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分明梦见
语多时,
依旧桃花面,
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
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
不胜悲。
女冠子唐韦庄
天闷一日,终于下雨。
夜里听雨声,正好入眠,有梦,但不清晰。
莫紫乔梳洗完毕,伸了个大懒腰,推门准备上铺子开门,小柿昨天同她请一天的假,说要去“祥大夫”抓药。
门推起来比平日沉甸,门后似有东西挡着,她略使了些力,才把门推开。
一名睡眼惺忪的少女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我叫闵芝,请姑娘赐一口水、一碗饭,我已经饿了一天没进米粒了。”
莫紫乔呆了下,“你不是梅龙镇人士?”
少女摇了摇头,“我从苏州来,一路上将盘缠用尽,看姑娘家门前摆了一桶水奉茶,猜想姑娘定是好心、善良的人,所以想请姑娘赐水、赐饭。”
“水桶里没水了吗?”
莫紫乔打开水桶盖往里头探看,该死的,昨天为了铺里的事气胡涂了,忘了添水。
“你随我来,我请你上街喝粥,仇大叔的香粥铺可是远近驰名呢!”
好客的莫紫乔,心肠柔软,同情弱者,看不得穷人落难,在对付位高权重的人时是得理不饶人,逮到小辫子绝对没完没了,可待弱势穷困之人,捐衣赠米是常有的事。
“谢谢好心的姑娘。”
“叫我紫乔姐吧!你来梅龙镇是为依亲或是谋事?”
“找人,我想找我姐夫。”闵芝淡淡地道。
莫紫乔替两人各叫了一碗香粥铺的招牌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找谁?整个梅龙镇里的人我全认识,你想找人算是找对人了。”
“我姐夫去年高中状元,听说现在是朝廷最被看好的大官呢!”
“你姐夫叫什么名字?我们梅龙镇里没什么大官。”
“严季雍。”闵芝斯文的喝着粥。
闻言,莫紫乔差点被正欲吞下肚的粥噎着。
“谁?你说你姐夫叫啥?”
“严季雍,我不识字,不会写他的名字,不过他是新科状元,应该很多人都认识他。”
哈!冤家路窄,终于让她找到严季雍的罩门了,没想到这么凑巧,而且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他确实高中状元。”
“紫乔姐姐认识我姐夫吗?请你带我去找他好吗?我姐姐快生孩子了,很想念姐夫。”闵芝一听有人能带她去找姐夫,索性连粥也不喝了。
“你姐夫不只中了状元,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钦差大人,现在就住在咱们梅龙镇上。”
严季雍啊严季雍,这下你死定了,道貌岸然的家伙,故作清高样,原来家里已有个苦命的妻子,想攀皇亲,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臭美啊!
“真的!”闵芝眼睛随即一亮,“姐夫做了大官,姐姐要出头天了。”她喜出望外自然不在话下。
“别高兴得太早,你那姐夫是皇上御定的乘龙快婿,如果你晚几天才到梅龙镇,恐怕你姐夫已成了别人的姐夫。”
“姐夫要娶别人为妻?”闵芝不敢想像。
“不只是别人,对方可是千金之躯的格格。不过你遇见我是你的好运,我负责替你揭穿严季雍的西洋镜。”
莫紫乔雀跃的等着看严季雍抱头鼠窜的模样,想记恨?她先下手为强。
她摸了摸眼皮,不跳了,今日又是她的幸运日。
“紫乔姐姐,你肯帮我吗?”闵芝殷殷期盼。
在异乡,举目无亲,她急需一个善心人向她伸出友谊之手,莫紫乔主动欲帮助她,是她求之不得的。
“这种忙是鱼帮水,水帮鱼,我帮你,你也算是帮了我,咱们扯平。”
昨天她受了一肚子的气,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憋气可是会伤身的,而且她发过誓,此仇不报非君子,她不藉题发挥一下就不叫莫紫乔!
她付了粥钱,铺子也不去开了,少做一上午生意不会死,但被个小男人羞辱可是会要人命的。
*
严府总管很为难。
“大人交代不能让姑娘进门。”
“去告诉严季雍,若不见我,我就把他做的丑事弄得人尽皆知,看他丢不丢得起这个脸。”她得意极了,没想到能扳倒严季雍是件这么快活的事,比她接上数百疋布的生意还要乐,还要高兴。
“什么丑事?”史军好奇地问。
莫紫乔轻推了下史军,“去,去同严季雍说去,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史军去而复返。
“大人在花厅等你。”
莫紫乔欢呼,“有好戏可看了,走,闵芝快随我来,我快等不及想看严季雍见着你之后的嘴脸了,或许有机会看到他吓得屁滚尿流的糗样。”
她和闵芝进门,他冷觑她一眼。
“你再把那些瑕疵品送来,我就放一把火把它们烧了。”他口气不善地道。
她抖了下,心口有些慌乱,阵阵翻腾,可她告诉自己,不能自乱阵脚。
“先别发火,见着亲人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很不礼貌。”她朝闵芝努了努嘴。
严季雍将目光冷冷地往闵芝身上一扫。
“谁是亲人?亲人是谁?”
闵芝喊了声:“姐夫。”
他脸色大变,冷冽的眼眸绽着笑意,但这笑是杀气腾腾的冷笑。
“谁是你姐夫?”
莫紫乔脱口而出替闵芝回答:“你啊。”
突地,严季雍手上的水晶觥朝门旁的灰墙飞去,杯身呈美丽的弧度落地,应声而粉碎。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刺耳声吓了一跳。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你在苏州家里已有妻室,而且妻子就要临盆了,人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高中状元,现下又是皇上倚重的钦差大人,更不能坏心眼的把妻子踢到一旁凉快!”
他噙起一抹笑,打断她的指控。
“你又在无理取闹了。”
“不是无理取闹,这位闵芝姑娘正是你妻子的亲妹妹。”她转身,朝闵芝说:“不要怕,这个人是不是你要找的姐夫?他叫严季雍,如假包换。”
闵芝怯生生地点点头,“是的,他是我的姐夫不会错。”
“荒唐!”
一声击案巨响,闵芝吓得垂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会有生命之虞。
这回,莫紫乔并未被吓破胆,就算项上人头不保,她也要说。
“是很荒唐,严大人自己做了荒唐事却像没事人一样,欲娶格格为妻,弃元配不顾。”
一阵沉寂,气氛十分诡异。
“可笑!我何时娶的妻为何不自知?”
“严季雍,你比我想像的更坏、更邪恶,原来古人形容的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就是你这样的人,你不配身为钦差大人,不配娶格格。”不配做人!她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严季雍精锐的目光定定的审视着她,一声不以为然的不屑轻哼从他喉间发出,极度不悦的神情令他看起来更加严厉冰冷,气氛凝窒到让人想出去透气。
“我再说一遍,我严季雍没娶过妻子,未拜过堂。”
“可是,你明明就是我的姐夫。”闵芝喃语。
“闵芝,不用伯。”莫紫乔朝躲在她身后的闵芝拍胸脯保证,一副天塌下来有她顶的气势。
“闵姑娘,诬赖的罪名可是不轻的,你最好说实话,不要随莫紫乔起舞。”
“起什么舞,你别以为你官大就气焰高张,想吓唬人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莫紫乔,我没跟你说话,你不怕吃牢饭我是知道的,可我不能不先提醒这位被你利用的无知姑娘。”
莫紫乔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不需要利用任何人都能扳倒你,闵芝已经说了,你就是她的姐夫,你想抵赖是赖不掉的。”
“闵姑娘,你看清楚些,我真的是你的姐夫?”他正色地问话。
闵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哭了出来。“姐夫,你是怎么了?我是芝芝啊,你最疼的芝芝,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把我给忘了?”
“闵姑娘,说谎虽非大事,但损及他人名誉时也可入罪的,你最好说实话。”
“姐夫,你明明就是我的姐夫啊,不会错的!”
莫紫乔抢白道:“不用跟这种人废话,说再多也是白费力气,这种无耻下流的无赖已经没救了,为了己身的利益什么丑事都做得出来,无情无义,冷血的坏胚!”
“姐夫,你真的是我的姐夫,姐姐和孩子正等着你回去团聚。”
“我不认识你,更不可能会是你的姐夫,你认错人了。”
“你是我的姐夫。”闵芝仍有她的坚持。
“史军,送客。”
莫紫乔大骂:“算你狠,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紫乔姑娘,方才你的话说得太重了,也许大人是被误认的,天下长得相像的人如此多,谁也不能斩钉截铁的说谁就是谁!”
稍后,史军送两人走时说了一句公道话。
“什么长得相像的人很多,连妖怪都是一个妖一个样,你怎么可以同声连气的帮严季雍说话。你应该站在正义的这一方才对。”
*
莫紫乔气呼呼的走回铺子。
“紫乔姐不好意思,把你拖下水。”
“不是你拖我下水,是我把你拖下水,不用自责,在你来梅龙镇之前,我和严季雍的梁子就已经结下,他那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原来你们不是朋友。”闵芝说道。
“谁要跟他做朋友,他人缘很差的,只有想不开的倒楣鬼才会去找他,像昨天的我。”
“姐夫是不是得了失忆症?”闵芝猜想。
“不可能啦,他那种坏人怎么可能会丧失记忆,我看他好得很,邪恶又狡猾,忙着算计别人都来不及了,哪可能空出心思得什么失忆症!”
“可是,他为何不认得我了?”闵芝拧了下眉。
“装的啦!”随便想也知道。
“姐姐好可怜。”
“放心,这个公道我会替你讨回来。”不想管闲事都不行,她非弄得他身败名裂不可。
“大小姐,你上哪去了?我一来见铺子还没开吓出一身冷汗,急着到祥大夫找小柿拿锁匙。”
“去主持正义啊!”
小草一惊,“大小姐又去找严大人了?”
“我准备长期宣战下去,他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揭穿他伪善的真面目。”
她会拆穿他,一定会!
*
老榕的长须随风舞动。
他站在树下,身材颀长,好看的眼,浓浓的眉,俊逸的面孔,典型使女人疯狂的模样。
因为怕惹麻烦,所以他总是摆起严肃的表情,试图逼退想打他主意的人。
“你真的想娶格格为妻?”
抚琴自娱的李诸祭一直不愿相信好友会甘于皇上赐婚,而不想有个自主的婚姻。
“怎么,你觉得我不配娶格格吗?”
这几天,他受了不少窝囊气,本来是一件单纯的婚嫁喜事,弄得人人想干预,连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冒出来指着他骂无耻。
他无耻吗?一向洁身自爱的他,连妾都不纳了,会丢下糟糠妻?
“当然不是,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和固伦格格是天生绝配。”
“诸祭,你认识一个叫莫紫乔的女人吗?”他随口问道。
“紫乔?紫乔姑娘的老板吗?认识啊,我身上的衣服用的布疋就是出自她家。”
“她是个疯狂的女人!”他算是受教了!
“紫乔疯狂?不会啊,她善解人意,在梅龙镇人缘极佳,长得又漂亮,是镇上的一道风景。”
李诸祭和莫紫乔因布疋而相识,两人一聊起织造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在他眼里莫紫乔不只美丽而且无害。
“我对她泼妇骂街的模样印象深刻。”
“怎么?她惹了你?”
严季雍将两人两次争吵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得李诸祭饶富兴味,想笑又不敢笑。
“她反常,你也反常。”
“我很正常,是她不正常,简直莫名其妙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竟有这种女人!她带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女人指控我始乱终弃,无情无义、冷血坏胚!”他愤怒的陈述。
“你生气的样子完全没有平日的冷静,而紫乔没人惹她,她应该不会这么失去理智。”
“我可没惹她。”他辩解。
“你退了她的货。”李诸祭提醒道。
“货有问题我有权利退货。”他振振有辞地道。
“是啊,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是吗?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这么刁难人。”
“奇怪,莫紫乔是对你下了什么迷药,你为什么这么帮她说话?”
“好朋友啊,很谈得来的好朋友,怎么,你想追求她吗?我愿意让贤,不同你抢。”
“得了,她那火爆脾气加毒舌头,我实在不敢领教,跟她在一起少说要折寿个二十年。”他板着一张脸。
李诸祭一笑,“你形容紫乔不也用了最毒辣的言词,看来你们真有血海深仇。”
“她这女人完全不讲道理,如何行走江湖?”
“紫乔很讲道理啊。”
“那是因为你们之间没有利益纠葛,你若挡了她的财路,她不立刻翻脸才有鬼!”
“紫乔不是在乎钱财的人,她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如布施来得快乐。”
严季雍不敢苟同,“你我所认识的莫紫乔如天壤之别,你确定是同一个人?”
“自然是同一个人,梅龙镇里只有一个织造奇才莫紫乔,她的功夫媲美皇城里一流的师傅。”
严季雍没有共鸣,“我不这么认为,本来,我也误以为她有你形容的那么能干,才把三十疋布交给她处理,没想到落差如此之大。”
“我已经听说了,最有问题的是那一对鸳鸯对吗?你说它们眼神暧昧?”
“没错。”他没冤枉人。
“三十疋布上的鸳鸯我全看过了,我不觉得它们眼神有何暧昧之处!不如你就做个顺水人情,把那批货买回去,多交一个朋友比多树立一个敌人好些。”绕了一大圈,李诸祭是做和事佬来的。
“不可能。”
李诸祭叹了一声:“凭你的财力,应该不会在意那些钱才是。”
“我偏就不想成全莫紫乔,她是个惹祸精,诸祭,你莫相劝了,除非她负荆请罪,否则没什么好谈的,我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不想因她破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
严季雍态度强硬,莫紫乔亦不遑多让。
同日傍晚,李诸祭探问可能的解决之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是不是考虑大人有大量地原谅季雍卤莽的行径?”
“不可能。他是大人,大人有大量的人应该是他,除非他负荆请罪。”
两人的硬脾气如出一辙。
“紫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是很好吗?何况季雍也有他的立场。”
“他向你说了他的立场吗?那种无情坏蛋没什么好说的,明明在苏州已有妻室,居然抛妻弃子,想攀龙附凤,诸祭哥,你别替他说话了,免得脏了你的嘴。”
“有这么严重吗?季雍自我认识他开始,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哪会有什么妻室!”
“诸祭哥,你认识他多久?”
“约莫一年有余。”他答道。
“这就对了,你不过才认识他年余,如何了解他的过去有多么荒唐?”
李诸祭被她的提问堵得哑口无言,只得答腔:“我信任季雍的人格。”
“人格值多少两银子?高官厚禄才值钱,这年头三妻四妾者满街都是,也许他不认为搞大一个女人的肚子有何稀奇!他要娶多少人就要多少人为妻为妾。”
李诸祭是个温文儒雅的大学士,自诩口才不恶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劝醒这一对正斗上的男女。
“不如我把那三十疋布买下。”
她忙不迭地回答:“除了严季雍,我谁都不卖,它们现在是非卖品。”
“有人出价就该高价卖出,这才是生意人的典范,怎么会有所谓的非卖品?”
“我已经在那些布疋上绣上严季雍的名字了,只有他能提货。”她十分固执,不信她斗不过严季雍。
“你们再这样互不相让,小心会两败俱伤,吃力不讨好,谁也占不了什么好处。”
“两败俱伤就两败俱伤,总比全盘皆输好吧!而且我非赢他不可,他态度高傲,是该有人教训他的时候了,诸祭哥,你真的不要管我们的事,小心公亲变事主。”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流弹不长眼,专找管闲事的富贵闲人,李诸祭有几分这种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