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背着那样巨大的一把剑在繁华的街上走,不引人注目才奇怪呢。何况,他还是一个特别招人注意的男子。颀长高挑的身姿,比寻常的南方男子要高出许多,即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显得鹤立鸡群。一身朴素的深灰色劲装,掩不住满身英华傲气,铮铮铁骨。厚重墨黑的玄铁古剑,就斜斜地背在身后,没有剑鞘,未见锋芒,却莫名地有股令人震慑的气势直压过来。
龙九炫走进这繁华的烟花之地时,刚好碰上街中起了一场骚动,隐隐地,有妇人凄凄切切的哀求声传来。
“莲……莲啊……”
也不知怎的,这个沉稳如山的人瞬时脸色一变,分开拥挤的人群,飞也似朝发声处走去。
菊香院的门前,几个彪型大汉围着两个瘦弱的身影拉拉扯扯。
“该死的老婆子,今天你不把人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为首的汉子恶狠狠道。
一脸沧桑的老妇护着身旁一个衣发皆白的细瘦身影,悲戚地哀求着:“各位大爷,行行好,莲儿已经神智不清了,你们就饶了她吧。”
“莲儿是我家公子用真金白银买下的,不要说疯了,就是死了也是我家公子的人!来!我们把她带走!”几个彪型大汉一声断喝,就上前抢人。
拉拉扯扯中,眼见老妇仍紧拉住莲儿的手不放,为首的大汉十分不耐,抡起碗大的拳头就往她身上招呼过去。
拳头在半空中定住了,为首的大汉只觉得一只手腕象被铁箍箍住了似的,不能移动分毫。惊怒中抬头,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几乎挡住了整片阳光。阴影中,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轻却冷俊非常,一双颜色有点浅的狭长眼瞳,正冰冷而又轻蔑地往下望着,那眼神让人想起觅食的猛兽,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势力范围中的猎物。
那股排山倒海的煞气,直直从头顶压了下来。
暗地里挣了两下,手腕纹丝不动,豆大的汗珠开始不争气地往外冒了。为首的汉子壮了壮胆,怪叫一声,另一个拳头直扑他的脸。
没有等他打到,龙九炫面无表情地将手一抡,围观的人一阵惊呼,那少说也有百来斤的汉子被带起,重重摔在远处河堤上,一条腿还在那晃悠晃悠。
众人哄笑,余下的几个汉子一拥而上,想仗着人多给他个教训。他也不紧张,一手一个,轻轻松松把他们逐一丢了出去。
喝采声一阵响过一阵,人声鼎沸,众人都在望着他,而他眼里却只映得下那个白衣白发的纤细身影。
是你么?潋?
按耐下紧张不安的心绪,龙九炫缓缓伸出手,以极温柔的姿式撩起那人低垂的发。
清丽如莲的面容,楚楚动人的风姿,无奈那双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无神,目光涣散。
不是……
几乎听见自己暗自叹了口气,龙九炫难掩心中万般失望,手也僵住了。
“恩公,恩公……”见到这个救了自己的高大青年愣愣地盯着女儿看,眼神复杂,还一脸失落,老妇人有些胆战心惊地说,“莲儿她认不得人,还望恩公不要见怪,哎哎……莲儿,快和恩公道谢……”
莲儿……莲……潋……
原来听错了啊。那头银丝也似的发和那身白衣倒有些相似,可惜,终归不是他,不是他……
龙九炫耳朵里已听不进什么话了,也不理身旁的人在和他说些什么。喧闹中,他只意兴阑珊地拨开围观的人群,闷闷走了开去。
众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情绪瞬息万变,只当他英雄仗义不留名,一面叫好,一面让了路给他。连青楼上矜持高傲的清婠们,都探了头来巧笑倩兮,之前只敢偷偷望,现在眼波流转,简直是一副芳心荡漾的模样。
却见那位惩强扶弱的大侠,冷着一张俊脸,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转身,以气吞万里如虎的姿式冲进最近的一间青楼。
……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侠去嫖妓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是谁回过神之后对旁边的人小声说道,而楼上的女子几乎个个红着眼睛咬牙切齿怨天怨地:为什么不进来我这间?为什么……为什么……
醉卧红尘。
所有人都看到他进的那间,高高悬着这灿金的四个大字,金陵花魁嫣无心的醉卧红尘。
有人说,曾经见过他进了一间叫“醉卧红尘”的青楼,方才正沮丧的时候,龙九炫忽然看见要找的地方就在眼前,几乎想都没想就冲进来了。
楼子里几个丫鬟,迎面被他吓了一跳,这人高高的个子,身上还背着一柄巨型铁剑,虽然样子清俊,但表情实在吓人。
“这……这位公子,你,你要找那位姑娘?”
“你们有没有看过一个银色头发,约莫十八九岁的人来过?”龙九炫手忙脚乱的比划着。
被问的丫鬟稍稍缓了口气,还好,不是来打劫的。“他啊,我记得五六日前和无心小姐和杨公子一起走了。”
“去哪了?”
“他们三个人雇了一艘船,听说是去京城了……咦咦……公子,人呢?”那丫鬟只觉眼前一花,话没说完,人已没影了。
京城,京城,他去京城了……
日行千里的宝马,没日没夜地狂奔,如此速度,龙九炫还嫌它不够快,一路狠命抽打着。骏马发出一声声嘶鸣,奋力向前狂奔。
快点,再快点,如果慢了,哪赶得上落下的行程?
缰绳在手里被攥得死紧,心里却止不住痛苦地问:潋,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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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寿,只因我是那青蚨之子,便怨不得天地了。
很小的时候,当别人还停留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真中,连喜欢和讨厌都是朦朦胧胧的年纪,龙九炫已倔强地贯彻着自己的喜恶。
讨厌是由来就有的,看不惯那个人总是冷冰冰的面目,受不了他火爆的脾气,最讨厌的是,那个人对他,总有种莫名的疏远感。老早他就怀疑,那个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只不过顶着一个父亲的名头,在欺压他而已。所以,九炫狭小的心眼里总装满与他作对的远大计划,一有机会,便付诸实行。
那个时候,家的后院养了一池芙蓉,每年夏季,芙蓉绽放如歌,缥缈地在晨雾和暮霭中低徊吟唱。
那个人喜欢芙蓉,每每看到他呆望着那些含笑无语的丽颜,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九炫从未看过的温和眷恋,这个小小的敌人便开始酝酿他的计划。
长久的计划终于在夏末的一个黄昏实施了,那一天,九炫乘那个人不在,一把火烧光了池子里的莲。他把油倒进水里,看着池子上无声无息浮了一大片七彩斑斓的色块,便兴奋地点着了火,呼的一声,妖红的火焰一下子从水面窜上来,吞噬了这种水生的植物。出水亭亭的叶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娇弱的花瓣叫热气一薰,马上焦黄萎缩了。
火光映红了流霞,恶作剧的成功给了小孩子莫大的满足感,以至于当火光和天色一齐黯淡下来时,他才想到自己真的闯了祸。依那个人的脾气和心性,这个家看来是呆不下去了。
于是同一个晚上,他带了几样喜欢的东西,逃离了那里。
一把小木刀,几颗古怪的小石子,一个青铜狮子,还有一条据说是母亲留下来的手绢,这些,都是九炫最珍爱的玩意,就算是离家出走都不舍得丢的。可惜有一样他忘了带——银子。
在那个年纪,九炫还不甚在意钱的妙用,游游荡荡了一天后,看到人家用白花花的银子买吃的,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饭,而身上也没有带任何值钱的东西。
窝在有钱人家门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却被那户人领着狗一路追打着。
“臭小子,要睡觉也不看看地方,这里是你能呆的吗?”管家模样的人凶神恶煞。
权贵人家的狗都很会看人,对主人讨厌的人特别凶。现在有主人在背后支使着,更是狂吠着追来。
可怜九炫跑得过追打的人,跑不过人家养的恶犬。眼看一条腿就要被追上来的狗咬住,忽然那只恶犬一个机灵,缓了下来。动物天生对危险有种奇妙的直觉,那几条狗似乎察觉到一个厉害的人来了,纷纷畏缩起来。
长街的尽头,白纱似的晨雾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宛如工笔描画出的眉目,秀秀气气,清瓷般的脸上,眉如远山,斜飞入鬓,眉峰低低掩着一对苍银色的瞳。
衣发是一色的白,远远行来,便像缥缈的一朵云彩,冉冉而至。
那人望向他们,眼神一如往常的倨傲,仿佛天底下,再无什么能够入他的眼。
果然还是这样目中无人!九炫恨恨地想。他倒忘了自己现在处境尴尬,后面是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和狗,眼前是他最不想见的人。要他逃过去寻求庇护,那是打死也不干的。结果只有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皱起了眉头,那个人按耐着濒临发作的火气,淡淡说:“还不过来,被狗追着很高兴吗?”
九炫还没答话,追来的人已骂开了:“臭小子,还敢逃,大清早鬼鬼祟祟躲在门口,不是偷儿就是乞丐,不教训你一顿那能放你走。”抬头又朝着前面的人吼道:“喂,拦路的,你是那小子什么人?最好和他没什么干系,不然有你好看!要知道我们……”
“闭嘴!”声音不大,却沉着有力,尤其是那直射过来的眼神犀利如刀,冷冷的,象要把人从头到尾剖开,吓得漫骂的人差点咬了舌头。
慢慢地走到九炫身边,白衣人哼了一声,昂起头道:“我家的小孩我自会管教,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末了,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看得那几条狗呜呜叫着直往后缩。
“你……”
那几个人还想争辩,只见他随意地一扬手,砰地一声巨响,旁边一丈外半截土墙应声而倒,竟似被劈空掌力生生震塌了。
“我现在心情恶劣,要好好管教一下我儿子,如果不想被祸及,立刻从我面前消失!”话说得波澜不起,脸上也没有凶恶的表情,效果却立竿见影。
那些人吓得面如土色,三两下已逃得无影无踪。
想到将要面对那人的火气,九炫倒宁可让那帮人捉回去算了。
可是,居然没有……
偷眼看看一语不发拉起他就走的人,九炫心里诧异极了:他不是生气了吗?我烧了他最宝贝的花……
“你也真够窝囊的,被人追着满街跑。没本事还学人家离家出走……”见九炫用眼睛偷偷瞄他,那个人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板起脸训道。
“要你管!”九炫摸着痛处,就是死不认错。
“以后我教你剑术吧。”沉默了半响,那个人忽然说。
“啊?”有些反应不过来,九炫望望那张和平素一样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难道真的不生我的气?平常不是早发飙了吗?
“免得以后又像个贼似的被人追打,丢尽我的脸。”
“我那里丢脸了?!”九炫有点恼羞成怒地叫了起来。
“对了,我还要慢慢想个法子给那些芙蓉报仇才好。”想了想,那人的嘴角浮上一丝恶意的微笑:“不过来日方长,你说是么,儿子?”
嗡地一声,头皮都炸麻了,九炫心里头开始第一千零一次的咒骂:冷血!恶霸!黑心肝的狗贼!%*&@*(&$#……
骂人的词语一路顺溜而下,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心里骂得开心,无意间却碰到那人的衣裳,九炫不由咦了一声。擦过脸颊的衣袖湿湿凉凉的,像在夜间走了很长一段路,被露水打湿了的。
难道他,找了我一天一夜吗?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人清秀平静的侧面,第一次,九炫用既不讨厌,又不激愤的心情审视着眼前的人。有点疑惑,又十分不信,那个人会对别人好吗?好像除了那该死的花之外,从没见他表现出对其他东西热衷的态度。还以为,他的血是冷的呢。
因为那个人的手,无论何时都没有温度,凉凉地,总让小孩子想起故事中的鬼。
可是,应该,也许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情吧……
八岁的九炫,从那天开始,似懂非懂地了解到一些事,也从那时起,他的目光开始追着那个人转。讨厌与喜欢,在小孩子心里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分界线,即便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有时候,在未曾懂得喜欢时,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了……
白云苍狗,岁月如梭。
后来的日子少了父子间的争斗,倒过得飞快,等九炫长大了一些,那个人真的开始教他练剑。
风隐竹林,重重翠影摇曳着,沙沙作响。
那个人舞剑的姿式很美,龙九炫难以相信,那样荏弱的身体里会藏着雷霆般巨大的力量,一招一式,都带起一阵罡风,方圆十丈,竹叶狂舞如飞刀,真气逼得人挣不开眼来。而他手中持的不过是一小节翠竹,却能举轻若重,将它使得如同古朴沉重的玄铁剑。
收剑,转身,站定。
良久,绕着他旋舞的叶片才徐徐落下,在他周围划出一个圈来。
“看清楚了么?这是当年狐辰王使的剑法,他是使剑的名家。虽然我很不屑他的为人,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的剑法确实无人能出其左。我擅长用刀,但对你来说,刀太过霸气,不如剑来得雍容大度,你本身煞气就重,用起来会过于杀戮。”他抖了抖手中青竹,幻出一串绵绵绿影。“仔细看好了,狐辰王的剑法中,举轻若重,举重若轻,轻灵和凝重兼而有之,招数变幻莫测,意态雍容沉静。”
“怎样?你看清楚了吗?”他又回头问了一句。
摇摇头,龙九炫缓缓说:“没有。”
“……”
“好,我再从头演练一次。看好了。”
又是绿影重重,竹叶飞舞。
龙九炫无法移开眼光,似在认真揣摩,事实上,那些招式一招都没往心里去。
末了,他收招再问:“看清了么?其实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招。”
“……没有。”
“……”
“不要发呆,用点心思去看!”那个人开始不耐烦了。
他手中的竹枝舞得越发地慢,但还是激起阵阵罡风。
这次舞来,足足比上次花多了两倍有余的时间。
“这么慢,该学会了吧?”
“……还没……”
“……%^%^&*……第四次……”龙九炫听得他咬牙切齿地嘀咕着,然后再次认命地舞起来。
……
“这样呢?来,你先练一次给我看。”
拿起沉重的玄铁剑,龙九炫还没使几招,那个人的脸色已经黑得过天上的乌云。
“我虽然不要求你达到狐辰王那种飘逸飞扬的气度,但至少你要能使得从容不迫,落落大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藏头缩尾,畏手畏脚,比作贼的还像作贼。算了,我再从头练一遍,你给我认真看着。不能光记住招式,还要注意将招数融会贯通,气正心顺则如行云流水。”骂归骂,他还是耐下性子教导着。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笨————”
“……第十次,再学不会的话,你干脆去市集上学耍大刀算了!”看到眼前的少年还像根木头似的矗在那里,那个人开始抓狂了,仅有的耐性已被刚才反反复复的演练消耗得点滴不剩。
几乎是泄愤似的,那个人把竹枝舞得水泄不通,招数使得飞快,收招时,身边舞动的竹叶还慢悠悠地飘了很久。
“怎样?”
“……”龙九炫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算了,你去学耍大刀好了,我教不了你!!”耐性和好脾气终于在无数次无功用的重复中被磨光了,那个人一张脸已经气得发白,愤愤然丢开手中翠竹,拂袖而去。
沉默……
那个一直静静看着的少年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一袭白衣从眼际里远去,消失,方拔起身旁沉重的铁剑。
飞快的扫了那剑一眼,只见他随意地一抬手,一振臂,一凝神,锐利的剑气嗤地一声直刺出来,轻松地劈开周围清新的气,划出一道云雾似的白痕。
一剑即出,鬼神惊。那墨剑化为一道黑龙,张牙舞爪,冲天而起,剑风似龙吟,啸叫着在苍青竹林中流窜,翻腾。
回手,收剑,黑龙转瞬又蛰伏于剑下,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只有少年年轻的脸上,悄悄扬起一丝微笑,有些稚嫩的傲气,也有点少年得志的自在飞扬。
悠悠地,风又开始在林子里自由自在地穿越。
十三岁的时候,九炫学会了惊世骇俗的剑法,也学会了如何不落痕迹地隐瞒自己的实力。虽然在那个人眼里还是个木头似的笨孩子,不过他毫不在意,可以让他多教几次,变笨一点又有何妨呢?
又过了几年,小孩子长得快,十六岁的龙九炫已经是个颀长挺拔,俊逸过人的少年。高大英伟的身姿,冷煞的面容,酷烈的气质,宛如青铜铸就的狮子,在泛泛众生中流光溢彩,沉美非常。这样的人走在街上天天有一大票一大票的女子失了心,丢了魂。只是,他从没回应过任何一个女子爱慕的暗示,当别人处于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一段禁忌的恋情中。
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的,只发觉每次看向那人的目光,有了点点不同,然后就开始做些让那人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时候,九炫会故意站在那个人身后,偷偷比较着,为自己高出他许多而暗自欣喜。
夜里,九炫常在那个人睡着了之后开始练剑,墨色流光在暗夜中飞扬,流转,伴着天上的星月之光和地上的萤火,他殷切期望着可以比那人变得更强。
小时侯,无数次窥见那人的身躯,均毫无所动。现在偶尔瞥见了,便脸红耳赤,一溜烟逃得远远地,躲在那人找不到的地方拎着一大桶一大桶冷水猛往头上浇。
初初长成的少年,总为着一点点变化而沾沾自喜,为了些许的优胜而雀跃不已,却也难免被突来的欲望吓着了。
什么时候变得连自己都惧怕了呢?当分不清喜欢和爱,敬畏和欲望时,心里只有惶恐和不安。
然而,改变的只有九炫,那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一样的容颜,一样的感觉,一样冷傲的性情。岁月留痕,他呢?十几年来一往如昔。时间在那个人身上仿佛静止了,如冻结的河流,一片死寂。
九炫很怕去想个中原由,怕知道了,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就会被打破。
只要保持现状就好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江南三月,梅子黄时,那雨最是温柔,雨意绵绵,于无声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那个人喜欢雨,这来自天上的水,总让他想起许多前尘往事,许多自在逍遥的日子。看苔痕深绿在雨雾里,听瓦瓴上交错的雨声如同金戈铁马,战鼓齐鸣,他便会有种纵横沙场,豪气干云的快意。
每当此时,那一个惯于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元神便在凡人的肉身中蠢蠢欲动,几欲化龙而去;想起暴雨洗刀锋,那血化为丝丝红线顺着锋刃蜿蜒而下,挥刀过处,尖锐的罡气斩开密密的水帘,弹指定胜负,一笑取人头,何等快意不羁?何等逍遥自在?而今他却只能在雨中抚慰自己好战的灵魂。锋芒隐没,那眠于东海之渊的天刀雷牙,也该感到寂寞了。
九炫却不喜欢雨,因为这个时候,他总要匆匆地拿着把雨伞到处找他。
雨打芭蕉,园子里的芭蕉叶很绿,浓浓绿意中掩映着几点朱红,却是几枝斜曳而出的樱桃,在万绿丛中闹着春意。
园子里养的一池芙蓉,未到花开的时节,便只有翡翠似的玉盘,托着颗颗由天而降的晶莹琉璃珠。雨声叮叮咚咚,如瑶琴,如画筝,或缓或急,或清亮或激越,像是奏着天籁般的曲子。
九炫总能在园子里的某个角落寻着他,看他怔怔地凝视着满池绿叶,淋着雨,想着无人能懂的心事。
这时他会静静地走过去,撑开六十四骨的油纸伞,为他遮住那一方湿漉漉的天空。
“我不需要!”
每次都是这样拒绝,转身,离去。
龙九炫永远不懂他拒绝的理由,正如他永远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血气方刚的少年哪懂得龙腾于海的豪情壮志?
但他也有他的坚持。
十八岁时,九炫已不再烦恼于喜欢和爱的差别,他只梦想着为那个人撑起一把伞,望他风雨无忧。他是如此忠诚于自己的决定,以至于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习惯。
后来那个人走了,九炫清楚记得自己最后一次为他撑伞,离他不辞而别刚好十三天。
那个人离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九炫都没有走出那个家。
那个人的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瓶子里也天天有新换的芙蓉花,他喜欢坐的那张竹椅被抹得纤尘不染,依旧摆在他每天休憩的地方,他惯常去散步的园子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被打理得生机盎然……
一切的一切都和他走前一样,九炫平静而又平淡地维持着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他总在想,或许有一天那个人又会忽然回来了。
然而,每当下雨的时候,九炫就开始神情恍惚,一听到外面叮咚的雨声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外跑,撑着柄油纸伞四处找他。
园子里依旧蕉绿桃红,有时他会以为自己看到那个孤高冷寂的身影在绿叶亭亭的池子旁边一闪而过,等他慌张地追了过去,却只剩一池幽幽的绿和一地淋漓的雨。
手松开了,伞掉落了,怅然若失的他在绵绵的梅雨中呆站着,痛苦地咀嚼着一个事实:那个人真的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走了,不要来寻我……
怎么可能做到?一直相信,今生最重要的便是如此了,所以明知已失去,还要不停地去寻找,去寻找,那怕是寻一辈子……
记起童年时,到市集上听说书的讲故事。故事里有一种奇妙的虫,叫青蚨虫。
“那青蚨虫啊,最重血缘,亲子之间有着奇妙的联系。如果你捉了子青蚨和母青蚨,杀了子青蚨,把它的血涂在铜板上,那么你用了涂有青蚨血的钱,只要母青蚨还在你手里,那些钱也会自己飞回来的。此所谓用之不尽,生生不息……”
也许,我就是那个子青蚨,即便死了,若血还未干透,仍会不顾一切寻过来的,哪怕隔着沧海,隔着桑田,哪怕将没顶于去寻你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