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年级的孩子们,全部聚集在操场中央,分成两队的人马,追逐着一颗躲避球跑。有尖叫着逃窜的人,也有抢着要接下球的人,吆喝、笑声此起彼落,夹在这些孩子们中间的曜辉,成了鹤立鸡群的显著目标。
「打他,把新来的老师干掉!」带头嚷着的是六年级最皮的一个。
双手执球,皮肤黝黑的五年级运动健将,迟疑地看着曜辉。
「你尽管打,老师会接住你的球。」做出防备动作,曜辉一夫当关地守在好几名尖叫着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前面。
五年级男孩露出洁白的牙,灿烂地笑着。「这是你说的喔!吃我这一记快速魔球,铁老师!」
「来吧。」
男孩咻地抛出一道干净俐落的曲线,脏兮兮的圆球夹着顺风,威力十足地攻向曜辉的上半身——「咚」地,发出好大一声,球直扑曜辉的胸口而来,反弹的力道之强,真不像是个十一岁少年能丢出的。
拚着老师的颜面,曜辉还是牢牢地以双臂抱接住这颗球。
「哇,快闪,老师接到球了!我们会被打死的!」敌对那一方的孩子们,尖叫着逃离中线。
一派悠哉的曜辉,唇角含笑地打量着。「下一个要瞄准谁呢?」
「打他」、「打他」的声音响起,孩子们争相推托、互指伙伴之际,设置在校园讲台上、全校仅有的一台广播器里响起了叮咚、叮咚的下课铃声。知道自己躲过一劫,孩子们又叫又跳,高喊着万岁。
曜辉无可奈何地笑笑。「今天的体育课就上到这边。大家回教室去做各自的扫除工作,然后就收拾书包准备放学吧!」
「好耶!」、「放学了!」、「可以回家了!」,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一哄而散。
空荡荡的操场上,曜辉独自弯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球。
「哎呀呀,我的人气自从你来了之后,就直线下滑呢,铁老师。」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半点校长威严,灰夹克、黑长裤的穿着,更近似一名普通校工的五十多岁校长,走到他身边和蔼地笑道。
「林校长。」微微一笑,曜辉摇摇头。「没这种事。」
「你不必这么谦虚,这是谁都否认不了的事实。哎,有了你的帮忙,我的负担总算减轻了不少。这把老骨头了还要陪孩子们上体育课,根本吃不消啊!」呵呵笑着,林校长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道:「岁月不饶人,有你这样年轻、英俊的老师在,谁还理我这糟老头子呢?」
「校长先生……」苦笑,曜辉以眼神求饶。
「啊哈哈,我这可不是在欺负菜鸟,故意说话损你,而是真的这么想呢!」
曜辉也不认为这位堆满春风笑容的老校长,像过去自己那些争权夺利不遗余力的上司们一样,会讲些尖酸的反话来刻薄属下,藉此发泄官场角力的巨大压力。可是,纵使老校长没别的恶意,听见上司(校长)这么说,身为下属(代课老师)的人,立场还是很为难。
还好校长先换了个话题,说:「怎么样,看你和孩子们都已经混熟了,应该可以继续留在这边做代课老师,帮帮我吧?」
实际上,受到较大帮助的人,是曜辉。
连在大都市都有就业困难的问题了,搬到这小镇之后,曜辉头一个面临的难题就是该找什么样的工作来维持生计。小镇上务农的人多,他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得打一阵子临时工,看是替人家摘水果或是拔草等等……可是老天爷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几周前,为工豪豪转学的事,曜辉来拜访林校长的时候,凑巧看到贴在校内公布拦的征代课老师公告。毕业于公共管理学系的他,虽与上头所列必须是大学相关教育科系出身的条件不合,但是大学时代修过一门教育心理学的课程,又曾是高考二级出身公务员的经历,让曜辉大着胆子向林校长毛遂自荐。
事情远比他所想得还要顺利。
林校长对曜辉的履历非常满意,直说:「太好了,我们找代课老师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是我们学校地处偏远又交通不便,而且经费短缺,也无力供给老师交通费,就连一名分配到镇上帮忙代班的役男,都做不到两天就给我找生病的藉口开溜了。唉,我都已经放弃希望了说……」
「但我并没有考过代课老师的资格,这样没关系吗?」曜辉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暂时隐瞒住自己官司缠身的状态。
「哎,不要紧、不要紧,镇上的人知道老师难找,不会有人恶意找碴的。如果你时间上能配合的话,我希望你明天就来上班。」林校长紧握住他的双手,久久不放地说:「拜托你了!」
后来曜辉才知道,这间全校学生总数只有十八个人的迷你小学里,校长已经「住持」兼「撞钟」,靠他一个人扮演学生的各科老师与身兼教务、校长及校工之职,撑了半学期。怪不得他用人孔急地要曜辉立刻开始代课。
拿「绝处逢生」来形容彼此的处境,或许言过其实。
但林校长和曜辉都很庆幸,彼此能「供需一致」地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一个是幸运找到一份薪水虽不高,但养家活口已绰绰有余的工作;一个是能从整天忙得像颗陀螺般打转的苦海中,高喊「我终于解脱」。
「校长愿意继续收留我,我是求之不得。」淡淡一笑,曜辉问道。
「呵呵,虽然以你的资历,埋没在这乡下小学屈就一名代课老师,无疑是大材小用,但我还是要自私地说一声,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在这里要找到一名好的代课老师真的不容易,而我一个人也力不从心,兼顾不了这么多课程。有些时候还不得不牺牲课外补充的教材,体育课也无法陪他们尽情运动、游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高年级的学生进度落后。被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大人们局限住,没办法给孩子们更好的教育品质,这对他们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林校长有感而发地说。
针对这些问题,同感受莫能助的曜辉,只能默默聆听。
「啊!抱歉、抱歉,让你听我这老头子作无聊的抱怨,耽误到你的时间。」林校长发现他只能呆站在旁边,赶紧说:「你忙你的,我也该到校门口去站岗,指挥交通了。」
和校长挥手说了声「等会儿兄」之后,曜辉回到办公室内整理要带回家批改的作业本、未评分的考卷,收拾好公事包,准备到教室去找豪豪——能够父子一块儿出门、一块儿回家,也是搬到镇上来后才有的新体验。
不再有扰人的新闻记者跟前跟后,没有走到哪儿都受人白眼的对待,更无躲躲藏藏的必要。
单纯而没有压力的工作环境。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的规律生活。
这些就是搬到「碧山庄」(—移居到山间小镇)的曜辉,日渐稳定下来后的恬淡、静谧日子。虽然偶尔不免会想念起大都会中繁华、紧张、刺激的一面,但他却加倍珍惜好不容易能不受外界干扰的这份平和宁静,所以他毫不后悔自己离开台北的决定。
「把拔,今天晚上要吃什么啊?」
手牵着手,曜辉父子两人走在小镇最热闹的一条街上。由于每天定时行驶六个班次的公路局巴士在这条街上设上有站牌,因此让这儿自然而然地成了镇上「人潮」最聚集的地方。即使说「最」热闹,但顶多只是有间邮局、一间银行办事处及兼卖农家直销蔬菜的杂货店,是条仅能供应基本生活所需的商店街。
「买些鸡肉,回去煮咖哩。」
「厚……又是咖哩喔?」豪豪扮了个鬼脸。「昨天也是咖哩、前天也是咖哩,大前天还是咖哩。再吃下去,人家都快变成咖哩人了啦!」
「不然你想吃什么?炒饭?」自己会煮的,也就这几样,不要说豪豪爱抱怨,曜辉自己也差不多腻了。
嘟起嘴,勉勉强强地点头,豪豪追加点菜道:「还有玉米汤,要糊糊的那种,里面还要放红肉肉喔!」
「红肉肉?那是什么东西?」
跺跺脚,满脸「连这都不知道」的气愤表情,豪豪双手插腰地说:「就是红肉肉嘛!马麻每次都会放,跟马麻讲她一定知道,把拔真没用,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唉……最近曜辉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儿子三不五时地就会拿母亲和自己相比,而且比输的人总是自己。
虽说这是无可奈何的现象,谁教过去是工作狂的自己,每天回到家里后多半还是带着看不完的公文,闷在书房里忙自己的事业,花在儿子身上的时间根本少得可怜。想当然耳,总是母亲跟屁虫的儿子,自然会比较依赖母亲,没把做父亲的放在眼中。
为了豪豪着想,说不定离婚的时候,把监护权一并给妻子,才不会让儿子像现在这样寂寞、孤单。他想必是很思念母亲,才会常常将「马麻」放在嘴巴上吧?
可是,自己的骨血无论如何都想要留在自己身边。当妻子提出分手要求时,曜辉感伤但不悲伤。合则来,不合则去,夫妻间没有非得作「同林鸟」不可的义务。
然而,自己的孩子就不同了。曜辉明知跟着自己,豪豪吃的苦头会比较多,却还是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割也割不断的血缘羁绊,平常感受不到,可一日一面临分离的关键时刻,就会显现出它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爱怜地摸摸儿子的脑袋瓜子。
出于愧疚与弥补的心态,纵使最近豪豪有些任性、坏脾气,他还是舍不得对他多加斥责。退让一步地说:「豪豪,你就多教教把拔喽!我们到杂货店去找看看有没有你说的红色肉肉,好不好?」
「真拿你没办法!」以小大人的口气,豪豪趾高气昂地说:「不可以有下一次喔!」
这小鬼头!曜辉好气又好笑地想着,日后再不小心点儿,一定会被兄子爬到头顶上的。
他们来到「什么都卖」的杂货店门口,曜辉在简陋的摊子前挑着炒饭要用的高丽菜时,豪豪已蹦蹦跳跳地到店里面去找他的「红肉肉」了。
「你好啊,铁老师!今天要买什么?我来帮你选。」这一个月来已经算「熟识」的杂货店老板娘,扯下一只塑胶袋,热心地上前问。
「谢谢,那就麻烦你帮我挑高丽菜、胡萝卜还有四季豆,对了,洋葱也要两颗。」
「没问题!」老板娘马上在成堆的新鲜蔬菜中,挑选出又大、又漂亮的菜放进红白花袋里,边说:「铁老师也真是辛苦啊,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子,还要自己下厨。真可惜这种乡下地方,没什么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可以介绍给你,否则像老师这么帅、汉草又好的年轻人,就算离过一次婚了,还是有很多女人愿意嫁给你咧!」
曜辉尴尬地笑了笑。
「喔,你不信呦?我跟你讲真的捏!」老板娘将青菜放在磅秤上,回头吃曜辉豆腐地一掐他结实的肩膀说:「看,这么勇壮的手腕,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我就丢下家里没路用的那口子,跑去倒追你溜!」
这种近似性骚扰的口气,同样是过去身在都会里,绝不会有的「体验」之一。
曜辉扬起唇,基于礼貌地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头家娘。我也很遗憾,没能更早认识你。」
闻言,霎时间笑得花枝乱颤的老板娘,大力地拍着曜辉的胸口,频频说:」喔呵呵~~铁老师真讨厌,戏弄我这个老欧巴桑,好坏喔!来、来,再送你两把葱,别人跟我要都没有,给你特别杀必死!」
好痛!曜辉悄悄地闪躲老板娘的「铁砂掌」,心头嘀咕着豪豪怎么还不出来拯救自己的时候,噗噜噜的巨大引擎声响,如雷贯耳地呼啸着。当下,一辆名贵奢华的高级跑车以令人咋舌的超高速度,唰地疾驶过街道,并在不远前方的弯道处消失。
「又来了!」老板娘换上不高兴的脸色,迭声骂道:「夭寿死人骨头!那辆车每回出现都吵得要命!以前的王老爷子,绝不辉让家里人做出这么没常识的举动。一代不如一代,有这种后生晚辈,老爷子地下有知的话,不哭死才怪呢!我真替他感到难过!」
那辆车曜辉也有印象,在这样偏远地区出现同样招摇的车机会不大,车主是谁根本不必问。
「您认识王家人啊?老板娘。」
「岂止认识!我在囝仔时代,还常到「碧山庄」玩呢!不过,那也是王老爷子还在世,八百年前的往事了。」
叹口气,老板娘摇摇头说:「我也不是什么特例,我们镇上有谁不认识王家人?以前老爷子雇用镇上很多人做事。王家不是拥有大片山林吗?所以很需要人手植林、伐木,可是他到晚年健康状况不好,王家又没有人继承他做这门生意,渐渐地,工人也都散了。还留在镇上的人,都找到了其他事做。可是老一辈的人一讲到老爷子,还是很感念他,他真是个大善人。」
言下之意,好像现在的「王家人」并不怎么受镇上的人欢迎?
「铁老师,不是我爱多嘴,但我想你最好别跟现在的王家人走得太近。租房子是无所谓啦,可是……」老板娘左看右瞧,神秘兮兮地说:「你要是和王家人走太近,会被人误以为你也是他们一伙的。」
「哈啊?」一伙?哪一伙?
老板娘「哎」地挥了下手。「大家都在谣传,他们在「碧山庄」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啊你住在那边,都没有发现他们鬼鬼祟崇的很奇怪唷?」摇摇头。曜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王先生不开口说话,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做什么坏事的人。
他想起那名有着一张秀气、端整五官的脸庞,以及纤细瘦削的身材,颇为中性的男子……
中性化不是指王逸举手投足很娘娘腔,那是种天生的气质……既非像传统保守男人的粗犷、强悍,但也不是女性化的柔弱、妩媚,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暖昧地带,似弱亦强,彷佛雌雄两者优点兼具的新新人类。
一向鲜少对陌生人发生兴趣的曜辉,却很难得地「注意」着王逸,这不全然是因为王逸的长相,还有……
「阿逸受到几年前发生的某个事件影响,迄今还处于拒绝开口说话的状态。虽然名义上的房东是他,但是你若有什么问题需要与房东沟通,请你直接和我联络,我会代他处理。」自称是王逸表哥的男子莫杰,在第一次见面时,曾这么说。
……要不要说话,是个人自由。
但这也抑止不了曜辉的好奇。
隐藏在那双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黑瞳背后,是受到什么样的重创,导致王逸关闭了对外沟通的管道,不再开口?难道王逸周遭的人都不会觉得奇怪吗?这么不自然的「沈默」状态会持续好几年,是不是没有人努力去打破王逸的心结的关系?
好奇归好奇,曜辉还没白目到深入去追究它,毕竟,自己区区一个陌生人也没有权去置喙或过问。
……说穿了,各人自扫门前雪,曜辉也没多余的空闲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哼,要是没做什么坏勾当,干么躲着不见人?」
还在气呼呼的老板娘,不以为然地咋舌道:「小时候他爷爷还在世的时候,那孩子装出挺乖巧的样子,遇到人都会有礼貌地打招呼。没想到长大后搬回来住,却谁都不理睬,拽得要命。上次我家那口子不过是不小心闯到「碧山庄」后院的林子打猎,就被他那个凶巴巴像流氓的表兄骂得狗血淋头,还给赶了出来。啧,也不想想我们好歹也是长辈……跟他道歉,他竟也一副爱理不理、有听没到的冷淡表情,让人下不了台阶!」
原来是有这层原因。曜辉理解老板娘不爽的理由,但反过来说,王逸又何尝不是受了无妄之灾?闯进别人的产业里本来就是老板娘这方理亏,不自省而到处抱怨王逸不给人面子……这算随便「牵拖」吗?
老板娘扁扁嘴,嗔道:「暧,你不要以为我是记着旧恨,所以到处跟人说他们的坏话,我可没那么小心眼!」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去年有个人在「碧山庄」失踪了,很可能就是王家人干的把戏!」
「咦?」
「不盖你,当时还有大批员警跑到山里头搜找,并把王家人请到警局问话,可是王家人坚称这事他们完全不知情,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失踪的人是谁?」蹙起眉,曜辉还以为乡下地方远比台北安全多了。
「几名跑来玩的大学生,他们也是未经许可就跑进「碧山庄」的山林里玩。几个同行的说他们迷了路,和失踪的学生走散了。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里头找,可是都找不到人,最后只好寻求警方的协助。据说他们在找人时,听到数声枪响……你说这可怕不可怕啊?」
占地宽广的「碧山庄」,后院和十几甲林地相连。除了在私人产业道路的入口处有道铁栅栏挂着招牌,告知众人里面是私人土地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严密的措施防范外人擅闯,也难怪老是有人随意跑进去了。
「我说啊,搞不好那名学生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被杀人灭口了也不一定呢!反正林子那么大,全都是王家的,在那儿随便挖个洞埋起来,根本神不知鬼不觉。」老板娘抖抖肩膀说:「万一真是这样,我们镇上就藏了个杀人犯了,多吓人啊!」
这根本是没凭没据的指控。人命关天,怎么可以轻易指控一个人犯下了杀人重罪呢?曜辉顿感失望,结果变换了环境,不代表能远离口舌是非,这小镇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一样充斥着蜚短流长的恶业。
不想口出恶言,曜辉懒得与老板娘再耗费唇舌下去,掏出钱包说:「头家娘,请你算算这些一共多少钱?」
「把拔,我找到红肉肉了!就是这个!」拿着一盒冷藏香肠跑过来的豪豪,得意的小脸在看到父亲的瞬间,瞠大眼。「把拔,你在生气吗?」
「没有啊。」曜辉顺手将香肠放进袋子里,等老板娘算钱、找零,握起豪豪的小手,不像过去总会笑着跟老板娘说再见,他带着儿子快步离开。
「把拔……」
走了好一段距离后,豪豪忍不住抱怨道:
「人家的手好痛,你握得太紧了啦!」
停下脚步让目已冷静下来,曜辉作个深呼吸,放松力气说:「抱歉,我没注意到。」
「把拔,你真的没有在生气吗?是不是豪豪做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儿子怯怯地问道。
敛着双眉,曜辉蹲下身,双手搭在豪豪的肩膀上,严肃地与他稚气、天真的双瞳对视。「答应把拔一件事,豪豪。」
「什……么事?」
「不可以因为人家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
豪豪不解地歪歪头。
「把拔的意思是,今天如果有人说甲偷了东西,你也不可以马上就相信甲是个小偷,因为你并没有看到甲偷东西,对不对?更不可以因为这样,你就跟着到处说甲是小偷,这样子豪豪也会变成坏人——到处讲人坏话的坏人。」,
「嗯……可是把拔……豪豪的同学里面,没有一个叫做甲的人啊!」眨眨眼,豪豪傻呼呼地回道。
哑然愣住,半晌,曜辉并出一笑。
算了,对个七岁的小孩子讲这些大道理,他又怎么会懂呢?
没想到王逸和自己同样受人「无端污蔑」的处境,竟让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气怒愤慨,甚至差点当众大发雷霆。幸好有豪豪在,他才没弄僵了场子,要不,搬到镇上没几天就要被列入「不受欢迎」的黑名单了。
「我们回家吧!」
甩开不愉快的感觉,曜辉重打起精神,踏上返家之路。
***
今天他们似乎回来得比较晚,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吗?
待在二楼的窗边,站在阴暗的屋内,男子深幽的瞳闪烁着担忧的色泽,视线牢锁着隔着条车道,独户楼房的大门。
一个月来,这已经成了男子每天必作的「功课」。固定在此时此刻,守这这扇窗,等着捕捉那短短不到两分钟的「镜头」——一手牵着白胖儿子,一手提着公事包与今日晚餐食材的高大男人,打开租屋大门,点灯、关门的过程。
唔?今天「他」看来好像很累……是不是上体育课,所以很累?
男子总是独自一人揣测着「他」的心思。
今天的「他」看来好像很开心,遇上什么好事了吗?是儿子考试考满分,还是……
男子总会跟着「他」的情绪起伏,忽而露出微笑或是忧愁的表情。
啊,看来今天又是吃咖哩饭了。每天都吃咖哩,「他」和儿子都不会腻吗?
放弃了言语表达能力的男子,平常在外人面前,也不肯轻易流露出表情。无论是喜怒或哀乐,在男子白皙的脸蛋上始终是那样的淡漠、浅细,有时甚至是眉头毫厘间差的动作而已。
唯独在这时候……
精雕细琢的脸蛋在瞬间,由静止、无机质的机器人状态幻化出盎然生机,彷佛是枯花重新绽放出活力的一刻。
可惜……
男子不喜欢照镜子。、
与「那件事」无关,而是打从小时候,他就不喜欢那种赤裸裸反射出自己「全部」的东西。因此家里一面镜子也没有,即使需要整理服装仪容的时候,他也都尽量不去看颈子以上的部位,宛如多瞧一眼就会中了美杜沙(注:希腊神话中的女妖,凡被她注视到的人皆会化为石像)的诅咒。
……不然,就会有人发现到。
薄薄一抹笑,使得刻意在外人前装出的冰山气质自然融化;浅浅的一颦,在不知不觉中,引起他人心疼、揪心的感觉。原本只是「美丽」的脸蛋,也会在多了分人性化表情之后,曜升成为「极度魅惑」的少见万人迷。
无意识地抽掉了表情的男子,如同是蛋糕上没了草莓,多了分美中不足的遗憾。
到底是怎么了呢?
不禁扣住了厚重的窗帘,男子咬住脂红的唇,看不到半点人影的焦虑,跟随着每分每秒过去,益发高涨。
叩、叩!两声敲门,唤醒了男子。他不着痕迹地放开窗帘,「急切」倏地从脸上消失无踪,恢复回昔日的「无动于衷」,静静地站在那儿。
「找了你半天,结果,你在这间客房做什么?阿逸!」朗声说着,莫杰跨越过大半个房间,长腿三两下就缩短两人的距离。
站在他身旁,莫杰越过他的肩头眺望出去,看着他方才注视的地方。「啊哈,是这么一回事啊!光这样子偷窥有什么用呢?好不容易我帮你想到办法,把人弄到这鸟不不生蛋的小镇上来了,你却还是一样,一点儿都不长进呀,阿逸。」
「……」会被看穿的恐惧,让他默不吭声地移动双腿,离开窗边。,
蓦地,单手被攫握住,表哥咄咄逼人的脸庞靠了过来,灼热的视线吞噬他。
「说点什么啊,阿逸。你又不是个哑巴,干么不开口?我已经受够你这装模作样的可怜虫了,你要是不想开口,就让我逼你开口吧!」
要做什么?!脑子才晃过这句话,紧接着他就被莫杰甩到床上。他旋即想要挣脱,可是莫杰以全身的重量将他压回床铺,让他整个人深陷在弹簧床中动弹不得。恐怖、害怕、无能为力的胆怯,一口气自脚趾蔓延上来,头皮整个发麻,他打着不自然的哆嗦。
「叫啊、喊啊!」不逊地扬高眉,莫杰粗暴地扒开他胸前的衬衫,并开的纽扣在屋内四散开来。
「你不是把那家伙当成英雄吗?既然他就在附近,为什么不叫他来救你?你为他吃尽苦头,把自己搞成个哑巴。不都为了他?那就告诉他啊!虽然我眼拙,真看不出那个和条战败的狗没两样的家伙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你这么多年来对他念念不忘!世界上那种等极的男人,多如路边杂草,满地都是!」
不要!不许说「他」的坏话!不要破坏「他」!握起拳头挥出去,第一拳不中,第二拳、第三拳跟着上。
「生气的话,就骂我啊!不高兴的话,就反驳我啊!」莫杰闪过他的拳头,反过来箝制住他的两手手腕,将它们压在他的头颅两侧,低下头说:「只要你说一声「不」,我就会停下来,不然我就……」
湿热的东西舔舐过颈项的触感,使他身不由己地战栗着,全身僵掉的他瞪大虚黑的瞳,视线凝定在天花板上。
「你可以说话的,阿逸,你在固执些什么?有怒气、有怨气,就发泄出来呀!」
他也不知道。声音会背叛他,所以他不想再开口。只要不发出声音就好了,不要发出声音,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
「你最好到此为止,莫杰。」
门边无预警地响起清亮的话语,不知何时现身的黑框眼镜男,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冷冷地说:「再做下去,就不是在治疗他,而是在欺负他了。如此一来,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得救了!王逸知道自己的救星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