很久吧?”蓝馥阳礼貌地提问一下。
“这旅店叫‘等待太阳’,不是吗?”皇宇穹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初次见面的制式问好。
蓝馥阳顿凛,仰起脸庞,黑色墨镜挡去她大半面貌,衬得她的肤色强显惨白。“我不是故意要迟到的……”她摇头,斜挂一边肩上、胸口的发辫,原本就编得松散,这下更乱了。
“等待太阳”,她现在才会意,旅店名称与自己的名字太巧合,他以为她是存心的吗?
“对不起。”她向他道歉。他们约的是早点茶,现在离正常早点茶时间,过了两小时半,也许,干净的桌面代表他连午餐都用过了,而不是他刚到,毕竟他几分钟前似乎在看书。
“无所谓。”皇宇穹平声平调。看得出来,她仓皇赶到,额前刘海饱凝湿意,像只落水小猫儿,需要好好地晒晒太阳。何况她穿着大红合身低领羊毛衫,裸露的胸颈肌肤,过于白皙,俨如缺乏日照的道地北国人。
蓝馥阳当然不是北国人,她与荆棘海的一块冰、一座孤岛,没有任何关系——早没有了……
皇宇穹双手十指交嵌,放在桌上,垂眸凝思,说:“蓝小姐有何事需要皇某效劳?”与此同时,侍应生拿着餐食目录本,绕进屏风内。
“皇先生,点餐了吗?”侍应生开口的语气十分恭敬,仿佛皇宇穹不是一般客人。
蓝馥阳有所惊觉。“这件事,我不希望传到长辈耳里。”
闻言,皇宇穹没反应,只是示意侍应生把餐食目录本留下。侍应生照做,摊开两本目录本,分别放在皇宇穹与蓝馥阳眼下,安静退出屏风外。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事。”皇宇穹翻着目录本。
蓝馥阳轻皱一下额心,低着头,推推脸上的大墨镜。她知道这样很没有礼貌,但她现在想起了,几个月前,长辈要他俩见一面的地点,也约在这儿。那次,她没来——根本不想来——也就没留意见面地点,竟会是今日她自己要求的“等待太阳”。
突然觉得,报应这种事其实来得很快。蓝馥阳下意识咬咬红唇,痛苦思忖似地拿出一个信封,推至皇宇穹那方桌面。
又是一封信。皇宇穹挪开目录本,处理公事般地拆阅信件。“离婚协议书……”他低喃。
“他是个律师,很懂得伸张自身权益,我觉得自己碰上一场抢劫——”
皇宇穹瞬间扬眸,对住蓝馥阳盈水的美眸。不知何时,她摘了墨镜,那张闪亮脸庞,像倒映在落花湖面的正午艳阳,热情、纯真,也骄傲,也柔软。这才算真正第一次见面吧,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没拿掉墨镜不知道,此刻——四周不动的此刻,蓝馥阳瞧见皇宇穹眼中黑瞳隐闪神秘蓝紫,忽地消失,像种深沉起伏,他也许反感她的所作所为。她真的言行失妥,拿掉墨镜本身就是个错误,她却还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为什么要嫁给律师?”皇宇穹定定看着她。
蓝馥阳颤了一下,想别开脸,但他凝视着她,她知道自己早已失去回避的资格——打从寄信给他,要求见面开始,她只能选择回答。“因为他们强调你是年轻有为的律师。”
皇宇穹面无表情,沉吟着,许久,才说:“所以,是向长辈‘示威’。”
她的长辈与他的长辈是世交,十几或二十年前私下将他俩配在一起,在家族里,这种事很常见。他早习惯了,时间一到,同对方见个面,订婚、结婚,某些事遵循长辈的安排,没什么不好,但她显然不是这么想,在相约见面的当天,差人送口信:“蓝小姐无法与一个抢劫她人生的陌生男子见面。”那日,他在“等待太阳”里,当然没等到太阳。没多久,她已经结婚的消息传入他耳里,算算,这不过是六十天前的事。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蓝馥阳低垂脸庞,眼神这边瞟掠那边瞟掠,纤指掀动着餐食目录本。
皇宇穹听她喃语,看她似乎想点餐,却秀眉微颦,仿佛找不到她想要的菜,但他还是招来侍应生。他点好白兰地奶酒热饮,她尚未拿定主意,三分钟过去,她幽幽地用一种轻叹似的嗓音要了rootbeerfloat。
沙士冰砂上漂浮圆球状冰淇淋,两根像荆棘海尖锐流冰的细巧克力棒斜插着。蓝馥阳吃了一口、喝了一口,鬓角发疼,眉心紧凝。
冰饮,在旅店里几乎没人点。这也是好强、示威吗?向窗外蒙雾飘雪、不见日的荆棘海,展露她外表下的倔强?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她又说了一次,持续食用那杯冰饮,持续颦眉蹙额。“这是我自作自受的报应——”
“我没有个人意见。”皇宇穹打断她输家似的虚弱沙哑声调,说:“蓝小姐是要委托我处理离婚事宜?”
“你肯吗?”蓝馥阳仰起美颜,眼、唇冻红,像哭过。
请你一定要来,拜托……
皇宇穹低敛眉眼。“我的费用很高——”
“我会付的。”蓝馥阳急言。
皇宇穹喝完自己的白兰地奶酒热饮,收了文件,起身,取走蓝馥阳的rootbeerfloat。“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被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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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ze。”在电梯里,他忽然发出这个词。
“嗯?”她一愣。
他说:“这才像抢劫,不是吗?”眼神晦涩,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力,紧迫她后方。
她想转头,他不让,甚至举起一只大掌捂着她的嘴,她不知道他用什么东西抵着她的背,感觉真的像枪。电梯往下的速度似乎有点快,光线飞闪,她听见他说:“这件事过后,我希望照长辈当初安排那样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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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猛跳着,蓝馥阳又是一身汗水淋漓地醒来。太热了——这地方终年蒙雾飘雪,天寒,旅店二十四小时供暖,寝具是真丝、皮草,起居室桌上摆着随时可以开瓶的烈酒,喝了酒,盖了被,时间一长——真有点像南方燠夏。
橘橙色的灯罩占满她眼帘,她忘了关灯吗?她想起来了,晚餐之后,她又坐在窗台前,遥望荆棘海孤岛,雾太浓,怎么也看不清那座孤岛。皇宇穹那日说他要回去一趟,等他再过来,她的离婚事一定办妥。他似乎很忙,行程排满档,每件事都规规矩矩完成,这点与她家族的人很像。他说他知道何谓职业道德,他们之间是委托与受委托的关系,意思是,他不会拿这事去跟她家族闲话家常,可他为何要在电梯里提出那样的要求?
蓝馥阳百思不解,习惯性地泡杯热可可加草莓酒,喝了,稍做盥洗,上床睡觉,连续几日,梦见电梯里的情景,醒来,老是想起皇宇穹黑眸里隐闪不到一秒的神秘蓝紫和下巴中央小小的凹陷,还有幽沈的嗓音——一种别人学不来的疏离淡漠。
“Freeze。”轻轻一声,不像,差得可远了。蓝馥阳抿了抿唇,掀被下床。
地毯踩起来很舒服,应该是高原羚羊腹部细柔的茸毛编制,她擅长注意这种不重要的小细节。
“他用左手拿杯子……”喃喃自语,走五步,右手接近窗台边墙的壁灯开关,差零点一公分,几乎碰着了,瞬而改举左手,啪地一下,拍中三个触控板。
灯灭了,窗帘滑开,慢揭一幅流雾夜空,音乐霎时响起——〈Cestlextase〉。
这是恍惚,蓝馥阳呆望窗外,雪薄喷,雾稀散,原来荆棘海孤岛是热情扇贝状,子夜最能显出原形。
“馥阳。”叫唤声从起居室,毫无阻挡而来。“下雪了,我们准备出门……”
蓝馥阳回首,一点也不惊讶,淡瞅站在卧房门边的人影。冯达朗的起居室与她的相通,时常不招呼一声,直闯过来。
“你醒了啊,我正担心你要是睡熟,我可不忍心吵你……”冯达朗露齿笑了笑,像喝醉一样,歪着头,懒懒地靠在门框。“该出门了,馥阳,天亮前,我想至少拍好——”
蓝馥阳转正身躯,抓顺乱云似的浓密长发。漆黑窗扉中飞缀雪花,白亮亮地,荆棘海扇贝,将她托衬。
“就这样!”冯达朗慵倦的嗓调猛然昂高。“你别动!”抓起挂在胸前的相机,飞快地留下绝无仅有的美丽构图。
镁光灯消逝,或者未完全消逝的千分之一秒,电铃声接续出现。
蓝馥阳神情一顿,美眸寻望昏暗光线中的冯达朗,只见一双瞳眸透出与她相似的疑惑光芒。
“这么晚了,会是谁?”冯达朗没好气地说,情绪一整个被打扰了。那刺耳电铃居然响个不停。
蓝馥阳移动双脚,绕过床尾,闪越冯达朗身侧,要去应门。
“馥阳,等等——”冯达朗叫她。她脚步轻盈,袅袅身姿早穿行典雅双折门、走过起居室,站定玄关。
看清门边嵌墙小萤幕里的影像,蓝馥阳几乎想也没想地解锁。
开了门,那双黑眸对住她,又闪出神秘的蓝紫,这会儿不是短暂,流转了好几秒,成了无法平息的深海漩涡,隐伏在他眼底。
“你怎么……”即使已从小萤幕知道是他,真正对上眼、见着面,蓝馥阳仍惊讶得语塞。
皇宇穹静默着,俊颜如往昔冷漠,并且,似乎多镀了一层今夜新雪寒霜。他以为她不是北国人,理当畏冷……该称赞这旅店供暖周到吗?
蓝馥阳这回结结实实教皇宇穹暗吃一惊——皇宇穹当律师以来,第一次无法精准发言——
“馥阳,客人吗?”冯达朗声影齐至,站在蓝馥阳背后。“先把衣服穿上。”双手摊开睡袍裹住她。
房里男人说的话,令皇宇穹微凝眉头,感觉从波提且利式的想象,坠入荆棘海著名红灯区“O边境”。
“打扰到你了吗?”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有点干,皇宇穹扯了扯领带,脚下微挪。“失礼了——”
“我没想到你今晚会来。”蓝馥阳截断皇宇穹的嗓音,像是盼望他很久,伸手抓住他。
皇宇穹乜斜眼,眄睐那双钻出睡袍阴影的雪白柔荑。“我听到音乐声——”按了门铃,看见几乎一丝不挂,身上只有黑长发遮挡的女性来开门。“如果你有其他事忙——”她房里还有一个男人。
“达朗,”蓝馥阳回眸,对着男人说:“顺延好吗?”
冯达朗摊摊手,退进房里。
蓝馥阳放开抓住皇宇穹左掌的双手,仰着美颜看他。“进来吧——”
请你一定要来,拜托……
皇宇穹眸光一沉。“方便吗?”她房里有另一个男人,如何能“拜托”?
“你想喝点什么?”蓝馥阳翩然旋身,引领他进房。
皇宇穹走了两步,嗅觉被蓝馥阳身上传来的香味填满。他停在玄关,说:“蓝小姐,正事我们明早再谈。我今晚就住在这旅店——”
蓝馥阳转头。皇宇穹正好退出门外,神情幽邃,黑眸凝睇着她。“2319。”说了四个数字后,拉上门。
冯达朗听见关门声,再次从卧房走出来。“馥阳?”他轻轻拍她的肩。
蓝馥阳将视线自关掩的门板移向冯达朗脸上。
“那人走了?”冯达朗问。
蓝馥阳点点头。“嗯,走了。”她淡言,走往卧房。
“他是谁?”冯达朗跟着她。
蓝馥阳走到窗边,关音响,碰错触控板,灯大亮,她又碰了几次,才做对。房里总算光线微晕,气氛宁谧,冯达朗重问:“那男人是谁?”
蓝馥阳偏首,皱眉看着近在身旁的冯达朗。
冯达朗马上退一步,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隐私。”攒紧了两道浓眉。就只有在拿起相机时,她才会让他接近她、碰触她。“算了……”这就够了,他又退一步,看向窗。
窗外的雪停了,浓雾罩窗,不见夜海孤岛,好时光已被破坏。
“我回房睡了,晚——”凌晨时分,不知该说晚安,还是道早安——心烦——干脆道别。“Bye——”
男人走出房门,传来关门闷响。
蓝馥阳躺回床上,无法再入睡。真的好热。
“Freeze——”她轻语,脱掉睡袍,摸到沁汗的肌肤,身体湿成一片。这种感觉好可怕,她几乎要举手投降了——
他说“2319”,是吧……
蓝馥阳悠然起身,下床走进衣物间,选了红色晨衣式长裙穿上,对着镜子,化好淡妆,然后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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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楼十九号房……
还是,二十三点十九分?早过了,不是吗?
站在二十三楼十九号房门前,蓝馥阳觉得皇宇穹真是个擅长谋略的男人,他让自己处在最得利的位置。他可能设了陷阱,等人坠入,也许要看她出糗、看她手足无措,明知如此,她仍是心旌神摇,想起他蓝紫闪熠的黑眸、想起他下巴小小的凹陷,还有她刚刚发现他左手中指第一指节右侧的习惯茧……
明知如此,她仍是心旌神摇,按下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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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前脚刚到,电铃即响,皇宇穹尚未离开玄关,手里也还提着公事包。那声响,与他稍早在她房门前按下的门铃,传递一样的频率。
皇宇穹将公事包放在玄关桌上,回身去开门。他知道来人是谁,根本不用透过小萤幕做确认。开门后,他退一步,让她进门。两人目光交凝,她先垂下脸庞,移开身子,走过他身旁,他看着她婉柔姝丽的背影,听见她说:“可以喝水吗?”
室温有点高,像炎夏午后,吹拂海沙滩棕榈林里缱绻人影的南风。
蓝馥阳没听见任何答允,双脚依然走往客厅小吧台。那儿有个冰箱,里头应该有冰凉的矿泉水。
这旅店的供暖设备真的过分了,玄关闷烘一股热意,客厅也热。她一身火红衬艳雪白肌肤,尤其长发全往前拨了,细致的后颈早沁凝一层晶莹薄汗。
“Freeze。”疏离淡漠的嗓音突袭耳后。
蓝馥阳一顿,停住步伐。
一只握着领带的手自她腰侧绕至胸腹,接着,另一只大掌从右边拦紧她,然后,热源贴近。她坠入男人硬实灼热的胸怀,听见他说:“不要动。”
这次,她举高了双手。他抛开领带,拉解她腰间系带,手掌探进她晨衣装里,由下往上抚,扣住她美丽的下巴。她闭上双眼,依顺他的手劲,脸庞微微朝后,被夺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