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了么?」蓝烬的声音从厅堂里传来,「这雨太大了,可能没办法去镇上买东西吃……」话音被严予心突然的环抱打断了,「予心?!」
「我们回京去,好不好?」严予心从背后抱着蓝烬低声恳求,因为这里有太多晦涩的回忆,所以他并不希望烬一直呆在这里。
知道他心意的蓝烬回头朝他淡然一笑,柔声说道:「等我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以后,我们立刻就走,好吗?」他不想跟严予心解释太多,但是在父亲交代的事情没有完全办妥之前他是不会走的。
蓝烬少有的温驯让严予心无法忍心对他说不。吻了吻他的脸颊,严予心将头放在他肩上,在他耳边关切而好奇地问了一声:「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蓝烬叹了口气,缓缓地告诉了他自己在心中埋藏数年的秘密。
原来皇甫洛临死时一再交代,要蓝烬保管好皇甫家的传家之宝——世上仅存的一部由高僧鸠摩罗什亲手书写的佛经——贝叶宝书《大庄严论经》。他祖上一直将之奉为至宝并代代相传,向来是由皇甫家的族长保管。但当年皇甫洛年少多才,比长兄皇甫洋更得父亲皇甫易的喜爱,因此皇甫易竟然将这传家之宝给了二儿子。
皇甫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族长手中必定拥有家传的贝叶宝经。因为一直没有《大庄严论经》在手,皇甫洋这个皇甫家的家长始终做得不够硬气,所以他一直在计画谋夺弟弟手中的经书。幸而皇甫洛早知道哥哥不会善罢甘休,数年间不停地转移藏书地点,还将上下两卷分藏在不同的地方,才不至被皇甫洋巧取豪夺了去。
当时他们姐弟被迫背井离乡,蓝烬知道伯父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带走那宝贝经书的。当皇甫洋向他索取时,他谎称父亲死得太突然,并未交代后事,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经书的事情,私下里却偷偷将两卷书藏了起来。
皇甫洋当然不信,但他知道那经书内容甚多,绝不可能藏在身上,但北固山下的茅庐已经被他派去的人搜查过不知多少次,却总是找不到书卷的下落,让他一直引为恨事。当初若不是蓝烬走得快,皇甫洋几乎都要准备撕破脸抓住他拷问了。
「那两册书是我爹的命根,他一直记挂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皇甫洋拿走的。他们这些年来差不多把这里都翻了个底朝天,看来终究是不知道那经书的妙处,所以一直没找着……我的估计从不会出错。」蓝烬的嘴角浮起一丝骄傲的微笑,忽而他又皱眉,「他们虽然找不到,但一定会监视我的行动,若想把那经书安全地带走,可要花点气力。」
「这样啊……那你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我叫人来帮你?」这是严予心最担心的事情,从皇甫澄那样穷凶极恶的态度来看,严予心不能排除他们会更过分地伤害蓝烬的可能。以他严嵩嫡传长孙的身份,要找人来护驾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了蓝烬,以前从不愿意劳师动众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破例。
「你以为现在是在北京啊?算了,我自己来想办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蓝烬可是了解的,他不想把严予心牵扯进来。
「可是他们……」
「好了好了,我自有办法……」蓝烬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的肚子好饿,雨这么大又不能去镇上买吃的,还是我自己煮饭好了。」
听到「煮饭」两个字,严予心的肚子竟然很配合地咕咕响了起来,他一惊连忙放开蓝烬,脸色登时发红——昨天他们两人都没啥心思吃晚饭,现在严予心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蓝烬「扑哧」一笑,回头看着他羞窘的表情,「让你这个大少爷陪我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倒把你饿坏了。现在下大雨的,只有饭没有菜……嗯,对了!」他突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刚才雨还小的时候我在竹林里挖了些嫩笋,炒个笋片给你将就一下好不好?」
严予心哪会说不好,只有连连点头的份,还用崇拜又感动的眼光看着蓝烬:「烬真厉害……」烧饭做菜对于严予心来说实在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东坡居士有云:『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今天老天爷是要让我们做一次雅人了。」蓝烬嘻嘻一笑跑进厨房,严予心连忙跟进。
那竹笋只取顶尖的地方,可谓是嫩中取嫩。蓝烬将它仔细切片,放了素油在锅里炒着。
严予心见他熟练地翻炒,流盼的凤眼因为油烟微熏而半眯着,那神情甚是妩媚,动作也十分优雅——虽是庖厨粗活,但蓝烬做来硬是自有一股风韵。严予心呆看半晌,忽然吟出一句诗来:「斜托杏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栏杆。」
蓝烬听了微微一笑,「炒个菜而已,偏你这书呆就有这么多说的。」说话间已经将笋片炒好装盘,只见那略呈牙黄色的嫩笋盛在盘中,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蓝烬将炒笋放在小桌上,给严予心盛了一碗籼米饭,带着点哄小孩的口气对他说道:「你自己先吃着,我再去做个汤。」
严予心乖乖应了,坐在桌边,却不开始吃饭。原来他家教严谨,是绝不会独自一人先行开饭的。
不一会儿蓝烬端上了一碗素汤。严予心瞧那一碗清汤内竟没有半点油星,上面漂浮着一些墨绿色的碎末和雪白的笋片,看起来黑白分明,清莹洁净,气味更是清香异常。
「这是什么?」没见过那黑黑的东西,严予心十分好奇地问道。
「雪里蕻,我们这边农家常吃的咸菜……少啰嗦了,赶紧吃吧。」蓝烬说着盛好了饭坐下来立刻开动。
严予心这才跟着吃起来。一尝之下,他立刻倾倒。不光是因为是蓝烬为他洗手做羹汤,实在是这一菜一汤别具风格的清淡鲜美,可以说是无与伦比,远远胜过他以往在家中吃的那些山珍海味。
「真好吃。」严予心是真的生平没尝过这般的清淡小菜,他赞不绝口。
一边聆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远远的还隐约传来北固山上甘露寺悠远的钟磬声,严予心吃着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感觉自己正徜徉在一片前所未有的温馨之中,而那个带给他这样美好感觉的人儿,此刻也正坐在对面,和他一道沐浴着这令人心醉的幸福——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光!
「烬……」严予心突然放下碗,望着蓝烬微微惊愕的脸庞,认真地对他说道:「我好喜欢这样。如果以后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蓝烬闻言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你想得倒美!可别指望我每天都在厨房里闻油烟味!」
严予心听了,提着一双本来要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愕然。蓝烬瞧着他傻傻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雨过天晴。
蓝烬四处察看,确定四下无人,于是对严予心说:「我们去把经书取出来。」说完他带着严予心来到庭院中的水井旁边,转动着井上的辘轳。不一会儿一只木桶缓缓地从黑咕隆咚的井中升起来,蓝烬伸手从桶中取出一个油纸包。
严予心见状大奇:「烬,你……」他难道将经书放在水井之中?那岂不是毁了那宝书吗?
蓝烬看他惊讶的样子,得意地笑道:「这便是这经书的妙处了,它是不怕湿的,木桶漂在水上也不会把它泡坏。如果不是放在水井里,又怎能逃过皇甫洋的眼睛……」
「啊!原来是用贝多纸写的贝叶宝经!」严予心脱口而出,心里暗自佩服蓝烬胆大心细。
所谓的贝多纸,系用一种名为贝多罗棕榈的天竺树木的树叶经过水煮晒干制成,书写时用特制的铁笔在上面刻画,类似牙雕,因此成书后并不害怕水浸。
那皇甫洋从未见过此书的真本,哪知道这些。他一心以为那是寻常经书,珍贵之处不过是由鸠摩罗什书写而已。数年来他派人在蓝烬的家中翻了个遍,一直未果,心中常暗自纳罕。他只知这经书乃是至宝,蓝烬一定会妥善收藏,可他又怎么猜得到会有人敢将这样珍贵的书籍藏在水井之中?那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也是蓝烬有胆有识,才使得这宝贝从皇甫洋的眼皮底下溜走,其实这也是险之又险的无奈之举,而经过这数年间的变迁竟然没有损毁,也可谓是幸运之极。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严予心微笑着说,「烬颇得柳子厚古意,好生风雅哪!」
「闲你个头啊!现在我正愁怎么把它安全地带走呢!」蓝烬微微皱眉,他知道自己不回来还好,一旦回来了,八成会被那些老头子盯梢。
「怎么,有人觊觎这宝贝么?」
「皇甫洋一直对它垂涎三尺。」
「那咱们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样?当然是三十六计喽!」
「哈哈哈!烬果然是能屈能伸的真英雄啊!」
「哼!你居然敢讽刺我?瞧我怎么整治你!」
拖了一段日子,蓝烬和严予心终于踏上了回京的路途。蓝烬一直提防着皇甫洋会派人在路上搞鬼,所以他们处处乔装改扮,时时提高警惕。但令人不安的是京杭运河上风平浪静,竟然连一点被人追踪的端倪也没有。
一路平安地出了应天府来到山东境内,蓝烬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里已经不再是皇甫世家的势力范围,就算皇甫洋要搞什么鬼也不会那么方便了。
顺着运河来到山东西南清河崖附近,便有一湖泊名为昭阳湖。一泓碧波随风荡漾,南连微山湖,北接南阳湖,三大湖泊相连,也颇有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之感。
「嗯,这里倒不比洞庭风光逊色呢!」蓝烬与严予心一同站在船头眺望。但见晴空一碧,暖日融融;清风徐来,绿水盈盈,胸中几天来的不安也被荡涤一空。
严予心指着湖的东岸说道:「烬,过了这湖水一直往东走,邹城那边有亚圣的孟庙哦!」
蓝烬轻轻地哼了一声,「孟子是我最讨厌的人了!你难道不知道么?」
「是吗?」严予心一怔,他的确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位老先生啊,是打碎的茶壶——光剩一张嘴,可惜说的全都是些混帐话。」蓝烬不屑地说道,「我最恨他那句什么『无君无父,是禽兽矣』,根本就是放屁!难道皇帝和老爹说了狗屁不通的话也要乖乖地听从不成?谁让他成天摆着一副天下救世主的脸孔,却什么好事也没做过;说服不了人的时候就破口大骂别人是禽兽,一点风度都没有。」
严予心绝倒——名垂千古的亚圣孟子在他的眼中竟是个如此不堪的人物!「烬,你……果然好刁钻的人物呀!」他哈哈笑着用双手圈住蓝烬的脖子,将头放在他的肩上续道:「说起来孟子的确是挺爱骂人呢!那孔子呢?他你也讨厌么?」
蓝烬好笑又无奈地撇了撇嘴角。没办法,一进山东,只知道舞文弄墨诗曰子云的予心就会想到这些无聊的人。
「孔子嘛,倒还不怎么讨厌。挺可爱的一个老天真,不爱骂人,只不过像个老太婆似的,整天把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学生挂在嘴边碎碎念,一会儿我的子路怎样怎样,一会儿我的子贡又如何如何,说话跟聊家常一样,你说不是挺可爱么?」蓝烬笑眯眯地说道,还没听完,严予心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一阵狂笑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严予心仍旧忍不住地眉眼弯弯,他带着全心的爱意在蓝烬耳边轻轻柔柔地说了一句:「烬,我真的好喜欢你……」
「这句讲过几百遍了,还有没有新一点的啊?你不烦我都烦了。」蓝烬皱着眉头问。
「那……我想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烬呢?真是神奇呢!」轻拥着他,严予心不由得感谢上苍让自己和他这样不凡的人相识。
「因为世上有予心啊。」蓝烬回答得理所当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易感的严予心又爱上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