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梅花引》
他从来不知道江南的冬天,原来也是这么冷的。
在位于应天的府邸中,严予心隔着窗户望着一枝梅花。早开的嫩蕊已经迫不及待地吐露芬芳,衬着薄薄的轻雪,显得清清的,冷冷的。虽然不及北京心园中的梅树成林那么风韵楚楚,但病梅一枝横斜窗外,伴着昏黄的孤灯,又自是一番凄凉的光景。
距离他九月到应天府上任,已经三月有余。转眼间又是冬日,身边却再也没有了那个生动的、能够轻易勾起他七情六欲的奇妙人儿。
「烬,你在那边孤单么?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好冷哦。」严予心又在对着灯影自言自语,这几乎变成了他近来的一个习惯,「你一定不孤单,是不是?不然,为什么一次也不肯让我梦到你呢?我真的好想去陪着你,但是又怕你怪我没有替你办好事情,到了那边你若是不肯理我,我会发疯的……」
「烬,你的那几个叔叔伯伯还真是难对付呀!他们在镇江是出名的恶霸呢……我现在才知道,小时候的你一定被他们欺负得很惨吧。不过你以后永远也不需要再害怕他们了。因为……皇甫家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
「烬,你不相信么?真的是我做的,你叫我做的事,我是一定会做到的。皇甫洵是第一个,他被我下到刑部大狱,判了杖毙,听起来蛮可怕的是不是?!这是他应得的!当年他差点对你做了那样的坏事……我绝不原谅!我查到他在镇江还做了很多很多坏事,早就该恶贯满盈,可是你知道他被杀的罪名是什么吗?」
「嗯,这次你总猜不到了吧?我知道参他什么本都是没有作用的,毕竟他都在这里横行了二十几年……他的罪名是『辱骂先皇』,嘿嘿,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罢……」
「皇上要祭祖,我让人举荐皇甫洵写祭文,谁叫他名声这么大,一说皇上就准了……他当时很高兴,却不知道我在他的文章中偷偷改了些东西……皇上一看大怒,哈哈,他就这么完蛋了……你开不开心?」
「接下来是皇甫泽……平时就爱跟着皇甫洋为虎作伥。我宁愿他那时一掌打死了我,也不要亲眼看你被他逼得自尽……哼!他不是号称文武双全吗?那我就保举他去边塞打仗。军营里面辛苦得很……没多久他就玩完了,因为我告诉他说皇上召他回京,他虽然有些怀疑,可是不敢不回来……」
「我立刻向御史报告说他擅离职守,这可是重罪哦,呵呵呵……他被判斩立决,以儆效尤。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这么阴险,看来我真的是爷爷的孙子,哈哈……」
「烬,这段日子皇甫洋心里害怕得很,他知道说不定哪天就该轮到他了……那时侯就是他派人跟踪我们,然后向爷爷禀报的……我不能去报复爷爷,但我绝对要把账算到皇甫洋的头上。我现在还不想杀他,我要把他留到最后……因为我最恨他。我以前从来不明白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现在我知道了,一点也不好受……我不想恨任何人啊!可是我真的很恨他。」
「你是不是会奇怪,为什么最恨他反而不快点对他下手?因为……我要吓他、折磨他,不让他好过,我一定得这么做!不然,我一定会崩溃的……」
「爷爷几个月前就开始对皇甫洋不满了,因为我告诉他说皇甫世家现在与徐阶有所来往,还制造了很多『证据』。哈哈,爷爷不会怀疑我,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很乖很乖的哦……爷爷的疑心病很大,他最讨厌徐阶和张居正,这下子皇甫洋倒霉了,昨天他刚刚被锦衣卫的人带到京城去盘查,昨天传来消息说他在狱中畏罪自尽了……至于皇甫澄,那个没用的家伙自然是跟在皇甫洋身后一并灰飞烟灭,一定的!」
「烬……做完了这些事情,我又该干什么呢?真是伤脑筋……这里真的很冷,我快要结冰了,我不想这么冷血的……应天府的百姓都说我是个好官,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一直很想流泪,但是我不敢。因为眼泪流出来会结成冰……冬天真是可怕的季节,是不是?以前我为什么没发现冬天这么讨厌呢?」
「我常常去昭阳湖看你,你有看到我吗?我巡按八省,山东也是我管辖的范围呢!很可笑是吧?因为啊,你一定认为像我这样温吞的书呆子,根本就不合适为官,是不是?」
「烬,过几天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了,十八岁的烬一定比以前更可爱……我想为你画一幅画像,可是我想起了你曾说的『一片伤心画不成』,真的,教我怎么才能画出那个独一无二的你来呢?」
「烬,过一阵子我就要去北固山下取你的书。我要亲自去,不许别人碰你的东西……井水是不会冻住的,是不是?那时你是这么告诉我的,你还笑我没常识呢!希望在你的家,你会让我梦见你,可以么?」
「我这次到你家去,就再也不回北京,也不响应天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呆在没有你的地方……我留在那里等着你回家看我,好不好?」
「烬,我一直什么都听他们的,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对你?!我怎么样也无所谓,可是他们不能那样对你啊……难道他们就真的不允许这世上存在一样我喜欢的么?」
严予心的语气一直都是轻轻的,柔柔的,不起半点波澜,但从他空洞声音的尽头,却能够听得出他心中隐藏着的深深怒意和怨毒。
眼睁睁地看着蓝烬殒命却无法挽救,对严予心而言实在是致命的打击。
原本温柔如水的他这几个月来性情大变。他疯狂地向皇甫世家的人报复,只为了麻木自己狂乱欲丧的神经。他明白自己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蓝烬,还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崩溃——他始终无法真正面对蓝烬已经死去的现实。而这份疯狂也重重地伤害着他柔软善良的心,使他厌恶这一切,甚至厌恶自己。皇甫家的破落根本没有让他觉得好过些,除了这样状似癫狂地和蓝烬说话,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让自己宣泄悲恸和愤怒的出口。
只是,明月夜纤云渺渺,短松岗长风猎猎,人鬼终究殊途,当真是生死两茫茫。他每天就这么痴痴地对着孤灯只影向蓝烬倾诉衷肠,那情景委实凄迷万状。不知情的人每当看见他这样,都以为抚台大人被鬼缠住了,以至于总是像得了失心疯一般,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镇江·北固山
严予心没有带半个随从,自己一个人渡过瓜洲古渡来到镇江蓝烬的家。
竹林在白雪皑皑之中仍旧青翠欲滴;屋中的一桌一几如旧;远处甘露寺的钟磬声依然悠悠传来;水井中的经书亦是安然无恙……却早已物是人非。
严予心取出水井中的经书放妥——烬的心思真是多!连自己也瞒过了。烬他一定是不想连累自己吧!谁知道竟然是自己连累了烬……
今天是腊月初十,是烬的生日呢。去年的今天,他们在心园一起小酌,之后烬做了让他很惊讶却又很甜蜜的事情……想起了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温馨往事,温柔的笑容浮上了严予心的嘴角,今天就由自己来为烬庆祝生日吧。
在严予心的心中,蓝烬并没有永远地离开自己,他认为蓝烬只是到了一个他不能去的地方而已。
虽笨拙却精心地整治了几味小菜,在入夜之后的庭院中,他一人在雪夜的月光下独酌,缓慢地自斟自饮。酒过三巡,所得到的除了孤凄,还是孤凄。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再加上烬,那这里就是四个……不,五个人了。真是热闹呢……喏,这是你喜欢的状元红哦。」
「吃吃我自己做的菜,我也学会做了。不过和你做的相比差得很远呢。你尝尝看,好吃吗?」
「以后我常来这里陪着你,你喜不喜欢?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到那边去见你……不会太久了,我知道的。」
静谧的庭院之中,只听他很自然地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不断地说话,口气万分爱恋,缠绵之极,那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喝了一杯又一杯,严予心被满腹的回忆紧紧纠缠着、狠狠地撕扯着,让他一颗心空荡荡的似乎无处可依。脑中惟一清楚的影像。只有蓝烬。笑嘻嘻的烬,生气的烬,带着爱恋凝视自己的烬,要戏弄自己之前似笑非笑的烬……他渐渐伏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严予心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感觉唤醒,他陡然睁开了双眼。
背着月光,一个身着枣红的袍子的人站在小桌边凝视他。严予心立刻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烬……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严予心发出如释重负的低低喟叹,伸手拉住了他。
「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死了不怕下地狱么?」清脆悦耳的嗓音在严予心的耳畔响起。
严予心拼命地摇头,带着酒意得意地嘿嘿傻笑,「我、我知道,烬是肯定要下地狱的……所以我才拼命地做坏事,不、不然……我死以后被他们送去天堂,就见不到烬了……」
「你放屁!」那人似乎十分生气,「可恶,竟然说我一定下地狱,我……唔!」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已经被严予心用残留着酒意的柔软双唇堵住了。
是梦吧……烬,你终于肯让我梦见你了。你的心真狠呵,竟然让我每夜辗转反侧,无法合眼,连梦也做不到做一个……严予心疯狂地紧紧拥抱着那柔韧健美的身子,放开他的唇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急切地汲取他身上熟悉的气味。
「是热的……烬……好温暖……」严予心柔柔地呢喃着,大脑中却是一片狂喜后的空白,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这忽来的美妙梦境填满了。
「失魂落魄的样子,真难看。」那人喃喃地说道,不理会还在不可置信中的严予心,一把推开他径自向屋内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严予心呆立庭中,好半晌才踉踉跄跄地跟进,却已然找不到他的踪影!
「烬……你在哪里?求求你出来,让我再看看你好吗?」严予心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企求。这屋子狭窄矮小,陈设简陋,是万万藏不了人的——想不到烬做了鬼,也还是如此的顽皮……他神思恍惚地想着,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