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喜同喜!”
威武镖局张灯结彩喜乐春宵,桑羽翔领着德旺伯立在府门前领受宾客道贺,一边吩咐下人领人入宴,申豹端正地立在他的身后。威武镖局事业正如日中天,各方各面皆有交际,今日镖局大当家的娶亲各路亲朋道贺者不计其数,门前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盛况空前。
桑羽翔抱拳躬身到腰酸腿疼,脸上的笑容扯到抽搐,对宾客的道谢已如木偶般机械。看着吉时一点一点地临近,不由着急起来,大哥去城外迎人也该回来了。趁着宾客间隔的空隙,不住地向大路上翘首以盼。
就在羽翔望眼欲穿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绛紫色下人服饰的小幺正急急地奔过来,他眼睛一亮,此人正是他一个时辰前派去打探消息的阿虎。阿虎干咽一口唾沫,大老远就气喘地扯开喉咙嚷嚷了开:“回,回来了,回来了。”
羽翔一喜,对后吩咐道:“奏乐,奏乐,鞭炮,快点上!”
一时间鞭炮声、唢呐喜悦声响彻云天,门中道贺来的宾客们闻声纷纷涌至门前,翘首望着暮色沉沉的大路。唢呐声细细袅袅地传来,有人看到了几盏火红的灯笼亮点,兴奋得大叫起来,人群吵嚷得欲往前挤。
“看到了,看到了,那骑着大黄马披红挂彩的不就是桑大少爷吗?”
“是啊,是桑大少。”群声嘈杂附和。远处的唢呐鼓乐声越来越大,逐渐的与镖局门前的喜乐声融汇到了一处,迎亲的队伍也越来越近,除了当先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人们逐渐看清了如蛇般逶迤绵长的迎亲队伍。暗下咋舌不已,不愧是江南首富,这排场,谁家比得上?
羽翔揉揉微僵的下巴,勉强露出一丝隔岸观火的狡笑,呵呵,千金大小姐!看着越来越近的虽身穿吉服神俊无匹但仍面无表情的大哥,羽翔嘿嘿一笑,攘挤开拥塞的人群,走到最前面,对着傧相一挥手。傧相会意,洪厚的声音响起甚至盖过了喧天的鼓乐鞭炮声:“新人到──”
桑律吕勒紧缰绳甩蹬离鞍下马,立刻就有人接手牵走了他的座骑。瞥一眼门前拥塞的人群,他几不可见地微皱了下眉,对这样的繁文缛节很是不耐。
“咣当”一声身后的喜轿落地,桑律吕闻声回身。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谄笑着上前福身道:“请大少爷踢轿门,新婚福顺,新娘子一辈子听您话。”
桑律吕几步走至轿前,看着纹丝不动垂着的火红轿帘,心中不禁有些恼火,哼,背手狠狠地踢向轿帘下方雕凤的象征性轿门。这轿门仅是虚设,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都能一脚踢破,何况武艺高深的桑律吕,所以这一踢他不甚以为意只使了二成力。“当”的一声,轿门震动了下,却丝毫未损,桑律吕只觉左脚腕处隐隐生痛,这哪里是木门,分明是块铁板。周围一片轻讶之声,桑律吕心下隐隐燃起怒火,狡蛮的女人!运足了十成劲力,正准备再补上这临门一脚,“吱”的一声,轿门自内打开,帘幕一掀走下一个头顶鸳鸯头盖,身披紫霞红衣纤身婀娜的娇俏娘。
媒婆呆了下,忙上前低祈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自己下来了?”和身边的春娘一人扶一边搀着新娘子走上了红毯。
“新人入府喽!”傧相唱晓。媒婆一路念念有词的搀扶着桂玲珑跨火盆、进大门,直向拜堂的厅堂行去。
“大哥,该进去了。”羽翔暗笑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仍伫立在原地狠狠死盯着新娘背影的新郎官。呵呵,好玩了,竟然真有敢捋虎须的人存在,呵呵呵,几时想到大哥也有吃鳖的时候?
桑律吕冷冷睨视自家亲兄弟一眼,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新娘的步伐,桂、玲、珑!宾客们有意无意地避开桑律吕散发出的冰冷气息,窃窃私语围拥着跟去,这个亲倒结得新鲜,新娘子还没进门儿就先来个下马威,嘿嘿,以后的热闹有得瞧了。门前的空地随着人群的尾随而去一下子宽广起来,德旺伯一边吩咐着人好生款待送亲而来的桂府下人们,一边又命人将各项箱箧抬入府中。
羽翔来至轿前,弯身敲击敞开的雕凤轿门,生铁的,眸转处瞥见轿门边沿的暗扣,羽翔起身揉捏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眼中闪过充满趣味的光芒,不简单!说不定这回大哥还真是棋逢对手了。想到刚才大哥气无可撒的憋气模样,羽翔嘿嘿阴笑出声,冤家终于来了。身旁的申豹颈间阵阵汗毛直竖,脖子不自禁地缩了下。遇人不淑!想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投到桑家门下?桑家这两兄弟不愧是一奶同胞,一个比一个狡诈。
羽翔转头对着申豹眨眨眼,吊儿啷当地一笑,“里面也该拜堂了,咱们瞧瞧热闹去。”说着率先走进了府门,申豹摸摸脖子,老觉得凉飕飕的,二少爷虽看起来纨绔些,但和大少爷相比,他宁愿选择受二少爷的捉弄。大少爷是赏心悦目,但他申豹福薄寿浅,无福消受美人恩。如果可能,他希望终其一生都不再和大少爷打照面,不过这也是不可能的。申豹叹口气,紧跟上羽翔的身影进入镖局大门。门楣上威武镖局四字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熠熠生光,从字头到字尾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喜气,匾额如张开的笑脸般喜气洋洋地悬空高笑。
随着傧相元气十足的一声“新郎新娘入洞房喽”,观礼的人群躁动起来,高声喧喝着簇拥新人朝洞房而去。桑夫人眉开眼笑地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在人群的最先。
她面色红润,鬓边微染霜寒,岁月的沧桑在曾经娇媚的脸上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但是保养得宜,在满身喜气的映衬下,看她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好几岁,眉目间犹可见当年的娇美。她是标准的江南女子,身材娇小圆润,和身畔正值芳华、明媚鲜艳的俏丫环比起来,她的面貌并不甚出色,但一双秋波流慧闪烁明亮的眸转盼间使她周身一亮,以半老徐娘之姿艳压俏丫环的年轻妩媚。
桑夫人喜滋滋地望向身前以一条大红绸带相连缓步行进的新人,小碎步一跟上,乐得合不拢嘴,今日成亲,说不定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能抱上大胖孙了。盼了多少年总算有了点眉目,不枉她狠下心摔碎了那么多美丽的花瓶。值了,就当未来的胖孙是它们的补偿好了。这个儿子也真是本事,愣是让她摔花瓶摔到心下泣血才勉勉强强地点头。别以为她这做娘的不知道自己儿子怀的是什么鬼胎,嘻嘻,人都已经娶进门了,要不要就由不得你了。真让你如了愿,就算人家姑娘家不说什么,她又哪来的老脸去见九泉下的好姐妹?
瞥眼看到近在身侧的小儿子正嘿嘿邪笑看着前方脸色极为不悦的大儿子的侧面,不由伸手狠掐一下他手臂内侧的嫩肉,这一下出其不意,桑羽翔低呦一声五官拧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瞪向正对他施以母爱的亲亲老娘,娘爱子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只是为什么同是兄弟得此厚待的却总是他!羽翔哀怨地眨眨眼,努力忍下即将出眶的眼泪,啊,疼,疼!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娘是女子,大哥就是那个小人,呜──为什么他的命会这么苦?
桑夫人满意地看着小儿子撮成包子的脸,臭小子,得意什么?下次就轮到你了。想想真是郁卒,人家母祥子孝,儿子听话得不得了。再瞧瞧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一个比一个奸狡,大儿子性情不定,一发起火来六亲不认也就算了,这个小时候可爱到不行的小儿子越大越避她如蛇蝎,她兰苑里有鬼吗?在外面一跑大半年不回来也就算了,回来了若不是三催四请也不肯去,哼!越大越皮痒!悄悄地收了手,一把拉住正欲趁隙遁逃的小儿子,再瞪他一眼,笑嘻嘻地拉他先众人一步同迈入焕然一新的洞房。
这一片刻母子间的交流只是暗来暗去,眉来眼去的互瞪也被众人误解成母子亲情的意领神会,宾朋欢笑着、喧嚷着随桑氏母子的步伐踏进了布置得美轮美奂的新房。新娘子已被安置坐在了床畔,大红头盖披洒,头顶处金丝线绣的鸳鸯戏水图栩栩如生,与身后的锦被床幔相映成趣。
桑律吕俊颜微寒,狭长的凤眸微眯冷冷地注视着正端正坐着的艳福新人。新房中的一干女子除桑夫人满心愉悦外皆嫉妒得眼角发红。
桑律吕相貌本已十分俊美,而此时身穿吉服,着意一番的打扮之下,红烛映衬,更显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如此的秀色放在女子身上自是倾城绝代,在桑律吕却不显一分脂粉气,反倒益衬得英姿勃发、丰神俊秀。就连他无意间极冷淡的一瞥也令一干女子芳心怦怦直跳。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配上如此俊俏的郎君?迷恋的眸光转处,皆不小心地狠瞪一眼顶着头盖无法看清容貌的新娘子,一个相同的声音在彼此的心间回响,最好是个丑八怪!
喜娘手持托盘,屏息走近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桑大当家,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声音里不自觉地多了一分柔媚,“大少爷,该……”心儿不由一抖,在桑律吕冷冷的一瞥之下噤了口。桑律吕抽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不待喜娘话完便拿起了喜秤,毫无情意地一下挑飞了宽大的绣金盖头。
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就连桑律吕瞬间里也恍了神,但这微变也仅是刹那,他面色随即恢复如常。一双眸带着些微冷视的寒光,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位已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只见她凤冠霞帔,头上挽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裙边系着莹润润一块玲珑玉,不是别个,正是两家定亲的信使。盛装艳服,窄肩细腰,鬟低鬓影,眼睑微息,还真是粉荷垂露,杏花烟润了!桑律吕心中冷笑。好个会作假的狡狯女子!
人群里传出阵阵抽气声,有惊艳、有暗叹、有自惭,亦有顾影自怜。桂玲珑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任由人放肆的目光周身流转。身边最近的人虽未发一语置评,但她仍清楚听到了“丧”律吕在心底的一声冷哼。玲珑唇角微微上勾,两次交锋,皆是自己小胜三分,“丧”律吕,你也该知道我桂玲珑不若其他女子般可任人搓扁揉圆了吧!
披红的喜娘被这意外怔愣了半晌,恍惚地回了神,见了眼前景况,振振声,喜气地喊道:“夫妻行合卺礼──”
“不必了!”桑律吕冷凝着眼注视喜娘。
喜娘心“咯噔”一下,脑子不知怎的忽然闪现他人的闲言碎语。
“呃,”喜娘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干涩不甚顺畅,在桑律吕如此凝神的注视下非但无半分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是心惊胆寒,结巴了半天才终于挤出两个字:“可是……”
字音还未落便被桑律吕清冷的声音硬生生地打断:“没有可是!”寒气逼人的眸环视满室,眸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此时已是初夏时分,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但被视之人均觉从脚底涌上阵阵寒意,震颤五脏六腑,人人再无喜美之心,只觉刚刚的神癨只瞬间便转变成了人人惊惧的恶魔。
压迫人的眸光最后停伫在了桑氏母子身上,凉薄的唇微启,只吐出了淡漠却威胁意味十足的两个字:“出去!”
几乎是立刻反应一般,母子俩相连的手紧握,以近似落荒而逃的形态一眨眼的工夫已出门三尺之外,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继续以堪称飞快的速度向外奔去。情景的突变吓傻了一屋的人,人人面面相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传言是真的!不知谁先动作带动一屋的人争挤着涌向门外,甚至比刚刚进洞房时还急迫,人们攘挤得憋红了脸挤夹在门框里,后面的人更是发了疯似的向前使力地推拥。门框仿似不能承受般配合人群发出“咯吱”的声响,终于“嘭”的一声在众人合力的作用下一人被抛挤出门外,他一摔而出,几乎连着地的时间也没有就跳将起来没命地向外跑,门框里一松,后面的人也如鱼贯般喷涌了出来,女人们尖叫着以不亚于男子的速度狂奔。门框外不知是谁被挤掉的一只鞋子犹自滴溜溜乱转。
桑律吕回眸,不意的视线落在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的两个人上。薄唇不悦地微抿,冷漠的视线里毫不掩饰地写满不耐。喜娘和陪嫁而来的春娘惊惧交集,干咽了下口中已分泌少少的唾液,再不敢看面前如恶魔般的人物,使出吃奶的劲儿,手脚并用蹒跚着爬出门外。爬出很远才有力气站起身子,两人互相搀扶着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逃离。当时在场的人事后每每想起今日都不禁疑惑,当初为什么要逃?
“咯咯!”一声轻笑划破满室寂寥。桑律吕微眯双眼,心下对这笑声反感莫名。
玲珑抬起一直低垂着云蒸翠绕珠光宝气的头,满头的珠钗摇曳,耳佩叮当,她以袖掩口,笑溢双唇,无视桑律吕目光中的不悦,犹自笑得花枝乱颤。
“够了!”桑律吕咬牙低喝。好不容易玲珑才歇了笑,一手扶床畔,一手捧腹,喘息着歇伏腹中痛楚,带笑的眸转盼间流光溢彩瞬间照亮本已艳绝的容颜。明眸毫不避讳直视桑律吕幽深狭长的凤眼,晶眸骨碌一转随意扫视他一圈,心底笑谑,还真是“风华绝代”!
似乎看透了玲珑眼底传达的信息,桑律吕眼底怒气积聚,喷薄欲出。
不等他发作,玲珑忽然立起在他面前解开领襟上的第一颗盘扣,桑律吕眼中显现深沉厌恶之色,低骂道:“不知羞耻!”不屑与她共居一室,旋身便往外走,这个女人和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两样,不知为何,胸中怒气更涨。
“不知羞耻?你把这几十斤的东西在身上穿戴一天试试?”轻笑的声音微带不满不甘地反驳。桑律吕闻言顿足。耳听得身后衣物声作响,环佩碰撞,叮当之声不绝。桑律吕自然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拳捏紧。
“呀!”玲珑低呼一声,桑律吕骤然转身,不由微讶。除却厚重的吉服,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簇新的淡粉色连衣纱裙,服色素雅,只裙尾以五色丝线绣一只翘首展翅的彩凤,龙凤红烛高烧,光影摇曳辉映下彩凤灵动翩然若飞。凤冠已被拿下随意与吉服搁置一处,她正双手轻扯挽发的朝阳五凤挂珠钗,细眉轻蹙忍着丝丝的疼痛。不知如何钗发纠缠到了一处难分难舍,玲珑贝齿轻咬下唇,额面已微渗薄汗。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旁侧伸过,接过凤钗轻轻巧巧地挑勾几下钗发便自然分开,玲珑讶然地看向因接近而陡然高大了许多的桑律吕,以致她不得不仰头以细观他相貌,但他背烛而立,面庞之上一片阴影,除了两只晶然闪亮的瞳眸星光几乎什么也瞧不清。
“呃,多谢!”玲珑诚心致谢,自然而然地笑。盘好的发髻因钗环的拉扯而显得凌乱,几缕本该老实地呆在耳后的青丝垂落脸前,玲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模样,只随意地拢了下。
桑律吕有一丝懊恼,也有一丝怔忡。懊恼自己竟插手了这个自己厌恶极深的女人的事,怔忡眼前因发的零乱而流露出脆弱之态的女子此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奸狡和伶牙俐齿。他只静静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玲珑得不到回应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在心中磂他自大,放弃自己一时之间涌起的沟通的想法,轻挑一下细致的眉,踩踏着喜娘慌乱中落地的托盘和喜秤,越过他走向放置在屋侧的摆放梳洗铜器的镂花盆架。俯身撩起清水扑上早已汗津津的脸面,手指轻柔洗去满面的油彩,拿起置在旁边的柔软白巾轻拭。
“我以为所谓的千金小姐理应都是心灵手巧。”桑律吕转动手中的珠钗,轻声慢调地嘲弄。
玲珑回身看到桑律吕眼中明显地一怔,微侧头巧笑嫣然,“怎么?是不是前后判若两人?”
桑律吕不出声,放肆不羁的目光细细打量眼前的清水容颜,玲珑对他的放肆丝毫不以为忤,仍表情如前地续道:“我长得不差,只是还未倾城倾国,一切只能夸奖丫环的手艺高超。至于千金小姐嘛,自然是要人服侍的,每日里只要坐在那里描描凤、绣绣花,倚窗对月发一声幽叹就足够觅得良人了,千金小姐养尊处优,其他一切自然要假手他人。可刚刚你吓跑了我的嬷嬷,我不小心出了些丑也是你害的。”
杏眸灵动璀亮,秋波转处灿然生辉,桑律吕嘴角微微勾起,语调也仍是那般不愠不火:“这么说还是我的过失了?”
“不敢!”玲珑微摇头,目光轻点他手里的珠钗道,“你已将功补过算是两清。”桑律吕甚是不以为然,鼻中轻哼一声,倒也未显得动怒。
玲珑也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向布满饭香的外室。凉冻绿豆肘、豆蔻卤牛肉、八宝糯米鸡、枸杞麦冬蛋丁、扒燕脯、芙蓉燕窝、酒酿银耳、干蒸湘莲、白果玫瑰球、山楂云卷糕,冷食热食海味甜点林林总总摆满了整整一张梅花式洋漆的小桌。许是一整天未进食饿得过了,见了满桌的甜腻反倒没了胃口,玲珑转眸瞥了一眼大敞的门户,嘴角噙上一丝笑,自己动手盛了一小碗的芙蓉燕窝,银箸夹了两枚蛋丁,喝了几口的甲鱼清汤便觉腹下保暖不愿再食了。
她纤纤玉指把玩着桌边系红的鸳鸯对杯,眸光里笑意闪动,拿起它在烛火下细细赏玩,好个精巧的物儿,玉壁上悠游的白头鸳鸯鸟在碧波里亲昵的嬉戏,真有白头到老患难与共的夫妻吗?玲珑樱唇讽刺扬起,白头,白头,人仅取其意,又可知鸳鸯生来便是白头?
“这是南朝梁宫合卺的玉杯。”
玲珑微转身,斜眼看向不知何时已走出内室神态闲散的桑律吕,语含讥诮:“你总是这么出人意表吗?”
桑律吕薄唇微勾,笑意不达眼底,“我只是好心告诉你它的出处。”
“是吗?”玲珑螓首微侧,语态嫣然,“原来是宫里的旧物,难怪这般精致。可惜我不喜用死人的东西。”玉指微松,“叮”的一声玉杯坠落桌上,并未破损,“滴溜溜”绕一点旋转几圈缓缓停下静止不动。
桑律吕对她的挑衅视若不见,连眼睫也未翕动一下,他扬扬手中雪纺的巾帕,表情里有一丝厌烦,“这件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置?”玲珑起身走至他身侧,伸手接过摊开在光下细看了片刻,忽面有恍然之色,原来这就是那个东西,还是头一次瞧见呢!活到老学到老,一点也不错呢。
玲珑溢笑,回首看向正紧紧盯视自己的桑律吕,启唇道:“咱们既要做戏自然要做到彻底,为我的清白想,初夜落红必不可少。”狭长的凤眸轻展,透出一丝对她不知耻的讶然,随即被厚重的鄙视轻蔑厌弃之色盖过。自己怎能被这样的女人牵动思绪?看着玲珑挪开花瓶将巾帕平展铺置在身旁的花几架上,桑律吕眸眯一瞬,甩袖转身便走。何必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没想到忽被拦阻,指掌蓦地一凉,桑律吕心下一警,他三岁习武,好武成痴,日日勤加练习,寒暑不辍,自十八岁那年初崭头角便从无败绩,他不愿沾染江湖,江湖却不请自来,多少次明里挑战暗里偷袭,他能全身而退,全赖多年来所居叵测的环境下养成的十二分戒惕之心。而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忽略了这个近在咫尺之畔狡狯奸猾不知羞耻的女人,心下微恼,架掌推避,一旋身已退三步之远。星眸微微低垂,他的警觉虽早,但掌沿处仍微渗出几线血丝,在玉白的掌心上显得怵目惊心。桑律吕手掌微握,抬头对玲珑怒目而视。
玲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锋光冷寒的匕首,几丝鲜红缓缓顺锋而下沾落晕染了雪纺的巾帕,犹如红梅落雪煞是好看。玲珑笑生双靥,双手复持起在烛火亮处细观,螓首微偏向桑律吕方向,不知是自问还是问向身边之人,“这可像得?”
猛觉耳畔微热,回首一惊,桑律吕无声无息已贴身立于她的身后,眸光狠厉,鼻息微促。玲珑至此时方心生怯意,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莫怪那些人怕成那样,还真有如坠冰窟之感。
玲珑抑下身上阵阵寒意,首次被人如此近身颇不自在,尤其又被那样的目光注视。一股莫名的烦躁自心底升起,她蹙眉低斥:“让开!”
玩味地看着玲珑脸上由惊而怕而怒几种神情刹那间的转变,桑律吕闪烁寒光的凤眼里染上一抹浓厚的趣味,少有人能对他如此无理之后还能这样理直气壮,不自觉间怒气稍平,“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低怒的男音近在耳畔。
随着他问话的节律热息无规则地喷吐在玲珑柔白的耳垂、颈项,玲珑只觉恶心,半边身子几至僵硬。硬生生抑下自己若先一步退避必显示弱的步子,怒火在全身熊熊燃烧,胸膛轻微起伏,声音沉怒喝斥:“让开!”
桑律吕眸光一闪,一把抓住她柔婉的手腕,毫无怜香惜玉地猛将她旋回身,玲珑力挣,头一次惊惧男女力道如此天差地别,雪纺的巾帕在二人身畔飘然落下。
玲珑一时立足不稳差点跌扑入桑律吕怀中,一只手按他胸前险险撑住身体,不算太厚的吉服仍使她敏感地感觉出男性紧硬的胸肌在她掌下有规律的跃动。玲珑不由脸一红,急急收回燥烫的手掌,羞恼地闪避桑律吕迫人的目光。
玲珑不意的娇羞之态如一桶清凉冰水瞬间便浇熄了桑律吕心中残存的怒火,看到平素张狂的女人如今竟露尴尬恼羞之色,桑律吕不禁心中大快。薄抿的唇角上挑,凤眸微弯,空闲着的右手拇食二指捏抬起玲珑侧偏的脸在面前固定。
玲珑眼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慌乱,使劲想与他保持距离,但看他纹丝不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努力是徒劳无功的。早知道二人气力如此悬殊,刚才便该不顾骄傲地跑开,越远越好!
玲珑心中微生悔意,放弃无畏的挣扎,眼角搜寻刚才随意放置在花几架上的匕首,计量着自己拿到它的最近的距离。早认识到这个男人的危险,便不会让匕首离己身那么远了。
顺着玲珑的视线望去,桑律吕看到仍孤零零地呆在花几架上染着淡淡血丝犹自散发寒光的锋利匕首。他邪气地一笑,转首对玲珑道:“从来没有人能让我白白流血,你想我该让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玲珑满目的鄙夷,齿咬下唇恼怒骂道:“你这个混蛋,快放开我,不然我会让你为此刻所为后悔一辈子!”
“从没人敢当面叫我混蛋,你是第一个。”
桑律吕俊逸无匹的脸面低垂,鼻尖几乎触到玲珑粉嫩的面颊,玲珑不由倒抽一口气。桑律吕愉悦地呵呵低笑,唇几乎抵着她,“告诉我,你会如何让我后悔?”
热息在玲珑樱唇上流转,她燥生双颊,心中益是恼怒,却又不敢开口,惟恐一动之下会碰触到不该碰的东西,杏眼圆睁泛着灼灼怒火直瞪着眼前的无耻徒颜。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像今天这般怒火高涨过。
桑律吕低笑着薄唇在将触未触之地轻摩,目光邪魅直直回望玲珑的怒视:“说来我参详参详。”
玲珑压抑不下急遽的心跳,喉头滚动了下,狠狠地再瞪他一眼,骂声了声“卑鄙!”无奈地闭目承认自己的挫败。
桑律吕神清气爽舒心愉悦地笑着,面带一丝得意完全放开对玲珑的困缚,转身昂首迈步离去,人过处,门扉合闭。
玲珑持力半晌,顿失支撑,颓然无力地瘫坐在最近身的雕花椅上,银牙碎咬恨恨地捶向椅身扶手,可恶!
第三回合,桑律吕一雪前耻,扳回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