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蹲地迎向老人,摇晃叫唤她多次却始终未获回应的鄂多海,在知道鄂嬷嬷已辞世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了出来。
嬷嬷……还是没能捱过去。
十曰后。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了近午时分才慢慢停下,放眼整个高原与环山区域,冬日景致渐深,唯见白茫,青草不露头,野花亦入土。
“要不要进屋去?外头冷。”
鄂多海站在离石板屋不远的一处小土丘上,肩上已覆上一层白雪,脸容已被风吹寒,但她那望住身前土堆的目光却是瞬也不瞬。
“我们可以在这里搭个棚子吗?嬷嬷怕冻。”对着要他进屋的萨遥青,她嗓声微弱地说。
“别这样。”他不习惯她这般槁木死灰的模样,那令他心疼。
自嬷嬷离世,下葬也有五六日了,这几天不管晴或雪,鄂多海一起床就往嬷嬷坟前跑。而她那一站,就如同这土丘上立了另外一块墓碑似的,连动都不动。
若不是他以她的伤还没好全,若侵风受露,以后就算好了也可能会留下病根,嬷嬷若地下有知也会心痛为由将她带进屋,她可能会继续站到不能站为止。
将自己的厚披风一敞,他将她揽进怀抱中,跟着紧紧抱住。他好希望自己可以用这拥抱,用每一夜安抚她的亲吻,还有满满的感情,带着她快快走出悲伤,固然他明白,心成伤,不论是人是兽,都需要时间去治愈。
“嬷嬷她不在这儿了。”
这时两人身后突然传来话声,他们同时转身,便见谈初音和仲孙焚雁缓缓走上了土坡。
他们身上背着细软,看起来似是即将远行。
“别守着这坟,别在这里哭泣,因为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儿,那在哪里?”鄂多海抬眸,看住那话中有余意的谈初音。
“去了极乐之境。她是带着满足离开的,没有任何执念。所以这坟里只是终将化为尘的躯壳而已,真正的她已不在这里。”在石板屋的那一天,当嬷嬷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离开身子的魂,是带着平和情绪跟她道谢,并请她转告萨遥青照顾鄂多海。
极乐之境,那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地方,嬷嬷真的去到了那里了吗?她好希望是啊。初音简单的一番话,此刻竟像冬日里的暖火,拂过了鄂多海寸草不生的心,而后在转瞬间,冒出了希望的芽苗来。
不禁,她抱萨遥青抱得更紧了。
“我们要离开了,现下是来道别的。”说话的同时,初音不禁将视线调往极远处,最后定着在山腰的某一个位置。
那里,似乎有着什么;是一道记挂着逾千年的……悬念吗?
“去哪?”鄂多海问。
这几日,他们两人仍借住在她和嬷嬷的这小石板屋里,说是需要一点时间来为山上亡灵助念,也顺势将她和萨遥青从旧吐蕃那儿迎回来的瑟珠供进了崁儿村星家药铺的佛堂中。除让星霄日日诵经供养消业障,也公开让村人顶礼为这山头求来永续的祥和。
“云游修行,四海为家。那么,就此告辞了。”视线自山腰处调回,谈初音说。
这高原一行,她虽没有找到唐东焕所说的雪藏花秘境,可却身处在那出自秘境的美丽传说之中,那比真的找到秘境更珍贵啊。
“既然嬷嬷不在这儿了,那我们也离开吧。”看着逐渐远去的两条身影,萨遥青道。
“离开?去哪?”鄂多海回应。
“你曾说你的名字源自于嬷嬷心中那片湛蓝如天的海域,那就去找海吧。离开高原,去找海。”
海?眺住那走了有一段距离的焚雁与初音,这时鄂多海彷佛在他们所在位置的更前头之处,看到了一片无垠的蓝,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色海洋……
雪山之妖
站在离鄂家石板屋远远的山腰上,身披一身雪白斑纹兽毛的他,已在那里望了不知多久,直至底下所有的人皆离去,且天又开始落下白雪,由缓至急。
这不是他第一次望住那间有着她的房子,春夏秋冬,逾五十载,不管她在屋内,或在外头的菜圃里忙,他都仅是这样静静地、远远地望着。
不过这却是他最后一次望住那她曾经驻足过的地方,因为此刻她已不在。
前天夜里,他曾去过她的坟上,抚住那一坏覆雪的坟土,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是你,对吧?”
在飘着大雪的呼啸夜风中,他想起了那个想忘却忘不掉、一个超过千年的往事。
千年前,那时候的他,还不成妖,只是一头和萨遥青一样,被自己母亲抛弃的小猞猁兽。
幼小的它一次为了觅食而误入了猎户甚多的林间,被一群猎户追杀至一间小庙,而后躲进了庙后的柴房里,这才暂时避过了那场一旦被抓到、肯定会被剥皮放血食肉刻骨,必死无疑的追逐。
只是在奔逃之前,已被猎户用猎刀伤及的它,那长长的刀伤由胸至腰,却让它几乎要死去,若非进到柴房的他发现了它,用自己采来的药草为它止住血,而后天天为它换药,并去跟附近村民要了羊奶给它喝,最后它才有恢复的一天。
而那个救它一命,并在后续时间里继续照料它至好全,几乎天天与它睡卧柴房的他,只是个负责小庙杂活的十一、二岁小僧侣。
可它毕竟是头食肉的兽,羊乳或一些素食斋菜怎可能满足得了因为身体恢复而食量逐渐变大的它,所以它趁小僧侣不注意时,偷溜出了小庙,去吃了附近村人饲养的家禽。
但它运气不好,在几次偷吃之后,就被村民盯上了,并来到小庙前挥舞着刀械棍棒要宰它。
“别杀抵,它只是个小孩,您们的鸡鸭被吃了多少,我赔。”
“不过就是一头该死的偷吃鸡的兽,那皮毛看来还不错,宰了好!”
虽是如此说,可如他一名身无分文、还得吃香客施舍斋菜度日的小僧,却只落得无情村人的耻笑;而后更因以肉身护它,连带被逼到了山边,最后是在一场混乱之中被人一棒给打死。
带伤趁隙脱逃的它奔入了林子,能爬多高是多高,能走多远是多远,在穿越无数覆雪山陵之后,筋疲力竭且失温欲死的它,却在无意间走入了一处藏在环山雪地里,却遍地开花、风吹暖和宜人、鸟兽成群之地……
过了千年,他成了妖。而在一次回到那时小僧侣被打死的林间时,他看到了她。
是他吗?若如人界所言有转世投胎,那么那眉那脸那笑,虽从一名十一、二的小僧侣变成了看来像是十七、八的姑娘,他却真真切切能认得出来。
不管后来她恋爱了,她有孕了,甚至是被带上山祭神了,那都是当初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救它的“他”啊!
“所以,是你对吧?”
最后又望住那在白雪中逐渐糊去形状的石板屋与坟,他又低喃了一声,跟着转身走入林间深处。
尾声
五年后,杭州。
偌大的市集里,挤满了摊贩以及采买货物的人潮。街道上固然已经塞得水泄不通,但仍有马和车要朝中间过,因而推挤下惹来的叫骂和着摊贩偶来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交错成一幅热闹繁忙的都城景色。
一样是市集,但到了这汉人的大城镇却是如此不同,哪怕是将崁儿村附近几个山头的人聚在一块儿,也不可能有这浩大规模了。
站在一处贩卖皮毛的摊贩前,鄂多海望住那一字排开,琳琅满目的动物皮毛,有狐狸、貉子、兔毛,更有她连看都没看过、来自异域国度的动物皮毛,让成长过程中几乎都在狩猎的她大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