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碰壁,跌跌撞撞,伤痕累累。
会想找个地方窝下来。
舔舐伤口。
那儿或许是所爱的人为你打造的避风港,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可是、万一、不幸——
你失去了那样一个能让你安心休憩的地方,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能称之为“安全”的地带,你为自己营造的美好世界已然瓦解,你一无所有。
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步在崎岖的产业道路上——真的是慢如牛步。
“把拔,你还要走多久?人家脚好酸,我不要走了……”仰起白白胖胖的小脸,嘟起嫩红嘴儿,满头大汗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抱怨着。
“就快了。”忍下一声叹息。
“你刚刚就这么说了!”甩开父亲的手,赖皮地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人家不要去了,我要回家,带我回家啦!”
家?皱起眉,男人抑住自嘲且歇斯底里的一笑。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家”可回?卖掉那栋买了没几年,位于台北精华地段的公寓;大部分的钱拿去还掉贷款,剩下的部分给妻子当赡养费,再加上赔在打官司所耗的律师费、诉讼费,以及押在法院中的高额保释金后,现在户头里所剩下的金额充其量也只能糊口几个月罢了,再下来便是问号了。
如今他们过去所住的“家”,早就是别人的东西了。他辛苦打拚十几年的成果,全都化为乌有。
但,这些话解释给小孩子听,又有什么用?
七岁小孩不可能明白,本来在公家机关中坐领高薪的父亲,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卷进上司的连说、贪污疑案里,陷入顿失饭碗、前途黯淡的困境。
原本平步青云、意气风发的菁英人生,急转直下成了声名跌到谷底、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贪官污吏。
突如其来的强力暗示,要他在事情扩大前自行请辞;失业与身败名裂的双重打击;昔日同僚、旧友亲朋急遽疏远的冷漠态度。昨是、今非的两样待遇,露骨到只要他一现身,众人便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他是X病毒带原者。
这四、五个月以来,铁曜辉深刻地体认到一夕成名不是什么值得人称羡的“好事”。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百口莫辩的滋味,实在令人无法消受。
自己的名字像通辑犯一样反覆地出现在新闻报道里,绘声绘影地描写着他与上司串通大捞一票的经过。
胡言乱语的谣言,未经查证就在报章杂志上大篇幅地刊登。然后,家里的电话号码也不知怎么会落到神通广大的记者手中,他们疲务轰炸地追问着他“事实真相”,还有莫名其妙的人会在半夜时打来“问候”他爸妈,搞得家里无片刻宁静。
怪不得结婚八年多、快要九年的妻子都要大喊受不了,而向他要求离婚。
“和你在一起,是以为公务员的生活安定,可以过着平凡的日子,谁知道你竟然做出这种蠢事!我已经受不了被人在那边指指点点,还得被记者追着跑,躲着朋友不敢出门见人的日子了。拜托你,和我离婚吧!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发疯了!”
“曾参杀人”的效应下,连妻子都听信了那些丑闻报道,而拒绝相信他的清白。这段失去了信赖感的婚姻,勉强维持下去也没有意义,所以他哀莫大于心死地签下了离婚协议书。
但……自己没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
铁曜辉深信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司法会证明自己是无辜被牵连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势必要忍耐这段纷纷扰扰的过程,暂时沈潜,期待重新出发、展翅高飞的那一日快点来临。
“好了,别闹了,豪豪。”
拉着儿子的手,耐着性子说道:“很快就到我们的新家了,听话,快起来。”
“不要、不要!人家不要!”
挥舞着肉肉的小肥手与小胖腿,豆大的泪珠咚咚滚落双颊,铁志豪在地上哭闹着说:“我要马麻!把拔最讨厌了,我不要和把拔在一起!马麻到哪里去了?呜呜呜……人家要马麻啦!”
他×的,空气闷热得逼人抓狂。
时节都过中秋了,不知道什么鬼秋老虎发威,不仅没有半点凉爽的风,高挂在空中的艳阳依旧无情地晒得人汗水猛流,直线上升的气温和盛夏正午有得比。
背上的衬衫湿透了大半,贴在皮肤上又黏又腻;提着两人份行李的手臂又麻又酸:在这偏僻的乡野山间绕了半天又迟迟找不到那间据说很“醒目”的大屋——这些,全部都转换为额头边、太阳穴的牙力,噼哩啪啦地抽搐着神经,削减人的耐力。
这种时候,儿子哭闹不休、魔音穿脑的考验,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铁曜辉听到自己的神经啪地断了线。
“不许哭!男孩子还哭哭啼啼的,丢脸死了!”勃然大怒地一吼。
“!!”瞬间吓止了泪,一双杏眼圆睁,双唇抖动着。
糟糕!
看到儿子呆愣住的模样,铁曜辉急忙缓下脸色说:“把拔也很累呀,可是再忍耐一下下,好不好?把拔买冰给你吃。”
豪豪颤抖着双唇,瞪着他几秒钟,然后大张开嘴,“哇哇哇”地哭得更加惊天动地,抽抽噎噎地说:“马麻、马麻!我要马麻~~”
叹口气,放下手上的行李,抱起哭得鼻涕、泪水混成一团的儿子,铁曜辉笨拙地安慰着他说:“对不起,是把拔不好,把拔不该凶你的。你乖,豪豪,把拔背你,这样好不好?”
抽泣渐渐转为呜咽,揉着红肿的双眼,豪豪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儿子该减肥了。
铁曜辉背负着哭累而睡着的儿子,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往那栋总算“现身”的山庄前进时,脑海里已经晃过许多次这个念头了。过去的他,因为工作忙碌,无暇他顾,所以对豪豪的妈是如何带大豪豪的,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是……七岁的小鬼头,就已经重达三十几公斤,这绝对不正常吧
呼呼哈……呼呼哈…….
快到了。
当曜辉下定决心离开台北的时候,透过父亲的关系,找到了这个落脚处。
拥有这附近几座山的大地主,曾是父亲的棋友,几年前他过世后,将这栋位于隐密林间的山庄留给了儿子。可是在台北经营进出口生意的儿子,鲜少来这偏僻的中部山区,屋子就这么空了好几年。听说,现在山庄的新主人是过世大地主的孙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而隐居在此。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想隐居,曜辉对那些理由既没兴趣问,也不想深究。
不管房东是什么样的人,重点是对方愿意以极端低廉的价格(近乎免费),租给他位在山庄旁边的空屋——好像以前是供管家住的,后来管家辞职后,就空下来了——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得负责维护山庄里的设备,换换灯泡、解决漏水之类的小问题。
能在这风声鹤唳、世态炎凉的时候,找个清静地,舍弃掉过往的阴霾,曜辉已经别无所求了。他不会奢望房东一定得是个大好人,只求他别太找自己麻烦就行。
“豪豪,我们到了,下来吧。”轻声唤醒背上的儿子,曜辉将他放到地上。
张着好奇的大眼,豪豪哇地大叫说:“把拔,我们要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头啊?”
“这是是房东住的,我们要住的房子……”左右瞧着,曜辉在隔着车道的彼端,找到了一个独立的木造楼房。他指给儿子看,道:“应该是那间吧。”
“啊……”有些失望地,豪豪垂下双肩。“好小喔,以后我们就要住在这儿了吗?”
“是啊。”
仰头看着那栋外表有些破旧的屋子,曜辉不是不能明白儿子的失望,但他还是强打起欢颜,拍拍儿子的肩膀说:“走,把拔要跟房东打声招呼,还得拿钥匙呢!”
将行李暂放在山庄前庭的院子里,他们走到大门口处,礼貌地敲敲门,等待着。
隔了半晌,没有回应,曜辉蹙了蹙眉。他事先联络过,对方不可能不在家吧?
他伸手试转了下门把,讶异地发现它并没上锁。
不管乡下地方的治安再怎么好,这么做是不是太轻忽了点?这在铁窗文化盛行的台北,是想都无法想像的事。
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将门开启一道缝,朝里头喊着:“对不起,请问一下有没有人在?我叫铁曜辉,是来跟房东打声招呼的!”
起初寂静无声,他还以为自己又要希望落空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回应——
“自己进来吧,我们在客厅里。”
这么“随兴”的待客之道,曜辉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无可奈何地,他只好带着豪豪[冒昧]地走进屋内。宽敞的大厅里,厚重的窗帘、西洋盔甲的古董装饰品,略微阴暗的光线洒在木质地板上,沉淀着浓浓的复古风情……也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越过彷佛是博物馆的大厅,曜辉牵着豪豪,走到客厅前,眼前开展的一幕光景使人讶然地停下脚步。
非礼勿近、非礼勿视的强烈暧昧气氛,荡漾在约莫二十坪大的空间里。
这头,与那厢。
一道隐形的界线,切割出了两个世界。
数扇巨大的落地窗,迎入了大量新鲜空气的同时,也以金色光晕镶裹住那两道鲜烈如黑白对比的人影。
一个是——坐在单人扶手椅上的人,懒洋洋地以一手撑着下颚,半合着眼。
另一个是——蹲坐在法式小凳上的高大男人,单手持着指甲刀,执起那人的手,专心地一根又一根地替他剪着指甲。
脑海中不禁进出错觉,以为时空刹那间逆转到仆人与主子处处可见的年代。
说诡异,还真有点儿诡异。
曜辉愣住,心里嘀咕着自己该不会“打扰”到什么……
“噢,对不起,我剩最后一点没剪完,所以没去帮你开门。”高大的男人先发现了他们父子俩,扬起开朗的唇角,放下手边的“工作”,说:“你就是铁先生吧?你好,我是莫杰,请多指教。”
“莫先生?可是我以为房东先生姓王?”
哈哈笑着,高大的男人站起身。“不、不,我不是房东,你的房东是他——王逸。我只是他的表哥罢了。”
顺着男人的话语,曜辉不自觉地将眼神移转到那名坐在扶手椅上的男子身上。
对方缓缓地转过头来,默默地与他四目相对。
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漆黑而美丽的神秘黑瞳,拟似两潭深幽不见底的静泉,攫住他的视线。
曜辉以为什么“空灵”、“飘渺”、“捉摸不定”的话语,全都是诗人笔下骗人的形容词罢了,可是……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吻合这些形容的人存在——似雾、也似风的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