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着想着,自己都会忍不住地笑起来。
他这叫做“未雨绸缪”还是什么?那个扰乱了他心神的段嘉姑娘归期尚未可知呢,他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来想来思考,这么着急做什么?
只是,他却没有料到,仅仅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有了和佳人一见的机会,但,他却只恨不要拥有这个机会!
“风连衡?我是王燕!你现在在哪里!上没上班!你有没有可以借到的车子!”一连串的问题似爆竹噼里啪啦地朝他炸过来。
“有事?”他从电脑前一下子坐直身躯。
“嘉嘉从深圳飞回来了!”
“什么?!”心,突然一震!
“她的老姑姑今早过世了!是睡着过去的!一点征兆也没有!”
“嘉嘉现在到了哪里!”他立刻抓起外套往外走,“我有公司的配车,我去接她!”
“她从北京下的飞机!应该已经快坐上回市的火车了!估计九点到!”王燕急躁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来,“她是下了飞机到了北京西站才给我打的电话!真该死!我偏偏现在不在市里!回她老家的客车六点钟就停运了,但她今天一定会想办法赶回去,不管多晚!你去火车站等她!千万不要让她一个人坐出租车回去!我不放心!知道没有!拜托你了!”
“好,知道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去做!”
三步两步跳下四十阶的楼梯,他几乎是踉跄着奔出公寓,以从学校毕业后再也不曾使用过的速度奔到超市。根本等不及缓慢的手扶梯,一路穿插过悠闲的人流不顾他人侧目地穿过超市卖场,匆忙奔到办公室,先交代了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安排,再挂长途向老总请了假,抓起上班两年来不怎么使用过的车钥匙直奔地下停车场。
感谢上帝,今天他那辆车没有因公出差,还好好地待在他专属的车位里。开门,热车,倒档,一口气冲了出去!
……嘉嘉一天奔波,绝对没有进过一口水米,他要先买一点东西,至少也给她果腹保持体力!
想到便立刻回转方向盘,刺耳的刹车声里再次奔回地下停车场,顾不得锁上车门,也顾不得超市的工作人员跑过来的举动,飞快地从物资运送通道冲进超市卖场,奔到面包房抓起两包面包再跑到饮料部抓了两瓶矿泉水,在员工瞪大的眼睛注视下从原路奔回,将东西往后座一丢,车子立刻又冲出去!
虽然知道嘉嘉老家离这里不过百公里路程,但以防万一,车子最好还是加满油比较方便。
再次想到就做,头脑里立刻浮现出市地图,加油站,加油站?这里离哪一座加油站比较近?猛地想起去火车站的路上恰好有一间加油站,就去那里好了!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除去在地下停车场的迫不及待,此刻他车开得极是平稳,他还有重要任务在身,一点也鲁莽不得的!
眼角瞄到加油站的招牌,他寻到交流道口转进去,工作人员跑过来,他立刻说:“麻烦加满!”
可是一分钟后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奇怪地跑到他的车窗前。
“怎么了?”
“先生——”很奇怪地看看他,再指一指车上的油表,“您的车子不需要加油。”
他愣了下,而后看上油表。
老天,油表显示:他的车油箱是满满的!
抱歉地笑笑,他缓缓地将车驶出加油站,转上单行道,直奔火车站。
在哪里等嘉嘉比较好?应该是车站出口,那么他的车最好就停在这里——最好是一眼就能看到嘉嘉的地方!绕着车站出口转了一圈,他插进出租车的行列,停下,摇下车窗,视线所及处,正是火车站的出口在所。
而此时,他偶尔扫了一眼火车站塔楼顶上的大钟,钟正鸣七下,现在,才不过是七点钟,离嘉嘉的到来,还有至少两个小时!
手扶额头,他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真的是青春年少。
这一次,他完全探明,他爱那个女人,那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爱得不可自拔。
两个小时,倘若在平时,或工作,或读书,或上网,总觉得很慢很慢地在陪着时钟散步。可是,今日的两小时,似乎在他只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就恍惚地到了终点。
火车隐约的汽笛声里,长途短途正在旅途的乘客似潮水一样从狭窄的车站出口涌出来。
挤在拉客的出租司机旅馆接待的人群里,他身躯绷得极紧,任凭身边的人如何的推拉搡拽,他稳稳地占据了最佳的出口位置,瞪大的眼,快速而仔细地从一张张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脸上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个正从地下通道上来的人影。
嘉嘉呢,嘉嘉呢?
而后,急速飞掠的视线终于寻得了落脚的地点。
挎着双肩的背包,拉着小小的旅行箱,沉寂着一张冷冷的圆脸,脚步似轻松却更似拖着万钧的重负,他望了百回千回的那个女人,正步履匆忙地朝着出口的方向踉跄似的奔过来。
“嘉——小段!”
他一下子紧贴上去,抓紧隔开出口的铁栏叹息地喊了声。
将一直抓在手心的车票交给出口的查票员复核,一双苍茫无神的眸子从他身上扫过,而后不带一点停顿地跨出窄窄的通道,女人继续步履匆忙地踉跄奔走着。
“小段!”一把推开挤在身边的男男女女,听而不闻立刻传过的不满咒骂,他急跑两步追上她,“小段!”不敢去冒失地抓她的手,他转到她的面前,迫使她停下脚步。
女人似乎很气愤有人阻了她行走的路,恨恨地咬牙,立刻往旁一转,继续赶着越来越匆忙的路。
“小段,是我,风连衡。王燕让我代她来接你。”他身形随着她转动,依然稳稳拦在了她的面前。
沉寂着的圆脸终于呆呆地抬起来,无神的眼眸视线散乱地看着他,似乎过了好久,女人才反应过来,“王燕?”
“对,王燕。”他柔声说,伸手去接她挎在臂弯的背包。她微躲闪了下,却还是被他无视她的拒绝将背包接了过去,“王燕今天不在市里,她拜托我来接你。”
“哦,哦,我知道了,谢谢啊。”她呆呆地点头,而后似是清醒过来,顿了顿,苍白的圆脸上勉强地挤出笑来,“好了,你接到我啦,告诉燕子让她放心就行了。我走了。”
“小段。”这一次,他不再犹豫,稳稳地伸手搭上她的肩,她瑟缩了下,却没有拒绝,“天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去?”
“坐客车啊。”飘忽地笑一声,她再啊一声,“不对,好像这个时间没有客车了。啊,出租,我坐出租回去。”闪过他,她抬脚又走。
“好,坐出租。小段,来,往这边,出租在这里。”搭在微微颤抖的肩上的手没有被摆脱地随着她前行,甚至带动了她的走向。
她沉默,任他霸道的行径,一直拉在手中的小行李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被他再接过去。
“好了,来,把行李箱给我,我放到后座。”快步将依然苍茫失神的女人带到车子前,他先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轻轻推她坐进去,再弯腰慢慢一根一根地温柔扳开她一直紧握行李竿的手里,那僵硬冰凉的手指,那紧握的力道,让他心惊心痛。该是从下了飞机这小小的行李箱便一直紧握在了手指,还是一路由四千里外的南方便一路这样地给握了回来?!
终于将她的手指从行李箱上松解了下来,与她关好车门,将行李箱放到后备箱,转到驾驶座开门进去,系好安全带,而后又松开,微侧过身,转向那个依然呆呆的女人。
忍不住地一声长长而无声的叹息从心底划过。
“小段,我帮你将安全带系上。”先轻轻地告之他接下来的动作,再慢慢地以不惊吓她的动作探长手臂拉过安全带仔细地与她扣好。
她依然呆呆的,不言不语。
自在车站出口说了那么一两句后,她便再也没有说过任何的话语,任他推她上车,任他掰开她的手指拿走她的行李箱,任他与她系上安全带,便似一个没有了能量的机器人偶一般的,她一动不动地任他说话任他自行开车出了车站,任他自己寻找着她要回家的方向。
向来无情是上苍。
不管人间的或喜或悲,那或晴或阴或风或雨的天幕,永远固执地走着自己的路,不肯分一点点的心给尘世间需要抚慰的可怜人,任你哭泣嚎啕,任你黯然伤神,它,只淡淡地冷漠地走着自己的路。
今夜的天幕也是如此,幽蓝到天地几乎合一的夜色,遥远闪烁的星辰,甚至有微微的秋日凉风从车窗边擦隙而过。
寂静的车窗之内,却是黯然沉默到了极致的伤心极痛。
手稳稳地把在方向盘上,他双眼平视前方,轻微的涡轮转动声随着微微的颤动从车厢底部从座椅传来,心,是轻微到可以忽略却又清晰十分的点点刺痛。
那个呆呆的女人,在无声地哭泣,在僵硬地颤抖,在狠狠地咬紧了嘴唇,在逼迫自己不许崩溃。
叹息,再次似针尖戳进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伸手,以不被发觉的轻柔将头顶的车灯渐渐调黄,调暗,调灰,终至一片浅浅的暗,与车窗外的夜色幽蓝再也无法分辨。
偶尔相向急速驶过的夜车,雾灯快速地从车窗扫过,眼角的顺势一瞥,让他知道,隐忍了一路的泪,在默默的暗色里,终于有了流下的理由。
这个有着爽朗笑容、谈起动漫就眉飞色舞的女人,这个常常不自觉将心思写在小动作上的女人,这个总是隐在幕后不肯被人注目的女人,这个总是在功成之后毫不犹豫地举身而退的女人,这个让他尚未见面却已不自觉地心动了的女人啊,却是如斯固执、在外人面前隐忍着一切私人的情绪,一点点的哀恸,都不被允许泄于人前。
手摸索着寻到CD放置盒,凭着直觉抽出一盘送进车上的CD机里,将音响调至最低,车内再几秒钟的寂寞后,黯然沉默的暗色被淡淡的古雅的笛子长箫渐渐吹散。
很舒缓很淡然的曲子,没有大起大落的金戈铁马,没有荡气回肠的高山流水,没有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有的,只是淡淡的笛箫相合,轻然似叹。
低低的抽泣,便也随着这轻然若叹,慢慢溶进暗色的夜。
“我们,都走在长长的路上,路有无数的分支岔道。”他轻轻地开口,声音似有似无,随着笛子长箫的轻然若叹慢慢沉浸在暗色的小小空间里。
“和我们一路同行的,从最初的家人,街邻,再到儿时的同学,朋友,师长……还有无数的陌生人,都有可能只与我们短短地一次擦身而过,从此便头也不回地走上另一条岔路。
“人生的路,到处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岔道,说不上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哪一时哪一分哪一秒,伴我们共行了很久的同学朋友师长,甚至是亲爱的家人,随时会离开我们走上另一条路。
“我们当然舍不得。可是,或许那边的风景会更美丽、更适合他们,会有未知的另一种幸福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可能走得慢条斯理、提前给了我们告别的时间或者给了我们某种暗示,好让我们有心理准备。这样的话,我们虽然很难过,可是还是能够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然后偶尔地想念起另一条长路上的他们——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路上是否有风雨?旅程是否愉快?
“而有时候,明明我们只是短短的放开手揉了揉眼睛,明明前一秒还在一路共行的人怎么就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我们如何舍得?如何不受伤?甚至觉得受到了深深的背弃!好生气、好恨,好想去抓他回来身边!
“可是,他却笑着朝你挥挥手,告诉你:他被那边的风景迷住了,所以想要走一段一个人的旅程。他还会朝你调皮地眨眨眼,要你记得大家一起走过的快乐,要你知道——他只是独自去旅行了,总有一天,我们和他会在某一天的某一条长路重逢。我们,总有和他们重逢的一天的……”
轻然若叹的笛箫相合慢慢奏出了淡淡的尾音,他的轻轻一叹,也悄悄地消散在了暗色的空间里。
黯然寂寞的夜色,幽幽蓝蓝的落寞,似乎重新笼罩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只有轻微的涡轮转动声随着微微的颤动,依旧从车厢底部从座椅传来,让他知道,回家的旅程依然在继续,他和她,还奔走在回家的方向。
“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在同我哈哈笑,问我十一回不回来,问我还记不记得她的生日,问我要买给她的生日蛋糕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哑哑的,干涩的,低低的,却含着颤抖的笑,慢慢从寂寞的幽蓝的夜色里似水一般地缓缓荡漾开。
他不言语,只静静地听她低低地说,低低地笑。沉稳的双手将方向盘一转,悄悄地停在了路边。
“明明刚刚送她上了车,同她挥了手,她笑呵呵的那句‘嘉儿’还在。
“明明她正扳着腿坐在炕头上,瞪着眼朝着我招手要我陪她打牌。
“明明还正在电话里朝我妈抱怨,说‘你还不管管嘉儿,我为了给她介绍对象的事都愁死啦!’
“明明我刚从三轮车上把她背下来,她拍着我肩膀夸‘还是我嘉儿力气大啊!’
“明明说好了,等我攒够了钱就包一辆大旅行车拉着所有所有的人去到处旅行,她要做团长,我要扛着小旗子做导游,弟弟负责拍照,叔叔负责买门票。
“明明都说好了她新买的那一套楼房有我的一间,等妈妈不要我了她就接受流浪的可怜小孩。
“明明都说好了等我结婚的时候她一定要一起坐花车,还要穿比我还漂亮的旗袍。
“明明都说好了……明明都说好了……明明都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