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春,一向平静祥和的桂园祈春院里锣鼓喧张,人声鼎沸,方圆十里之内皆清晰可闻。不知情的老百姓只知道富甲一方的桂家正在进行近几年来每年一度的祈春活动,到底是有钱人家,不动则已,一动就惊天动地,凡过路者莫不伸长脖颈想一窥盛况。
可惜墙高院深,只能望着墙头偶探出的几枝桂枝兴叹,百般探看无望下,只得摇摇头,恋恋不舍地继续走路。
也莫怪人们好奇心强,今日的祈春院里确实热闹非凡。平日甚觉宽广的祈春院今日竟显得异常窄小,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偶有的空旷处随处可见杂耍的艺人、唱评弹的戏子、舞龙耍狮凡是城隍庙会所见皆一样不差地出现在这里,其花样繁杂怕是连最盛大的城隍庙会也望尘莫及。而围观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都穿着相似的服饰,个个喜气洋洋,大着声的喧嚷,更是将气氛推到了顶点。人们的说话声、叫嚷声彻底融入那嘈杂的群声里,即使是近在身畔的人也听不真切,各种声音汇合成一大片的嗡嗡声直冲天宇。
此时此刻惟一仿似不受影响的便是院中央四围垂挂着厚密白纱帘的未央亭了。在初春日光的照耀下隐约可见两道坐着对弈的人影。桂玲珑不耐地皱了皱细巧的眉,好好的庭院竟是给糟蹋成这个样子,人群散后满园的花花草草又都将不复存在,可恶的爹,竟然想出这样的烂招数来分她的神,瞥一眼正捏着棋子苦思解法的父亲,心中轻哼,爹爹啊,你也太小瞧女儿了。
“爹,都一炷香了,想好该在哪儿落子了吗?”桂玲珑气定神闲,吹了吹豆蔻的兰花指,轻声细语慢慢呢喃。许是这厚密的白纱帘有几许挡音的功效,细慢的女音一字不落地贯入了桂云亭苦思应对之策的脑海,桂云亭耸了耸眉,克制压下心头微愠的怒火,对女儿的讥讽选择听而不闻,可耻啊,想他堂堂国手却屡次败在面前这个黄口小儿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静,一定要静,对外物充耳不闻!该死,桂云亭心中暗骂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个蠢主意,花钱吃力不讨好,对玲珑没有丝毫影响,反倒惹得自己心浮气躁。
额角跳动了下,青筋微微浮现,桂云亭咬牙,“霍”地站起,一把摔开纱帘步出亭外暴吼一声:“停,都给我停!”但这威吓兼具的怒吼声只轻轻袅袅的汇融入了嘈杂的群声里,连落地之声也若鹅毛般轻浮。
还是正沉醉在热闹中的大管家稍分了神,瞥见了怒容而出的主人,忙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槌,使尽全力敲击身边早备下的大锣。
“咣──”的一声巨响贯压全场,人人骤然压声,惊疑地望向发音之源,在高竿上的杂耍艺人亏得急中生智一把抓住身旁的高枝才幸免坠地裂身之祸,但还是给吓得面色发白,一口气哽在喉口半天吐不出来。
桂云亭一甩袖,气冲冲地重跨入未央亭,隐在白纱后。
大管家咋了咋舌,吞咽一口口水,还好早有准备,真是伴君如伴虎,东家的脾气摸不透啊,这几年也不知怎的,老爷突来兴致年年立春时分都要给自家人办一场热闹非凡的迎春会。不管是桂园里的下人还是钱庄里的伙计、掌柜,都可以带家眷前来与东家同乐。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细心如他还是发现老爷每次迎春会后都有不豫之色,有时甚至是好几天。不管怎样,倒霉的都是他们这些下人。可老爷也从没像今天这般失态过。大管家摸了把额头,涔涔的都是冷汗。目送老爷重新入亭坐定,对众人轻轻地挥挥手。众人意会,各带自己的家什,不敢言语悄悄退出了祈春院。
不一会儿,院中人退得干净,初春料峭的寒风卷起被践踏的迎春花瓣在一片狼藉的祈春院里悠悠飘荡。
“你吓坏他们了。”桂玲珑轻俏的女音漾笑。
“哼──”桂云亭重重一哼,也不知是哼那吵闹的人群,还是哼向眼前张狂的小女子,重又敛眉静思,手中的棋子犹豫着在棋盘上方游移。桂玲珑轻笑,一双明眸灵动异常,“我记得五岁跟爹爹初学博弈时,爹爹就曾告诫过女儿:棋之道,贵在心平气和。今日,爹爹可是犯了忌啊!”
桂云亭不语,久久地凝视着棋盘,忽地目光一亮,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手中早已拿捏温热的棋子重重落下,心中得意,捋须笑睨眼前前一刻还张狂不已,此时已寂然无声的小女子。嘿嘿,这一步可是死棋,看你如何能破?
桂玲珑细眉微蹙审视棋局,“爹爹这一子走得好,一下就封死了女儿的三条路,已是极难得的,不过──”杏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玲珑抬眉冲桂云亭微微一笑。
桂云亭心里一凉,刚刚的喜悦被这一笑冲刷得荡然无存,明明是娇媚如花的丽颜,却偏露出这种狐狸般的狡笑,太熟悉了,自她棋艺有成以来每回要赢之时总是会露出这种笑。心下发麻,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女儿捏子的纤指,桂云亭置于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几欲伸手拦下那要落不落磨人心肺的指尖。落子无悔,落子无悔,他在心中默念几遍,总算压下了心中的蠢动。
似是看透了自己父亲心底的挣扎,玲珑唇角笑意更深,“爹爹只看到三条生路,却大意忽略了边角。”话音落时,素白的柔指轻夹玉白棋子落在棋局边围。素手不慌不忙,沿着棋盘一颗一颗将对方黑子尽收入自己盒中,这一下如风卷残云,原本的黑白二子平分秋色已不复见,云袖过处,黑子仅余三颗。
桂云亭此时的表情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玲珑那一笑,他已知自己必输,却万万没想到会输得这般凄惨。
玲珑笑意盈盈,对着桂云亭俏兮兮地道:“爹爹,女儿又赢了。其实若非您那一子,女儿也不能赢得这般痛快!”桂云亭闻言,敛神重新审视棋局,心中顿时恍然,自己百思之下的一招,竟做了这狡诈女子的桥梁。不由面色如灰,八年了,每年一次的对弈都以他这个国手的败北收场,女儿的棋力却日益弥深,长此以往,自己恐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猛地一拍棋盘,白子零落滚于地上,桂云亭一立而起,沉声道:“不管你今年赢还是没赢都得给我嫁!”
“哦,”玲珑细眉微拢,轻声慢语,“爹爹要毁去自己的诺言吗?”
桂云亭白面微红,有一丝的羞惭,但这仅仅一丝的羞惭在怒火燃烧下也只是一闪而逝,“咱们是曾击掌立誓,若你能赢立春这一局,我便一年不逼你成亲。”都怪自己自恃太高,轻视了这个黄口小儿,桂云亭心中懊悔不已,“可是你看看你都多大了?已经是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在别人家,娃儿都抱了一堆了,你是要让人耻笑咱们桂家吗?堂堂江南首富的桂园,却连个女儿也嫁不出去,你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婆我管不着,可你把你爹的颜面往哪儿搁?把桂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颜面?”杏眼微眯,眸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玲珑似笑非笑地微抬头看着面前鬓染霜寒,但英姿仍不减当年的父亲,“原来在爹爹心中还有‘颜面’二字?”
她这样语气忤逆尊长,桂云亭本该勃然大怒地喝斥她,可不知怎的,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就连刚才积郁于胸的怒气也消散得无影无踪,随即升起填补空虚的竟是愧欠。眼前的如花娇颜与她的母亲何其相像,却又有着迥异于她婉约、怯懦模样的尖利嘲讽,若她的脸上也有这一丝的神采,自己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迎纳新欢。将自己的花心归咎于别人,桂云亭心中稍安,不由得长叹一声:“玲珑,我知道你母亲的死对你打击很大,爹爹的作为使你不信任天下男人,可是玲珑,不管你再如何的坚强能干,如何的机智聪敏,你终究也不过是个女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千古不变的亘理,你再怎样傲气不也一样要嫁为人妻,以男人为天为地吗?你这样的脾气说不得将来要吃苦的,为何不学学你的姐姐们,她们不一样也很幸福。”
“幸福?”玲珑讥诮,“和三四个女人共分一个丈夫,也叫幸福?”眼角有意无意地瞥着自己的父亲。
被触动了痛处,桂云亭愧欠中添了一分躁怒,“都是我太过宠你才让你如今日这般目无尊长。”烦躁地在亭中踱步,虽然她忤逆自己最深,终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威逼她的。转而又暗叹,我何时又能威逼得了她了?唉──可惜,若玲珑不是玲珑,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太过聪明的女子,真不知是好是坏。从小自己这个当爹的就管不住她,向来也只有自己顺她意的分,又有哪一回不是让她主导了全局?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克制得了她,恐怕也只有她逝去的母亲了。她母亲?对了──
桂云亭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神态悠闲的玲珑,语气逆转,听起来既语重心长,又隐含一分哀凄:“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于人?天下哪有存心害自己子女的父母?为父再如何的逼你,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早早的嫁了,也免得蜚短流长。”看到她的不以为然,语气更加凄迷,“况且律吕是你母亲亲自挑中的乘龙快婿,你母亲的临终遗愿也是希望你能够嫁给他,你不信为父,难道连你的母亲也不信吗?难道你要让你母亲死不瞑目?”
接连的两个难道令玲珑不禁心下一凛,这世上谁的话都可以不理,母亲的遗训却断不能忘,脑中又浮现出了母亲苍白羸弱的面庞,脸上犹挂着两串晶莹的珠泪,“珑儿,你、你千万不能和娘一样,要幸福,知道吗?”娘,玲珑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仍是那惯常的平淡无波。纤指微拨,夹起一颗棋子,她眼睫低敛,唇边漾起轻笑,“女儿若同意嫁,爹爹是否也允以钱庄做女儿的陪嫁?”
“啊?”桂云亭倒抽一口冷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这,这……”
玲珑俏颜微仰,盈盈浅笑映亮整个脸庞,“难道父亲忘了,桂家的钱庄姓桂,却是桂珑的?”
“你──”桂云亭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肖女啊──
玲珑巧笑轻盈地站起,走几步挑开了厚密的白纱帘,一阵寒风乍入,冷得她直打了个哆嗦。即使是温润江南的初春,也有寒冷如斯的时候。玲珑抬手压紧了领口,回头轻笑,“爹爹不必气恼,玲珑答应就是。您和众位姨娘就着手给女儿挑个好日子吧。请恕女儿告退。”微福了身,走出帘外。
直看到亭亭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桂云亭才恍然回了神,颓坐在加了厚垫的石凳上,若没了钱庄,桂家还如何算得江南首富?女儿答应了,终于了了一桩心头大事,也算补偿了一分对她母亲的愧欠,可怎么就没想到,若玲珑离开了桂家,桂珑也就随之而去。桂园的挥霍已成习惯,以后的吃穿用度又该从何而出?一时心中竟说不出是该喜还是该愁。
☆
“桑律吕,祖籍山东历城(济南),其祖避战祸于杭州,迷醉于西湖景色,遂定居在湖畔。桑氏祖上是书香门第,因缘际会下得高人指点练就一身武艺,后将书法寓于其中,剑法自成一家,睨视中原与桑家书剑并称二绝。其后代以保镖为业,到桑俊义一代已颇具规模,桑俊义武艺高强,人又风雅,极重然诺,黑白两道都给面子,听说从江南走到江北,只要打出桑字金旗便可保得货物一路平安。无论是官府还是普通商人只要有重要的东西,花再高的价钱也要托给‘威武镖局’。
“十年前,桑俊义病逝,镖局生意便由其长子桑律吕接掌,当时桑律吕年仅十八岁,没人相信他可以将镖局撑下来,生意一落千丈,十天半月的也只能走一趟没什么油水的小镖。即使如此还是遇上些抢劫的山贼,被桑律吕杀得落花流水,众人见他神威,便生几分敬惧之心,几趟大镖走下来,桑律吕青出于蓝的事迹已在众人口中广为传播,几乎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什么一个人单挑黄风寨,与有名的江洋大盗对阵几招之内就将人挑落马下,多少绿林豪杰找他比试从未有人胜出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人将这编成了书段子在茶馆里书说。
“总之是十分神奇,桑家的镖局现在更是遍地开花,从南到北到处都有威武镖局的影子。倒是桑律吕却很少露面了。但越是这样神秘越是引人好奇,听说他不但武功高超、书法卓绝,人全无镖师的莽悍风雅如贵公子,长相也貌比潘安、气死宋玉,是杭州城所有待嫁姑娘的心仪之人,每日里上门提亲的都踏破了门槛,就算不做妻做妾也行。”说到这里裴衡拿眼瞥了眼帘后,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一只染着豆蔻的纤纤素手从帘后递出一只茶盏,裴衡见状忙接过,只听帘后女子轻笑:“这是最上等的雨前龙井,新下的,最是润喉不过。”
“多谢小姐。”裴衡单手打了个揖儿,毫不客气地将茶一饮而尽,一股甘爽顺喉而下,不由舒服地喟叹一声。
桂玲珑轻摇了摇头,上好的茶就这么让这头不解风情的牛饮了,真是后悔递了出去。轻笑声犹存:“你倒查得仔细,还什么貌比潘安、气死宋玉?”
“呃?”裴衡有些怔然,这算是夸奖吧?
桂玲珑轻抚手中温玉,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七弟让你查的就是这些?”
“啊?”裴衡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七少爷让他去查桑律吕,也没具体说让他查什么,难道不是这些?
桂玲珑语态悠闲,细眉微挑,“你可知我们桂家和桑家是什么关系?”
“呃,是世交。”裴衡据实以答。
“不错,是世交,既是世交,你刚刚说的那些有什么理由我会不知道?”桂玲珑柔润的女声轻轻雅雅。
裴衡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不可能,这是六小姐,怎么能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七少爷说话,对了,他们是双生子,怪不得,怪不得感觉如此相像。
桂玲珑自帘后起身,“你去杭州查了半个月,回来又告诉我一些早已知道的不算新闻的新闻,恐怕我告诉你还会更详尽些,何劳你又跑了这么远的一趟?”
裴衡窘迫异常,也自觉做了一件平生最糗之事,逐渐收起初见时小视女子的轻蔑之心,此时只觉满心惶恐,真想狠抽自己嘴巴。裴衡啊裴衡,你竟会做下此等的傻事,枉了你桂家钱庄二总管的名号!
自帘后传来的声音仍是慢语轻柔:“你办事不力,我自会告诉七弟,让他罚你一个月的薪俸,你可服气?”
裴衡垂首敛身,愧颜道:“属下心悦诚服!”
桂玲珑唇角微勾,向帘外递出一封书信,裴衡忙双手恭敬接过。
“明日午时之前你要亲手将此信送到桑律吕手上。”
“是。”裴衡躬身。
“记住,除七弟外,此事不可有第四人知晓。”
“属下明白。”裴衡又施一礼,转身快步走出花厅。桂玲珑隔帘望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唇角笑意更深,桑律吕,敢叫这个名字,必是精通音律了,可惜姓氏不好,桑,丧,是要吹奏丧门之曲吗?低低轻笑出声,转身向内院步去,将手中温玉塞入怀里,单凭一块玉就想将我套牢,哪有那么容易?桂玲珑又岂会屈居人下?
☆
杭州威武镖局兰苑
“哗啦──”守在房门外的丫环肩震动了下,心中默数,第八只了,不知今天又要砸碎多少只花瓶?就因为她是夫人的贴身侍女,所以就要时常面对这样的场面吗?娘啊,丫环翻翻白眼,早知道进威武镖局当夫人的贴身侍女要受这样的折磨,就是一年给十两银子也不来。
门“吱呀”一声从内被人拉开,一个同是丫环模样的人跑出来吩咐道:“小红,快去绛霄楼请大少爷,”回首望了望里头,低声道,“你告诉大少爷,已经是第八个花瓶了。”
小红眼睛一亮,对啊,怎么忘了,当初使尽浑身解数进威武镖局不就是为了能时时见到杭州城人人仰慕的大少爷,哪怕是不给银子,她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进来。可惜,进府都三年了,大少爷见也真是时常见到了,可每次都只是远远观望,大少爷就连眼角也没看她一眼,多希望能天降奇迹,哪怕能和他面对面说上一句话也好。
门里的丫环猛推一把满脸花痴样的小红,不悦斥道:“傻了你,还不快去!”
“是!”小红忙回了神,看到门内丫环眼中的不屑,不觉红了脸,忙转了身子向外小碎步地跑去。
“呸!”门内的丫环低声啐道,“要不是夫人这里离不开人,哪儿轮得到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德性。”哼了一声,转身将门合上。
小红气喘吁吁地跑到绛霄楼外,远远地望见了楼顶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双手忙乱地打理自己的仪容。待得走到楼前,她不由屏住了呼吸,手不自觉地放置在心口上,压下不知是因为小跑还是即将见到大少爷的关系而兴奋跃动的心跳。
威武镖局以绛霄楼为界前后隔开,前面是威武总局,后面是桑府的私宅,后门隔一条青石板路紧邻西湖畔边。这绛霄楼楼高五层,是威武镖局最高的所在,几里之外一眼就可望见,与西湖边的雷峰塔交相呼应。一楼大厅是镖局平日议事的地方,二楼至五楼皆是藏书之处。
桑家现在虽归为武行,但书香门第的传统一分不差地保留了下来,说桑家子弟人人皆饱读之士亦不为过。经历代的收集、典藏,绛霄楼已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藏书楼,就连全国最大的书行藏书也未必有绛霄楼的齐全。为保护书本不外流或被随意破坏,桑家祖上便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读书规则,经历代的补充修全,但只规则一项就刻满了一楼大厅的墙壁,凡步入者莫不心生敬凛。而要进到二楼以上观书,便是桑家宗亲亦不易,须得大家长点头方可。
这一辈的大家长便是年纪虽轻,却已名噪江南一手撑起威武镖局的桑律吕。自从镖局生意运行稳定后,他不再轻易出镖,每日里只在楼中与各方镖局来的总把子们商议局中要务,具体事宜皆交由胞弟桑羽翔负责,自己整日不是读书便是舞剑,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但他也并非对外界事不闻不问,他人在楼中坐,外界镖局的大小事务事无巨靡都逃不过他的一双利眼,一个“威”字用在他身上是再合适也不过。单看那些在外面威风八面的总把子们在他的面前如同老鼠见猫般乖巧便可知他御人之能。
桑律吕好静,读书舞剑时皆不喜外人打扰,若有谁不慎摸着了老虎尾巴,未经他的允许而扰了他的清静,其下场是很悲惨的,至于是什么悲惨法,外人不得见,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不小心触怒虎须者在楼中时是静悄悄的,自楼中走出时也是全身完好无一丝破损的,但面色惨白、四肢僵硬,被人威逼利诱也不敢吐露一个关于楼中遭遇的字。
自此以后再也不想接近绛霄楼百步之内,甚至望见绛霄楼顶便腿肚子抽筋,可叹的是绛霄楼实在太高,想不瞧见都是难的。还好迄今为止有此不幸遭遇的只有惟二的两个,一个是桑大家长一奶同胞的亲亲兄弟桑羽翔,另一个是桑二少爷的贴身护卫申豹。申豹也就罢了,可怜的是身为当家之一的桑羽翔,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得三不五时重游梦魇之地。
连自己亲兄弟都不放过的辛辣手段深深让众人惧服,自那一日主仆二人形容狼狈地从楼中出来后,即使无人守卫也再没人无事敢接近绛霄楼半步,就热闹的镖局而言,此地可说是掉根绣花针也听得见响动了,而有事无事便要请求上楼观书的宗家子弟也明显锐减。
小红来镖局的日子不算短了,她三年前入府在厨房当杂役,一年前因长相端正、手脚麻利被调到夫人房中。这些事也不是没听人讲过,可一想到那英俊无匹的面容,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个不停,脑中想的全是他的好,什么告诫什么不可全都自动拍拍翅膀飞得不知去向。小红也清楚地知道,虽然关于大少爷有那么多可怕的传闻,但镖局上上下下有哪个姑娘见了他不是脸红心跳的,他就是,就是那么迷人嘛!
想到这儿,小红脸一下子红了个通透,真真是应了她的名。大少爷就在楼里,进去就能见着了!心里这般想着,脚却像长在了地上一样分毫也挪动不了。进去,如果不小心惹到大少爷不高兴该怎么办?大少爷真的会像传言中那么可怕吗?想起以前在厨房时厨娘神神秘秘低语的那些话,小红不禁打了个寒颤,不,不,不会,大少爷不会是那样的人。小红头摇如波浪鼓。他、他是那么完美,一想到曾小心偷窥到他的侧面,小红眼中又冒出梦幻似的火花。
桑羽翔摇摇头微叹口气,唉,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还脸泛红晕的模样,瞎子也瞧得出来又是大哥的一个仰慕者,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不过大哥也是,好好的一个男人长成那副尊容,真是──唉──大家同宗同根又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就天差地别那么远。
“你在这儿杵着干什么?”桑羽翔语气不善地问道,虽然他性子比大哥随和些,但该有的威严还是要有的,要不难道让下人们骑到他的脖子上拉屎拉尿吗?呃,话有点儿粗,不过也没办法,天天和那些粗鲁的镖师们混在一起,近墨者黑嘛,谁能像他家大哥那样天天有钱又有闲地在那儿孤芳自赏。就说他是苦命人嘛。
“啊?”小红从幻梦中惊醒,猛一抬头便看见平日随和不常见到的二少爷正神情严肃地倚门抱胸而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自己,脸上漂着一丝不悦的阴云。小红的心“扑通”一跳,话也结巴起来,“二、二少爷!”
“夫人有什么事吗?”桑羽翔自认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连蚊子从眼前飞过他也能分出哪一只是刚刚的,哪一只是才来的。这丫头虽不起眼,每回去娘房里请安时也曾不经意地瞥见过,这么大个活人哪有遗忘的道理。再者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没有重要的事,不管多仰慕他家大哥也没人有胆敢靠近绛霄楼半步,有什么理由让这丫头跑来又在门前犹豫不决,除了他老娘外,不做第二人想。唉──有一个处处比他强的大哥气死他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一个整日处在半疯癫状态的老娘,真是天要亡我啊!
忽然间感觉有些头痛,而眼前这花痴丫头似乎还处于半呆愣状态,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问话,唉──天天唉声叹气,不知会不会早死!五指微张在小丫头发傻的面前晃晃,如愿地抓回她的心神,问话的声音有几分玩世不恭夹着一丝好玩的意味:“今天又摔了几个?”
“啊?”刚回神的丫头有些不知所云,猛然忆起这趟来的因由,忙道:“我来时已经是第八个了。”“
“哦?”羽翔一边眉毛高挑,八个,破了记录了。嘴角微勾,有些纨绔的模样,“那个唐三彩摔了吗?”
“没有。”小红头摇似泼浪鼓。呵呵,老娘也没真疯嘛,净捡不值钱的花瓶摔。
羽翔冲小红一挑眉,邪气地一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一笑笑的小红脸红心跳跳,忙低了头不敢抬起,转身如火烧屁股般地跑开了。
为了逼大哥成亲,一向惜物的老娘这回是折了老本儿了,嘿嘿,这回大哥是在劫难逃了。就说嘛,老天也不能处处都向着那个自大的狂人,总要让他历些劫难,吃些人间的苦,不是有那句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吗?桑家鸿运正长,后几项大约是与大哥无缘,但“苦其心志”嘛,嘿嘿,说不得是要历上一遭了。羽翔回转厅里,一直在心中暗笑。今日心情大好,竟觉得这绛霄楼也没平日那么令人讨厌了。
“娘又怎么了?”桑律吕低头看着羽翔几百里奔波刚送回来的地图,朱笔勾点着图上的几处要隘,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什么,”羽翔大咧咧地随意靠坐在椅上,微掸一掸外衫上的薄尘,语气悠闲而自在,“不过是娘又摔了八只花瓶,小丫头们慌了来报告罢了。”
“八只?”桑律吕笔停顿了下,已经连摔一个月了,还没摔够吗?
“呵呵,大哥,看来这次你是顶不过去了。”羽翔在旁嘻嘻言笑。
“此话怎讲?”桑律吕将朱笔放下,拿起放置在桌边的热巾擦了擦手,随口问道。
羽翔坐没坐相,也不着急把话说完,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亲亲的大哥。
桑律吕不为所动,对他诡秘的神情视如不见,优雅地端起茶盏,动作舒缓以茶盖拂略去漂浮的叶片,微呷了口上好的碧螺春,香气在喉间盘桓三匝,才慢慢顺喉而下。
他舒服惬意地微吐口气,敛眉执起笔标下最后一处险要,身微后撤,满意地审视自己刚刚完成的杰作。又浅啜了一口香气四溢的碧螺春茶。
“咳!”羽翔有些尴尬,就说过大哥不是人,比定力,他这只小狐狸又如何斗得过已快成了精的大哥,识相的还是自己先开口吧,“大哥……”
“你告诉程伯,山西吕鸿升十万两黄金的镖就照这条路线走,在这三个地方不停镖、不走夜。”桑律吕打断羽翔的话,指着图中三处朱笔标的处嘱咐道。
羽翔略起身,看清图情后点头称是。桑律吕起身将图交给羽翔,“这趟镖耽误不得,在局中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凶险,威武镖局树大招风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凶徒觊觎。以防万一还是早上路的好。你刚回来本该好好休息,但事关重大,还要劳累你再跑一趟。”
羽翔一翻白眼,真疼惜我,就不该拿我当牛使,又说这些好听的,当我是三岁小孩好骗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大哥放心,小弟还赶得回来喝大哥的喜酒。”
桑律吕眸色一暗,薄唇微抿。
羽翔面露狡诈算计,向桑律吕眨眨眼,“老娘已经日摔八只了,你再不点头,早晚有一天娘会狠下心去摔那只昂贵的唐三彩以示决心。以往桂家不提也就罢了,如今那边都点了头了,娘的疯癫上来,你怕是想躲也躲不过。”
桑律吕眸光闪烁了下,直直盯视着与他隔桌相望的嬉皮笑脸,哼声从齿间传出:“我还有事要忙,那就麻烦二弟出门前替我奔走一趟,代我告知娘亲,这门亲我应下了!”
“真的?”羽翔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记标准的狐狸狡笑,还以为要大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没想到大哥这么快就缴械了。还是老娘厉害,不用言语就轻易瓦解了大哥的傲气。妙!这一招一定要牢记,呵呵。
“真的。”桑律吕肯定地点了下头,不再多言越过羽翔径上二楼。
待得他身影完全隐没在楼梯间,羽翔才从暗爽中回过神,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食指轻敲茶几细细思忖大哥刚才的话,啊,让他去告知老娘,羽翔只觉发根发紧,自己不就是为了逃避半疯癫老娘过分的关爱才甘心任大哥挥到东指到西的吗?老娘,心中怀念即可,见面,呵呵,就免了吧。将图往怀里一揣,快步奔到厅门口,可是大哥,心中顾虑一起,不自觉地,脚步放缓,渐至停下,颈后阵阵发麻,如果这次没按大哥的吩咐亲自将口讯传到,大哥睚眦必报,难保几年前的噩梦不会重演。
唉──羽翔丧气地颓下双肩,连连叹气,原来这就是害人终害己!唉──在这样诡谲的环境下成长,自己能长得如此人格健全还奢求什么?认命吧。
走出绛霄楼势力范围,羽翔冲着天空怒吼一声:“申豹,马上给我滚出来!”
他内力充沛,这一吼声震四宇,阵阵回音一圈圈在威武总局里回荡,一道黑影身影矫捷若豹,迅速向他移近。看到申豹的大体概貌,羽翔脸上又露出他招牌式的邪气笑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哥我惹不起,你这个舍弃主子于水火的小人岂能轻易放过!不多时申豹已来到眼前,他正当壮年,体格粗壮,脸不红、气不喘,显见得武艺不俗,只那闪转不定的眼神暴露些许心中的羞惭。
他声音有些干涩:“二、二少爷!”
“哼!”羽翔极是不屑,以鼻音磂他,随即吩咐道:“随我去兰苑!”不理他的回应,抬脚便走。哼!敢不跟来,哼哼……
“啊?”申豹嘴巴大张半天合不拢,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一向拘谨的脸上,模样甚是滑稽。才刚刚避过不入虎穴,却一脚自投入了狼口,早知道要去兰苑,刚才装聋听不见就好了,唉,申豹唉声叹气地紧跟上羽翔的步伐,万分不甘愿地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