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晚上,尧天依例来到别墅,安静等待;两姐妹的到访令他又惊又喜,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星云!”他望着相似的双胞胎姐妹,第一次手足无措。“那你一定是星苹,快请进,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来……”
“何先生,不敢当。”星云板着冷冰冰的面孔回答。其实她的心情矛盾得很;会来是临时起意的,事情总要说清楚,好有个了结,而且星苹闹着非见“那个人”一面不可,只好让她跟了来。星云想先到别墅碰运气看看,没想到他真的在,这反而令她有些意外。“我们今天来,只是想把一些话当面说清楚,说完马上就走。”
看星云的脸色,尧天便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是他弄砸了他俩的关系,他知道。“坐下来慢慢谈,好吗”星苹,你们过来……”
星云防卫似地牵着妹妹的手,挡在星苹面前。“没有必要,我要说的话非常简单——请你不要再出现,不要来破坏我们晏家平静单纯的生活。”
“星云,或许你们该听听我的解释,过去种种不得已都是出于环境所造成的无奈……”
“不必解释,事实摆在眼前,每个人都看得见,不需要辩解,是你主动放弃我们,你不要我们三个,现在有什么权利要我们原谅你、接受你?”
“我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只希望你们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补偿!你以为所有的事都能补偿得了吗?你补偿得了我妈付出廿几年的青春跟心血?补偿得了所有错过的时光?我们根本不稀罕你做什么,只求你彻底离开我们的生活,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尧天满心的痛苦。“你真的这么恨我?我并不想干扰你们的生活,只想补偿你们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只要让我默默地关心你们……”
星云冷着心。“你所做的可不是‘默默的关心’,我们不感激,也根本不需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本来相处得很好的,不是吗?”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是你破坏了我们的关系,现在我们就像陌路人,不会再有牵扯,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们家的人都不欢迎你出现。”
“是这样吗”星苹的话让尧天的心沉落谷底,满是苦涩;他转而问在旁边一直默不出声的星苹,那张着大眼轮流望着他们对话的星苹,他的另一个女儿。“星苹,你也这样想吗?”
箭头突然指向她,星苹反而不习惯。“我——”
星云抢白:“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相信你一定明白。”
“星苹,这廿年来我从没有放弃过找你母亲的希望;虽然我不知道有你们的存在,但还是一直记挂着你母亲——”
“不用说了,你自己也有一个家,有女儿,有成功的事业,应该知足了。我们不稀罕你所谓的补偿,也不会仰赖你给我们什么,反正我们最苦的日子也熬过来了!没有你,还是过得下去,而且往后只会越过越好;有没有父亲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我们也不会承认你。你没有尽过一天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所以不要想用这顶帽子来压我们。”星云想表白得更彻底,也顾不得是否让谁伤心了。“我们至少还有个杜叔,不论对我妈、对我们姐妹来说,他做的都比你多。这才是我们应该牢记的恩情,至于你,我们是不会承认的。”说完了,她拉了星苹就走,无意再多留。
留下无言以对,颓然而立的何尧天。
星苹看了坚决离开的姐姐,也顾不了安慰他了。“姐姐是心里难受,才说了这些绝情的话,你要谅解她,不要生她的气。”匆匆丢下这些话,她也拔腿跑开去找星云了。
???
常宽牵着星苹进PUB,刚进门却止步退了出来,星苹的鼻子差点没被他的肩膀撞个开花。
“你干嘛!”她眼泪汪汪地揉着鼻子,疼到心里。她的圆鼻本来就够扁了,这下子又被撞,只怕会凹成平面。“要回头也不先通知一声!”
“换地方,不进去了。”
她没注意到他脸色有异。“好好的,为什么不进去?都辛辛苦苦走到大门口了。”
“这里风水不好,转移阵地。”他去扳她。星苹从他腋下溜开。“我偏要进去,看是什么牛鬼蛇神让你却步。”
一探头,她的甜甜笑容凝结成寒霜。她一眼就看到教常宽望而却步的“牛鬼蛇神”;那偏偏不是什么丑陋的娇魔鬼怪,而是在席间谈笑风生的钱嘉薇。
原来是这个原因。
原来她也知道这里。当然了,她是他从前的女友、老相好,所以必定熟悉彼此的朋友,以及彼此常去的场所,简直密不可分——星苹是早该想到、早该知道的,可是——可是,常宽没有说。
对!他没有说。星苹心里宛如打翻了一缸醋,酸到牙根里。
她臭起脸,快步往回路上走。
常宽跨大步跟上她,拉她。“小苹果!”再白痴,再迟钝,他也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以往他再怎么丑她,她也不会对他摆脸色,更舍不得朝他开火,然而这回她是真的动了气,整个人像个鼓气袋,不理他,用力踩着路面,好像柏油路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她甩开他。“不要叫我!”
“小苹果!”
“不要理我!”
真有个性!他就最怕女人这样子。“你这么是干嘛?你听我说,我们谈清楚!”
她捂住耳朵,说:“我不要谈不要谈!”说完就跑开了。
他两三步就追上她,拉住她的手。“你干嘛这样!没事生什么气?莫名其妙嘛!”
星苹的怒火爆发开来,就朝着他大叫:“我是生很大的气!还不是因为你,都是你!你是大骗子,你居心不良!”她鼻子一酸,连说话都变了声。“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薄幸!”她恨恨指责。
常宽看见小苹果那对爱笑的眼睛竟然闪着亮晶晶的泪水,他脾气要硬也硬不起来;但另一方面,她的指责又让他有被冤枉之感,他没做什么,却落得“不是好东西”“薄幸”之名。他知道她在生气什么,介意什么,然而要解释难,要让她相信更难。“我没做什么,真的。”
她瞪他,戳他。“你口口声声说你跟钱嘉薇已经结束了,那你为什么还怕见她?事实证明你心里还在乎她。”
“我跟她是已经过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逃避?”“你希望我见她吗?我宁可避不见面,也不要制造尴尬的场面。”他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水。
星苹半信半疑。“这只是你的说辞。”
“不是这样的。如果我见了她,你才会更生气。我真的讨厌制造麻烦,讨厌自找难受的局面,尤其你又在场,那会更奇怪。”
他的话又刺伤她了。星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观察他的表情。“我知道,你嫌我是丑小鸭一只,带不出去,见不得人。”
常宽笑出声。“天地良心,我怎么会这么想?”
星苹委委屈屈地说:“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每个人都知道钱嘉薇是你的女朋友,她那么漂亮,人见人爱,你怎么会喜欢我,我——”她又红了眼。
“拜托拜托,不哭好吗?”他心慌了。他和那些朋友在一起海派惯了,鲜少要这样哄女孩子;以前嘉薇光和他吵,绝不肯委屈自己用眼泪来逼他,个性比男人还硬还强;没想到他却在小苹果身上,见识到了女人的可怕。“你不是一向都很自信吗?怎么今天突然变得这么自卑?”他觉得好笑。
“我那有自信?”她很郁闷。“所以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我。”
他真的被她的逻辑给搞得一头雾水。“还有,我要澄清一点,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我跟她是真的结束,不可能再有发展了。”
“都是你的话。女朋友就是女朋友,还分什么过去不过去的?你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你‘现在’的女朋友。”
他讶异。“我没有吗?”
“没有。”真的没有,就是没有——症结就在于这个。也许因为那么一点点的虚荣心态,星苹多盼望他能向全世界宣告,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钱嘉薇已成过去式,而她和常宽在一起,她才是他的唯一,现在,未来。
“如果我说了,你就相信我了吗?”
她闷哼,像蚊子叫。“我不知道。”
常宽牵起她的手,这次她乖乖的,没甩开他。“小苹果,听着!我不是会说甜言蜜语哄女孩子的人,也不擅表达,你要我海誓山盟,我不会,要我保证未来,那也太远了,我做不到;我只能说,我真的很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如果我在大街上吻你,算不算一种表达方式?”
常宽说到做到,星苹还来不及表示赞同与否,他就不由分说抱住她,吻了她。吻得她忘了伤心,吻得她破涕为笑。星苹转而狠狠抱住他,亲够了才愿意放开他。
她的脸红咚咚的。“你真是个怪物。”
“我是!谁叫你喜欢我这个怪物。”
“其实你不进去也好,你要是真的跟她打了招呼,我才会吃醋吃死呢!我很爱嫉妒,你要知道这一点。”
常宽用胳臂圈住了她,那素素净净的脸在他眼前,令他无法转移视线。她那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眼光总是令他不太敢直视,怕自惭形秽,怕自己无所遁形。因为她是那么年轻,年轻而天真。
“相信我了吗?”
“我不知道。”她坦白地说。“你总还会再遇见她,因为你们太熟了,而这世界又太小了……”
“你放心。再怎么样,我绝对不会伤害的人就是你。”
星苹的眼睛眨了眨。“常宽,你写首歌给我,好不好?只给我的,我要你送我一首独一无二的歌。”
她真孩子气,只要求一首只属于她的歌。
“有没有时限?我不敢保证还写得出来。你没看我江郎才尽,还处处碰壁被打回票……”
“我对你有信心。”她崇拜、信赖他的眼神,从没有改变过。这给了他异样的感受和鼓舞的动力,在这么单纯支持信任的眼光下,他感觉自己昂立、膨胀起来了,仿佛他是她心中最大的信仰,唯一的寄望,是神、是力量。“没有时限,我相信你一定写得出那首最美的,只送给我一个人的歌。”
???
尧天用宇斯给他的钥匙开了门,在书房里找到了左儿,左儿闻声回头,脸上是怯怯的表情。
“左儿,你还生爸爸的气吗?”
心防一解除,左儿再也武装不了,扑进父亲怀里。“我没有。我还怕爸爸气左儿,不想要左儿,再也不来、不认我这个坏女儿了。”
尧天听了她的话,感动得无以复加。左儿的反应和他所预想的有千里之距。才几天不见,这个向来骄蛮的女儿变得如此懂事明理;真得感谢宇斯,他必定从中出了不少力。左儿也只肯听他的话。“爸爸不该一时冲动打了你……”
“不!是我的不对,我没有弄清事情,就不分青红皂白对客人无礼,让人家很下不了台,宇斯表哥骂过我了,我也知道是自己错了。”左儿十分温顺乖巧。“爸,宇斯表哥说的话我全听进去了,我是不是该找个时间跟那位晏小姐陪个礼?否则真是太对不起人家了,也让爸爸没有面子。”
尧天心中有难言的苦。不只是左儿,连他想要预约一个赔罪补救的机会都不可得了。几天前,星云还陪在他身旁,谈笑风生,转眼间已翻脸不相认,这令他很难过。他还能怪谁?唯有深深自责。只因为他无心的隐瞒,却赔上了他和小梅的大半人生,是他铸成了廿年无可弥补的大错,和那么多挽回不了的悔恨、幽怨。
“这件事,我会处理。你能这么懂事,爸爸已经很欣慰、很开心了。”
父女俩仿佛由这个事件的发生而抛开过去的争执,重新走入彼此的内心世界,两人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亲密、亲近。这回左儿终于解开心结,了解父亲对她的细心守护与真心关怀,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很幸福的。
她因为太高兴而不由自主地哭了。
“爸,我是不是真的很坏,时常惹人讨厌?”
尧天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脊。只有左儿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才做过这个动作。“谁说的?你一点都不坏。在爸爸心目中,你永远是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子。”
左儿满意地笑了,纯真的俏脸上充满喜悦。“小健也说我善良,可见得我真的还很不错。”
尧天一时没听清楚。“谁是小健?那是你的朋友吗?”女儿的朋友他向来不认识几个,一旦过问了,左儿就嫌他干涉她的自由和交友权。
“没什么,那是个不重要的人。”左儿亲昵地揽着父亲的脖子。“爸,我是不是你的心肝宝贝?”
尧天笑了。“你当然是爸爸的心肝宝贝,有人敢说不是吗?”
“在你心里是不是属我占的分量最重?”她问着问着,自己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问这种问题真好笑,是不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问。说起来我实在很笨,以前我总不相信爸爸是真疼我,老是跟你顶嘴、发脾气,惹你烦恼,到今天我才弄清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还是老爸。”她一连在他颊上亲了好几下,腻着像头小猫,把尧天的上衣领口印得都是粉红唇印。“我好幸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
“老爸也很幸福,好久没有小姐肯亲我啦!”他打趣道。
说到这点,左儿就紧张了。“爸,以前好多阿姨要追你,你都不要,最近却有你要再婚的传言。”她索性渲染得严重点,以便能刺探到实情。“我要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尧天避重就轻。“传言也不过是传言罢了。”左儿的误打误撞竟猜中他的心事。虽是两回事,但还真点对了主题。
“可是很多人都说你交了新女朋友——”
“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反而是别人清楚呢?”
“那么,那位晏小姐真的不是——”
尧天无奈地想,他的女儿应该去当律师,因为她有追根究底的特点。
“宇斯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他企图为自己辩白。
“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有的,你一定第一个知道。”他只能做这种保证。
“第二个。因为你是第一个知情的人,但你也有可能藏在心里很久都不告诉我。”左儿心里有份对父亲再婚的恐惧感。
“左儿,你对爸爸这么没有信心吗?”说归说,他才对与小梅母女的关系感到无能为力、缺乏信心。她们打从心底抗拒他,而星云的抗拒尤其强烈;他完全处于被动,无能做些什么。他首次感到疲力。家里的事业他一直把它当成责任去履行,再大的艰难、瓶颈都能化险为夷,未曾真正挫折过他;而这件事却成了他目前最大的难题,这是他欠了廿年的债啊!但是迎面而来的却是如此顽强的抗拒和冷漠打击。“其实说这些都太早。我想,我是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不太可能有了。”
“如果你心里一直记着妈,当然无法接受别的女人喽!”左儿不知道她自己这个理所当然的猜想有多一厢情愿,但她宁可相信如此。“我就知道爸最爱的人就是妈跟左儿,所以妈走了以后,爸一直不肯找新对象,守着左儿,怕人欺负我。”
尧天有好一阵子搭不上话,他在心中叹息。“只要你能平安长大,将来找到好归宿,就是爸最大的安慰。”
“我才不结婚,我要当女强人,继承爸的事业,让人夸说虎父无犬女,我也很强的。”
“那更好。”
这是左儿第一次“觉悟”。“爸,我已经决定不再过这种懒散的日子,我要学着更积极上进一点。从下学年开始,你要我去上课我就去,你希望我出国,我也没意见,我要充实自己,培养自己具有成为何氏继承人的一切件和特长,帮爸分忧解劳,要别人刮目相看。”
尧天真是感动极了。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为我操心了。爸,我对你发誓,以前的顽皮左儿已经被你一掌击毙了。”她嘻嘻一笑。“现在你面前的左儿是个全新的人,要做你的乖女儿,要上进,要准时回家,不乱交朋友。爸,我们父女是‘生命共同体’,要永远相亲相爱一起生活,没有人能介入,更别想分去你对我的爱!”
???
店里中餐忙碌的时间过后,星苹照旧蹑手蹑脚闪进侧墙,准备扯嗓子喊楼上的人,母亲却先叫住了她。
“小苹,你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豆芽和韭菜,拿过来。”
星苹顿时停住了。“哦,就来了。”她手脚俐落地端出母亲要的东西,用臀部一顶,关回冰箱门。店里只有一桌客人,母亲趁空坐在摊头前吃饭。
“小苹啊!饿了就去烫把青菜,一起吃饭,不然等会儿人又多起来,连吃的时间都没有。”
“我还不饿,下午再吃。”其实她早就饿得咕咕叫,计划要偷个空,拿东西上楼和常宽一起吃,说说话、逗逗趣,连三、五分钟也好。
谁知母亲像窥知了她的心事,冷不防全被揭穿了。“小苹,你就去把楼上那个孩子叫下来一起吃饭吧!三更半夜才睡,早餐也不吃,这样日夜颠倒最伤身子。”
星苹胀红了脸,好似被抓到小辫子。“楼上那有什么人?”
伟如微微笑道:“还想瞒妈!妈看在眼里很久了,只是忍住没说。你这小丫头有事没事就往顶楼钻,半天找不到人,还站在马路上跟叫拍卖似的,妈连睡个半觉都不得清静。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装死到底。
“那个玩音乐的看起来倒挺有个性的啊!头发满长的,没错吧?”伟如忍不住有那么一些些担心。“他没有在做事吗?那他怎么赚钱?怎么有个固定收入?”
“他们是属于自由业,上班时间不一定,不做专辑的时候一闲就是几个月、半年,都说不定。”星苹不愿意坦白招认“那个玩音乐”目前确是无业游民。她不想让母亲还没了解他的人便先有了坏印象。女儿眼里流露出太多的欣赏和崇拜,连外人都可轻易看出她对他的感情。小苹是真的陷进去了。“你说那孩子叫什么长——还是宽的?”
“他叫常宽,经常的常,不是数学课本里教的长跟宽啦。他人很好,很有一番理想抱负。”
伟如听得心惊胆颤。她的小女儿谈恋爱了吗?星苹未曾用过如此甜蜜又小心翼翼的语气谈论一个男孩子。
她当然紧张。星苹太像她年轻时的自己,不懂得设防,又热情而易感动。她怕女儿也跟她一样,一不小心就伤了自己,那代价太大、太大了!
“有空可以多带他来给妈见见,你们年轻人多交朋友是好事,很正常,妈不是老古董,不会反对,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多小心……”
星苹撒娇地腻着母亲。“哎呀!妈你说得好像已经多严重似的,我不笨,知道要怎么做的。”
“那就好。”当年养父母没有为她操过一天心,他们眼里有的只是个钱字,不惜将她卖进酒家,更别说是制造了生命却弃她而不养的亲生父母。如今她自己有了孩子,才体验到父母难为,那是分分秒秒都放不下心,无止尽的挂念惦记。“小苹,还有一件事情;星云那里,你要帮着劝劝她……”
“是关于那个有钱爸爸的事吗?”
伟如首次在女儿面前默认了。“你姐姐的性子倔强些,站在妈的立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你能帮着劝劝她。对长辈还是不能太冲,将心比心,人家也会难受的。”
我想也是。”星苹想起何尧天那忍让又承受一切的神情,连她看了都不忍心。她竟想不到这样一位风度翩翩又温文的“绅士”会是自己的父亲;他像每个少女梦中的情人,书生加上剑侠的综合体,连她都喜欢他。他就如星云在这事件发生之前跟她所述说的既风趣又有内涵的先生一样,星苹发现自己真的不怎么讨厌这位文雅的爸爸。“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不准生气。你还是爱那个有钱的爸爸,是不是?”
伟如刻意别过脸去。“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妈——又老又丑了。”
“你才不老,也不丑,你是大家公认的米粉汤西施,我和姐是小西施呢!再说,年纪大的人同样有权利谈爱情,如果我能跟所爱的人结婚,一定跟老公谈一辈子的恋爱。”星苹振振有辞。她是“信爱情得永生”的信仰者。
伟如摇头笑笑。“那是你们年轻一辈的想法,妈不行了,跟不上时代了。”她眼角瞄到有个影子一晃。“小苹,去吧!有个人影在楼梯口晃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长什么宽的急着找你了。”
“哦!好。”有了妈妈的批准,这下星苹可跑得更快呢!一溜烟就不见人了,全然将母亲尚未回答她的那个问题抛向脑后。
???
晚上,星苹趴在上铺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在书桌前作剪报的星云。
“姐。”
“你先睡呀!我还要剪资料。”
“姐。”星苹又叫。
“我在这里,叫一声就听见了,干嘛?要请我客?”星云放下剪刀。
“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我什么时候不准你说话了。”她捏捏星苹。
“要说那个有钱爸爸的事。”
星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转回书桌前。“第一,我不承认有这么一个爸爸;第二,我认为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有钱、有地位、有名声,一辈子享福不尽,有什么好可怜的?我们才可怜,妈更可怜,背着这个担子,辛苦大半生,一个女人的青春也就这么耗掉了!你的同情心不要放错地方了。”
“可是你以前很喜欢他,常常说他是你的忘年之交,又说他这个人的优点多的数不完,遇上他是……”
“那是过去,等我知道事实真相后,又另当别论了。”
星苹站到她眼前来,直瞧着她。“姐,你该不是爱上他了,才难以接受这件事吧?”
星云瞪她。“胡说八道。”
星云敢肯定自己对何尧天从没有牵涉到男女之情,她只是把他当作朋友而已。
“那是有可能的。任何一对男女都有相爱的可能,只要他们没有任何血亲关系。”星苹想想又补充。“不过还是有乱伦之爱,连续剧都演得不要演了。”
“不是那样。”星云付之一笑。“我没有爱上他,你不要再乱瞎扯了。”“难道你不想再见他吗?我觉得他会很难过的。”
“我是不想见,永远都不想。我的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不,我懂。”星苹与星云的脸庞相对,她们俩是如此相似,而且大多时候,她俩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们是彼此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记得吗?我们都是彼此的二分之一,没有人能比对方更了解自己,我们要在一起才完整。我知道人的感觉,以及矛盾,我也跟你一样,想见他,又不想接纳他;曾经我也好想有个有爸爸,如今又抗拒他的出现,差别在于我不像你有过和他共处的经验。其实姐,你知道吗?关于这一点,我挺羡慕你的,至少你知道这个爸爸是什么样子的,即使那是在他还没以爸爸的身份出现的时候。”
星苹这一番直接的话令星云无言以对。“你们难道都不生气吗?”他曾经选择放弃我们……”
“或许他真的有他的无奈,没有人有权追究。更何况连妈都说不出恨字来——我们晚辈的能说什么?感情的力量……”
“妈还爱他吗?妈说过?”
“姐,你以为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付出所有,而一辈子无怨无悔?”星苹的眼神澄澈清灵。“要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妈或许不会对另一个好男人的努力付出视而不见。”
星云却神秘一笑。“苹,我发现你对感情的心得有增加哦!有实际的体验,成效果然不同。”
星苹死不承认,装糊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楼上那个制造噪音的,你没发现我很久没敢批评他了?我得为将来打好关系,不过他要先学会讨好我,过了我这关再说。”
“你听妈说的?”星苹心直口快,不懂得遮拦。
“我有眼睛,还是慧眼、千里眼。”星云俯过去,两手大大掰开眼皮。
“不好玩,你们统统知道了。”她不太满意。
“好玩,才开始呢!”星云凭直觉为星苹提出建言:“那家伙恐怕难缠,我有预感你要受不少罪;不过你有我们作靠山,那家伙肯定跑不了的。”
???
夜凉如水,连秋虫都收敛了歌声。这样的夜晚与廿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醉人,但对并肩而行的两人而言却已错过不少时光。“跟你说了不要再来,为什么还来呢?”伟如打破了沉默,却不似上回的冷漠刚硬。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忍心拒绝我吗?”
迎视他深沉的眼神,伟如突然有些恍惚,时光像倒退到廿年前。那时她眼里只有他,以为他是天,是唯一;她有太多的憧憬与美梦,以为幸福的日子将会持续下去,但万万没想到,事与愿违……匆匆廿年已过,如今人事全非,睽达廿年的情感可还存在?可能还原?
“还需要说什么?现在再说什么不是太晚了?”
“永远不算晚,只要我们都在,一点也不嫌晚,除非,你心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已经容不下我。”星云说的那些事,让他坐立不安,非证实不可。
伟如不解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答起。
尧天又问:“你对我,还有感情吗?”
伟如深深地望着他,良久,伸出手轻抚着他的面颊,用这个动作说明一切。然而当他想握住她的手腕,她却避开了。
“为什么?”
“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不晚!只要你肯给我机会,一切都不算迟。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母女。”他温柔地偎紧了她,看着她后侧的轮廓;她并没有改变多少,一样朴素,一样简单,但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人。“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让我表现给你们看,也许以往亏欠你们的永远无法弥补回来,可是我会尽力。你们都是我最重视的珍宝,真的!小梅,相信我,我不想再错过任何时光。现在好不容易又找到你,我不会再让你们吃苦,让我来照顾你们,让我尽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应负的责任,我会加倍努力……”
伟如只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的话。
“我了解你的心意,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不可能。”他温柔地扳过她的肩,尝试说服她:“小梅,还记得我们在一起有多快乐吗?你回想看看,我们错过了太多,不能再蹉跎下去了。”
她不需要回想,那过去的点点滴滴多年来都好好地收藏在心底;然而那份慌乱,却压迫得她喘不过来。
“我还需要想一想,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快了。”
尧天决定不逼她。“我知道是我太急躁了,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等你想通了、愿意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点,要让我时常来看你,不要再拒绝我,好吗?”
???
星苹打开木门,迎面扑来的是股醺死人的酒气!
这个人又喝酒了!她好脾气地捡起满地的酒瓶。“跟你说不要喝那么多酒……”
一声大吼差点让她吓破胆。“不要你管!你走开!你下去!不要管我!”
倒在床上的常宽脸色诡异得可怕,像凶神恶煞似的,口齿不清。但骂人还挺俐落的啊,星苹暗想。“你干嘛?大白天好好的不弹琴,还喝酒喝成这样,分明是虐待自己嘛……”她想去扶他。
他猛地把她推得老远,她跌到地上了。“跟你说不要管我!你滚!”
星苹忍痛抚着腰站了起来,心想:他喝醉了,不要跟他计较。她到外间的小水槽帮他拧了湿毛巾来,这时常宽已经安静许多,不再恶形恶状,只是仰躺着,嘴里不断嚷叫:
“真他妈的,一堆势利鬼!一堆庸俗的老怪物!”
“讨好市场?门儿都没有!没有好的东西,市场在那里?简直把听众当作只会尖叫和亲近偶象的白痴!”
“狗屎!去他妈的狗屎!”
星苹知道他一定又碰了钉子,一时不如意,气闷不过才借酒消愁。她细心地为他擦脸,他脸上都是冷汗,眼角的水滴不知是汗仰或是泪水。她转身欲洗净小毛巾,他却一把拉住她,声音沙哑的说:
“小苹果,不要走。陪我。”
她没见过他这么无助虚弱的样子,心头一慌。“我不走,我在这里。”
她轻手轻脚在他身边躺下,床很小,她就紧挨着他;动也不敢动。常宽忽然惊天动地呕吐起来,呕了一阵,又拎起酒瓶猛灌算漱口,星苹在一旁看得手足无措,不知帮他好,还是扔掉所有的酒瓶才好。
他躺着,像死一般,但星苹竟看见他紧闭的眼睛流下泪来。这次她确定了那不是汗水,他竟然哭了!常宽竟然难过成这样?她心急地俯近他,轻轻地把唇覆在他的眼上,像怕弄痛他,怕惊动他。
常宽张开眼。“小苹果,你不必这样……”
她静静凝视他。在这么静的黑暗中,她只看得见他的眼睛,燃得灼亮的眼睛。“是我自己要做,我自己想要的。”
她轻巧地钻进他怀里,那么自然,没有一丝迟疑。
常宽在昏眩中呻吟,这是在考验他的意志力。他很清楚怀中的人是谁,他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然而怀里依偎着的躯体是那么真实,柔软而芳香,百分之百的女孩,这是小苹果,他鼻子里满是她散发的淡淡甜香味……他想控制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却抑不住想亲近她、探索她的冲动,最后他接纳了那完全贴合的身子。
不知何时,星苹自己褪去了衣衫,那小而圆的肩头,秀气娇小的身躯温柔地躺在他身下,常宽护着她,轻轻开了口:“小苹果,不后悔吗?”
她没有回答,只用小小的手指捂住他的唇,然后以唇代手,交换了一个深情而信赖的吻,像一种交托,以爱封缄。
她是真的愿意将自己交给他,毫无疑虑的。只要能消除或减轻他的痛苦,她是那么愿意的想抚慰他的不平与痛楚。她想跟他在一起,不管是分享快乐或分担忧愁,都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