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香染不再提起那天歇斯底里的发飙,姚立人自然也识相地当作没这回事,两人和平相处,相敬如宾。
要不是欠缺了某些夫妻之间的亲密交流,旁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个温馨的家庭,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加上一个聪明俊秀的儿子……呃,或许太聪明了。
「……人真的可以拔出卡在大石头里的剑吗?」「石中剑」的故事刚来到高潮,姚轩却忽然打断正兴致勃勃、连说带演的父亲。
「嗄?」姚立人拔剑的动作夸张地在半空中静止,「当然可以啦,因为他是英雄。」他笑嘻嘻地对儿子保证,「所谓的英雄,不是可以做到任何事吗?拔个剑只是小意思啦。」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合理。而且一开始这把剑怎么会卡进石头里的?那个放进去的人也是英雄啰?」
「这个嘛……」姚立人有些词穷,转了转眼珠,「我记得把剑放进去的是阿瑟的父亲,英雄的爸爸,当然也是个英雄啰。」话虽这么说,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过于牵强。
啧,都怪他这个聪明过头的儿子啦,他干嘛不像一般小孩,傻愣愣地直接相信童话故事编造的一切细节呢?干嘛非要追求科学的合理性不可?
「你到底还听不听故事?」英雄爸爸一瞪眼,摆出恼羞成怒的模样。
姚轩噗哧一笑,「好啦,你快说,后来怎样了?」
「这样才对嘛。」姚立人满意地点头,继续发挥表演天分。
又过了十分钟,「石中剑」的故事总算告一段落,姚立人志得意满地宣布:「下回阿瑟的冒险故事就要正式上场了,看倌们想知道阿瑟王是怎么遇上他的圆桌武士的吗?明晚请继续收看『姚爸爸说故事』。」
啪帕啪啪!一阵热烈的掌声,伴随几声清亮的口哨。
「安可!安可!」姚轩热烈的反应给足父亲面子。
「呵呵,感谢大家热烈回响!」姚立人作势拉起不存在的裙襬,行了个优雅的宫廷礼。
姚轩又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好了,别吹了。」姚立人食指抵住唇作噤声状,「万一被你妈听见麻烦就大了,又会怪我乱教你吹口哨。快快快!快上床,时间到了。」双手挥赶儿子上床。
「Yes!Sir!」姚轩调皮地行了个礼,跟着跳上床,以最快的速度钻入被窝里。
「晚安,爸爸。」他对父亲眨眨眼,道晚安。
「好好睡吧。」姚立人回他一抹笑,在儿子额头印上一记晚安吻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卧房,掩上门扉,刚一旋身,便和于香染碰个正着。
「姚爸爸说故事?」她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眉。
「妳都听见啦?」他些微尴尬。
「我都不知道轩轩什么时候学会吹口哨的。」她淡淡一刺。
他却整个人惊跳起来,「呃,这个嘛,妳也知道,小孩子对新鲜事总是好奇嘛,难得我会吹,他当然会缠着要我教他……」
辩解无效,儿子的妈仍然一脸诡谲。
「好吧。」他认命地垂下头,「我错了,下次不敢乱教了。」
哀怨的道歉惹得于香染唇角一扬,她得拚命咬紧牙,才能忍住威胁着要迸出唇的笑声。她端正表情,将手上的马克杯递给他,「帮你泡的。」
「给我的?」他兴奋地接过,嗅了嗅,俊眉一扬,「这是桂圆姜母茶?」
「今天天气冷,喝一点晚上睡觉会舒服点。」
她居然还顾到他晚上睡觉冷不冷?姚立人心一牵,说不出的感动,他啜饮一口,让辛辣微甜的液体温暖全身。
他捧着马克杯,感激涕零地看着她,星眸璀璨生光,那小狗摆尾似的表情让于香染更加想笑,不敢再多看他,旋过身往客厅走去,他巴巴地跟上去。
两人来到客厅,她一面收拾放在茶几上的笔记型计算机,一面问:「你今天跟他说了什么故事?」
「阿瑟王。」
「圆桌武士?」
「还没讲到那里,刚讲了石中剑。」姚立人笑嘻嘻地说。
于香染抬起头,默默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自从她允许他送儿子上床睡觉后,为儿子讲床边故事成了他生活的最大乐趣,她经常瞥见他上网或到图书馆查阅各国童话、传奇,只为了取得说故事的题材。他似乎很享受做一个父亲,或许是为了弥补他来不及参与儿子童年的遗憾,更加倍地卖力。
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还需要听床边故事来帮助入睡吗?对此她并不以为然,问题是他颇乐此不疲,而轩轩好像也挺期盼睡前看父亲表演的那一刻,所以她只好由着他们父子俩去了。
「哈!妳的表情就跟刚才的轩轩一样。」姚立人似乎看出了她内心思绪,不满地指责,「他刚刚也是这么看我。」
「怎么看你?」
「就是一副『你再掰啊,我看你怎么掰下去』的样子。也不想想我是花了多少时间恶补这个故事,居然还质疑我从石头里怎么可能拔出剑来?啧!」他气呼呼地倒落沙发。
轻柔的笑声如风铃,在静夜里悦耳地响起。
这悦耳的笑声,自然是属于于香染的,她矜持了许久,终于还是宣告破功。
姚立人近乎着迷地听着这样清脆动听的笑声。有多久没听见她这样笑了?他心神激荡地想。
「轩轩已经七岁了,难道你还期待他像三岁小孩那么好骗啊?」她柔声取笑他。
他在心底微笑,表面上却大肆抗议:「七岁也还是个小鬼啊!而且我这可不是骗他,本来传奇故事就应该带点玄妙的部分嘛,这样才吸引人,『魔戒』都一票大人在看了,为什么一个孩子会不相信『石中剑』?」
「你以为他跟你一样,都过三十岁了还像个老顽童?」她笑睨他。
「我这叫永远保持赤子之心!」他振振有词。
「所以才会每次跟儿子打电动时,大呼小叫,不成个样子吗?」她继续嘲弄他,「真不晓得你身为父亲的威严在哪里?」
「嘿!妳别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然妳来试试,就不信妳打电动时还能维持慈母形象!」
「我?」于香染一愣,「我打电动?」简直无法想象。
「没错,妳就来打打看。」姚立人愈想愈有道理,要改变这个女人对电玩的偏见,最快的方法不就是拖她一起下水吗?「来来来!」他兴高采烈地打开电视柜,捧出游戏王机,「我们就来对打一场。」
「我才不要。」于香染不屑地撇嘴,「这东西是给小孩玩的。」
「没试过的人别说大话。」姚立人不由分说,强推她在地毯上坐下,他将其中一个遥控杆递给她,「念在妳程度拙劣的份上,我们就先来玩个最简单的游戏好了。」
程度拙劣?最简单的游戏?于香染不服气地抿唇。
「我看看,先来玩『俄罗斯方块』……」
「我要玩你们俩常玩的那个游戏。」她打断姚立人。
「什么?」
「就是你们俩老对着彼此大吼大叫的那个游戏。」她挑衅地瞪他,「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游戏好玩到让你连一点风度都不剩?」
「妳真的想玩?」姚立人诡异地挑眉。
「嗯哼。」
「那就来吧!」姚立人放进游戏片,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于香染在一旁窥伺时常见到的游戏画面。
「这个游戏叫什么?」她问。
「快打旋风。是一种格斗游戏。」
「格斗游戏?」
「就是打个你死我活,不痛宰对方绝不罢休的游戏。会见血哦,妳确定要玩?」
「又不是我见血,我怕什么?」于香染冷哼一声。
「好!够爽快。」姚立人竖起一根大拇指,「哪,我先跟妳说一下,这几个按钮代表方向,这个代表防守,这个……」他快速地对于香染讲解操控杆上的按钮功能,「懂了吗?」
不懂。一堆按钮功能听得于香染头晕脑胀,完全状况外,但一触及姚立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硬是倔强地点了个头。「没问题。」
「好,那我们就开始对打啰。」姚立人摩拳擦掌,乐呵呵地直笑,一副准备痛扁于香染的架势。
她狠狠瞪他,「别废话,快开始吧!」
女王一声命下,两人正式开打,顷刻之间,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于香染一张文雅秀气的脸孔,逐渐狰狞起来。
「嘿!」她低喊一声,不可置信地瞪着屏幕,「不可能!我又死了?」连续换了好几个角色,她却老是撑不到一分钟便被KO在地。
「就跟妳说这游戏难度高啰。」姚立人在一旁得意地笑。
「不可能,再来一次。」于香染否决他的推论,主动按下重新开始键。「一定是我选的角色太肉脚了,这回选个强一点的。」她表情肃杀地瞇起眼,仔细评估画面上每一个人物,「这个不好,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这个脸长得太丑,这个是女生,体力一定比较差,这个我刚选过了,简直被打好玩的……」
她正专注地瞪着屏幕碎碎念时,一道嗓音忽地响起--
「妈咪,爸爸,你们在做什么?」
「嗄?」两个大人闻言同时一震,转过头。
姚轩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客厅入口处,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好奇地问。
「你怎么醒来了?」姚立人问,而一旁的于香染则是震惊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起来上厕所,听见客厅好像很热闹。」姚轩解释,「你们在干嘛?」
「没看到吗?我们在打电……」
「我们在研究、研究!」总算回神的于香染急急伸手掩住姚立人的嘴,「因为妈咪很奇怪为什么你们这么爱玩这游戏,所以你爸爸示范给我看。」她强笑着对儿子解释。开玩笑!怎么可以让儿子当场抓包她这个妈咪在打电动?
「对啊,是研究,研究,呵呵。」姚立人机灵地配合她的说词,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他对她意有所指地挤眉弄眼,于香染咬咬牙,很想扁他一拳。
「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姚轩不知是还没完全清醒,还是体贴地不想戳破母亲的谎言,居然不再进一步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那我去睡了。晚安,妈咪,爸爸。」
「晚安。」
目送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后,两个大人都是一语不发,气氛僵凝了好片刻。
姚立人看着于香染发白的侧脸,轻声一笑,首先打破沉寂,「我们还要继续『研究』吗?」他凑近她耳畔,故意放低音量道,温热的气息搔弄她耳窝,也搔弄她心窝,「还是放弃算了?反正妳老是输给我。」
胆敢挑衅她?!于香染白他一眼,「当然要继续,我就不相信没有打赢你的一天!」她低哼,「不过我警告你玩的时候千万别出声,吵醒轩轩我可不饶你。」
「遵命!女王陛下。」姚立人调皮地行了个举手礼,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一句:「不过刚才一直惨叫的人好像不是我。」
「你!」于香染怒瞪他,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偏偏发作不出来,她气得磨牙,「你别耍嘴皮了,待会儿看我怎么整治你。」
「哦~~我好怕哦!」姚立人拉长音,双手环抱自己,装出害怕的表情。
可恶啊!于香染拚命克制想当场掐死他的冲动。她是文明人,有什么争端当然要斯文解决,最多在游戏画面里来点血光之灾,扁得他血流如注就行了。
哼哼,她表情阴狠地抿唇,「少废话,来吧!」
长夜漫漫,一场厮杀惨烈的男女战争才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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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妳昨天没睡饱吗?怎么有黑眼圈?」
餐桌上,姚轩担忧地打量直打呵欠的母亲。
「对啊,昨天太晚睡了。」于香染回答,手掩住唇,又是一个文雅的呵欠,「我需要咖啡。」
「来了!」刚从厨房转出来的姚立人似心有灵犀地奉上一杯热咖啡,「刚煮好的,保证香醇好喝。」
「谢啦!」于香染接过,啜饮一口,轻轻叹息,「真棒。」
「妈咪为什么这么晚睡?」姚轩好奇地问,「是因为昨天晚上跟爸爸『研究』得太晚了吗?」
「咳、咳、咳!」一口咖啡没咽好,于香染呛得直咳嗽。
「没事吧?香染。」姚立人赶忙替她拍背,「慢点喝,烫啊。」
「我、我没事。」她摇摇手。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她暗暗在心底补充,表面上却绽出一朵迷人的微笑,和蔼地对姚轩说道:「妈咪是因为忙着整理开会资料,才会那么晚睡的,跟那个什么研究没关系。」当然有关系啰,而且是大大有关系。
「那妈咪研究的结果如何?好玩吗?」
超好玩!「不好,一点都不好玩。」她一本正经地摇头,「妈咪真的不懂为什么你和你爸每次打电动都那么开心,我觉得很无聊啊。」
「是哦,我都不知道妳觉得无聊呢!」姚立人再度加入话题,拿着锅铲,将三个荷包蛋一一分配到个人餐盘中,分配到于香染那一盘时,他还故意倾下身,朝正喝咖啡的她淘气地眨眨眼。
「咳、咳、咳。」她又是一阵咳嗽。
「小心点,香染,我不是要妳慢慢喝了吗?」他装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
于香染狠狠瞪他,以眼神警告姚立人千万别在儿子面前泄她的底。
他接收到讯息,却只是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径自转向姚轩,「我说儿子,既然你妈咪觉得无聊,那吃完早餐后只好我们父子对打了,你妈咪应该不会想参加。」
「谁说我不想参加的?」于香染冲口而出。
「妳想参加吗?」姚立人好意外似地挑眉,「可是妳刚刚明明说打电动很无聊啊!」
「是很无聊。」她嘴硬地响应,「不过反正今天礼拜六,我也没什么事,就陪你们玩玩也无妨。」
还真冠冕堂皇的借口啊!姚立人不禁嗤声一笑。
她顿时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还真冠冕堂皇的借口啊!姚立人不禁嗤声一笑。
她顿时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他连忙摇头,「我只是以为,今天礼拜六,妳应该会出去约会。」最后这句话,有点酸。
「这个嘛,我不会再跟我们经理约会了。」于香染一面在上司上抹奶油,一面慢条斯理地宣布。
「为什么?」父子俩同时惊愕地望着她,「你们吵架了吗?」
「分手了。」她简单一句。
「为什么分手?」姚立人追问。
「……原因很复杂,总之我们之间又回复以前上司跟下属的关系了。」于香染避重就轻地回答。
父子俩面面相觑,不一会儿,姚轩忽然抿唇一笑。
「太好了,爸爸。」他意有所指地对父亲一眨眼。
「是啊!」姚立人也回儿子一记富含深意的眨眼。
「你们在高兴什么?」于香染脸红地啐道,她可没傻到不知道这对父子在交流些什么信息,娇瞋姚立人,「我警告你别胡思乱想,我跟梁以聪分手可不代表我就想要跟你……」她蓦地一顿。
「跟我怎样?」姚立人坏坏地追问。
她不说话,俏脸更红,像深秋的枫叶,刷染上含蓄的娇艳,见她掩不住羞涩的娇颜,姚立人笑得更爽朗了,正想说些什么,电铃声忽然响起。
「应该是来收管理费的。」于香染擦了擦手,站起身,「我去开门。」
她盈盈来到玄关,打开门,映入眼瞳的却不是她期待的管理员,而是一个身材壮硕、鬓发微白的中年男子,她顿时怔愣原地。
「忘了我吗?香染。」以为她是忘了自己,中年男子眉一挑,嗓声宏亮地报上身分,「我是老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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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姚立人从前的上司,现任的消防局长。
从姚立人服完兵役,加入消防工作以来,老乔一直很欣赏他,也特别照顾他。九二一地震后,姚立人想成为专业的救难员,也是他透过门路,安排他到国外接受训练。
他与姚立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看重姚立人,姚立人也很尊敬他。
「……你这小子,到国外闯荡了几年,果然大有长进啊!上回你把那个小女孩救出来的新闻我都看到了,人人都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呵呵~~后来我们消防署聚餐,我说你是我的弟子,大家都急着想认识你呢!」
客厅里,传来老乔对姚立人的称赞,他说得开心,厨房里的于香染却听得难受,她一面削着苹果皮,一面强迫自己平稳过于急促的呼吸。
「乔伯伯,大家真的觉得我爸爸很厉害吗?他们很崇拜他吗?」姚轩童稚的嗓音兴奋地加入。
「那当然啰,你爸爸可是英雄呢!」
英雄!于香染心一扯,削皮刀一歪,差点划伤手指,她连忙定定神。
「我也觉得爸爸是英雄呢!他好了不起,他救的那个女生是我同学的妹妹哦,他妈妈还一直要到我们家道谢。」
「谢是当然要谢啦,你爸爸可是从鬼门关前救回一条人命呢!呵呵。」
「乔伯伯,你知道很多以前爸爸救人的故事吗?爸爸都不肯跟我说,你告诉我一些好不好?」
「咦?你爸爸不跟你说?为什么?」
是啊,他为什么都不说呢?于香染也好奇地竖起耳朵。
「跟小孩子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姚立人的回应似乎很尴尬。
「我看你是不好意思吧!」老乔取笑他,「没想到你这种痞子个性,也懂得在儿子面前害羞啊!」
姚立人不说话,倒是姚轩等不及地催促,「乔伯伯你快说爸爸的故事,我想听。」
「好好,别急。这样吧,我就先说你爸爸刚加入消防队时的故事吧,那时候的他还是只菜鸟,却比谁都还有冲劲……」
故事开始,一老一小相互搭唱,气氛热络得很,相较于那两人的兴致高昂,姚立人显得异常沉默,直到于香染切好水果端出去,他几乎不曾说过一句话。
她在客厅茶几上搁下水果盘,笑吟吟地劝大家多吃水果,澄亮的明眸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就是不肯朝姚立人瞥去。她直觉地不想看他,说不出什么缘故,也许是因为害怕,害怕在他眼底看到她不想看到的。
送上水果后,她借口还有许多家务要忙,离开客厅。老乔说故事说得起劲,姚轩也听故事听得入迷,唯有姚立人朝她投来意味深刻的一瞥,她感觉到了,却不敢回眸确认,匆匆忙忙地拿出浴室里的洗衣篮,到后阳台洗衣服。
将脏衣服丢入洗衣机后,她站在后阳台,发了好一会儿呆,再踏进屋内时,正巧听到老乔在问话。
「对了,立人,听说你辞去了救难队的工作?」
他辞去了救难队的工作?于香染怔立原地,明眸不自觉朝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姚立人望去。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回台湾休假而已。
可姚立人并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她更惊愕了。
「这么说你打算长期留在台湾啰?太好了!怎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搜救队?」
「嗄?」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九二一地震以后,我们特别成立了一支国际搜救队,虽然队员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也送去国外受训过,但毕竟经验还不丰富,我想请你过来,把你这几年在国外学到的实务经验传授给他们。」
「这样……不太好吧?」姚立人表情很犹豫。
「你怕他们不服你?放心吧,凭你的资历,来当他们队长绝对够格。过来吧,立人,我们需要你。」老乔热情地游说。
姚立人却不响应,他抬起眸,朝于香染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湛深的眼,眸光幽微黯淡,隐隐带着点祈求的况味。
她心一揪。他干嘛这么看她?关她什么事?他要去的话就去好了,她不在乎!
她冷漠地转身,走回自己房里,没想到他却追了进来。
「香染。」他哑声唤她。
她冻住身子,一动也不动。
「我不会答应的,香染。」他继续说道,「妳别担心。」
「你……你答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她倔强地回嘴,旋身瞪他,「反正你只在这里待三个月而已,三个月后,我们各不相干,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香染。」他收拢眉,看着她的眸色好深沉、好黯然,那底不像藏着浓浓的苦,而她一点也不知道。
「你……随便你怎么做,我不……不在乎。」她颤着嗓音,好不容易说完一整句话。
他叹息,轻轻握住她止不住颤抖的肩,「其实我回来前就已经决定了,如果妳愿意跟我复合,我绝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让妳伤心。」
「什么、什么意思?」她屏住呼吸。
「我会退出这一行。」他深深凝视她,坚定的语气宛如立誓,「从今以后,妳不必再为我的安危担心了。」
「你、你要退出?」她不敢相信,「为什么?」为什么要为她放弃梦想?
「因为我爱妳。」他淡淡地、似有若无地微笑,「因为这世上我想保护的人,是妳。」他垂下头,前额与她相触,让温热的呼吸传递自己满腔的情深意重。
「我想保护妳啊,香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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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想保护她,所以他决定退出。
他曾经因为理想,决定以救人为己志,带着一份对好友的歉疚,他踏上了漂泊之旅,他想,只要他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救难员,类似的悲剧便不会再发生。
他可以救更多的人,更多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他们怀抱着渺茫的希望,只为了等到及时的拯救;为了保住那一丝希望,他愿意不计一切代价跟时间赛跑,跟死神赛跑,他愿意跟着队友们转战全世界每一个他们到得了的灾区。
灾民们敬他为英雄,他们总是感激地望着他,他也因此志得意满。
直到她透过朋友辗转捎来的最后通牒打碎了他的梦想。
他不敢相信,被所有人称为英雄的他,在妻子眼里,原来只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他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却无法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
他可以是每一个人的英雄,却保护不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错了吗?他惶恐、不安,原想立刻奔回台湾挽救他的婚姻,可是责任感阻止了他,当时的他正在一处地震灾区工作,眼看四周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他怎能说走就走?
他走不了。他走不了,只能选择留下来继续奋战,那个深夜,余震不断,又发生了爆炸,他一时不慎,竟孤身被困在坍落的建筑里。
他的腿,被倒塌的钢筋水泥给压伤了,他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看着火舌从另一边逐渐延烧过来;无线对讲机里,传来伙伴们焦急的呼唤,他们要他撑着,说他们会马上想办法救他,他却知道,那并不容易,他们根本没有这栋建筑的构造图,又怎么推测得出他被困在哪里呢?
他想,他就快死了。
在逐渐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一股深沉的恐惧,那恐惧,像一帘黑幕,密密地罩住他,教他什么也看不见,触目所及,尽是一片漆黑。
他慌乱不已,心脏狂跳,豆大的冷汗自全身肌肤迸出。身为救难队员,他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永远可以战胜死神,他知道总有一天,死神的魔掌会抓住他。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不甘心,他还有太多事没做,太多梦想没完成,他还没好好抱过自己的儿子,还没跟总是等待他的妻子说一声抱歉。
他不想死啊!他探手进救难服,找出一张总是带在身上的照片,这照片上,有他的妻与他的儿,他们在家里等着他。
「对不起,香染,轩轩。」他喃喃地道歉,怔怔地凝视着照片。
他想回家,好想回家啊!
一颗火星飞过来,燃起照片一角,眼看火苗即将吞噬妻儿甜蜜的微笑,他顿时惶恐莫名,有种错觉,彷佛死神正磨刀霍霍,狞笑着接近他最爱的两个人……
不!他不允许,他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股强烈的意志从他内心深处窜起,催动他挥动手臂,把火星甩落。
这一挥,挥出了他身上残余的力气,也挥醒了他求生的意志,他咬紧牙根侧过身,贴着瓦砾地面匍匐前进。
许是上天佑他,他的伙伴们也恰于此时找到了建筑结构图,推敲出他所在的位置,他们透过对讲机呼叫他,要他想办法到墙的另一边。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办到的,拖着一条伤腿,他费尽千辛万苦,竟然真的拿钻孔机在半场的墙面上钻出一个洞来,来到墙的另一边。
他几个队友也随后钻通了另一面墙,风尘仆仆赶到他面前,救出了他。
他得救了,但这并不表示迎向他的是一片光明,他的腿断了,医生替他开了刀,却告诉他复健成功的希望不大。
他抢回一条命,却可能失去一条腿。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妻子这个消息,她已经够委屈了,难道他还要以自己半残的身子来折磨她?他要队友们暂且先替他瞒住这消息,正挣扎间,又收到了她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她要跟他离婚!
那一纸黑字,宛若最无情的雷电,狠狠劈中了他,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她的决绝,她要与他分手,她不想再等他了……
从震惊到痛苦,从痛苦到懊悔,他终于决定,与其拖着她跟自己一起受苦,放她自由也许更好,于是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名,寄回台湾。
他知道,自己从此失去她了。失去他最爱的女人,以及年幼的儿子。
他只是没料到,失去至爱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他没想到,一个人面对复健会那么凄凉。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他好希望有个人能在背后支持他,他希望能听到她温柔的嗓音,听到她体贴的鼓励。
他需要勇气,他需要她!
「香染,我错了,我懂得妳的痛苦了,我不该丢下妳一个人的,我知道错了……」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一样,他怎能那么残忍地将她独自留在台湾?他怎能放任她独自撑起一个家庭?
他错了,错了。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道歉,再多的道歉都不能弥补他曾让她承受的苦,她是那么害怕,那么惊惧。
他都懂了,都明白了。
「对不起,香染,我错了,妳原谅我,求妳原谅我。」他痛楚地低语,痛楚地祈求她的原谅,「不要走,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