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还在做工,那工匠一定又累又饿,很不愉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生活本身就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就像她,在过去二十一年的生命里,她真的有过无忧无虑的快乐吗?
她的童年时光好像有过,却已无法捕捉。
她的父亲是家世渊博的书香门第之后,曾在京城经营布行,家有兄妹三人,她排行最末,哥哥曾与董、苏、柴、吴四位公子是朋友,可长大后沉迷博奕,不务正业,与四位公子渐渐少了往来。
双胞胎姐姐柳絮儿做得一手好女红,是城里贵妇争相讨好的“妙绝裁缝”,然而,除非家里布行接下的生意,否则就算千金报酬,她也不轻易为人缝衣做鞋。
可是自从与董家定亲后,爹娘就要姐姐学记帐、查货和管理家业,训练她将来管理大家族的能力。
那时,每次姐姐学珠算、听生意经时,都把她拉在身边,而她对数字和应酬似乎有着天生的能力,到十四、五岁,姐姐依然痴迷于女红,她却能将市场上的各行各业说得头头是道,心算手打,毫不含糊。
于是,师傅喜欢她聪明伶俐,姐姐则感谢她急难相助,因为每逢爹娘或师傅查验时,不忍心看到姐姐挨骂的她,常应姐姐要求调换身份,代姐应答。
后来,爹娘还准许她到柜台上去帮忙记帐,每当她听到爹娘感叹儿子与小女儿生错脾性时,她知道那是爹娘对她的嘉奖,那时,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可是没人知道,驱使她如此好学的并非天性,而是她的木楠哥哥,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发誓要像他一样,算盘打得比帐房先生快,字写得比私塾先生好。
往事如一道道浮光掠影跃至眼前,那真是段快乐的时光,白天她可以去店铺帮忙,可以跟姐姐同习,晚上则跑去清竹溪与苏木楠相会……
外面传来脚步声,好像是婢女的,但没有期待的她并不在意来者是谁,反正苏木楠不会回来,她也无意躺下,又何必在意谁会进来。
“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一阵心跳。
苏木楠回来了!在她放弃等待他的时候,他回来了。
她挺直身躯等待,可是,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她不知道,他已经站在门口看了她很久,如果不是婢女想进来看她,导致他出声的话,他还会继续这样沉默地看着她。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到柳青儿坐在他的床上、待在他的房间里的感觉。
今早拂晓出门迎亲前,他得悉上河湾石场寻得一块难得一见的玉石,需要他去监定,因此迎亲后,他直接由僮阳赶去,刚刚才回来。
当感觉到他的存在时,一双穿着黑面白边软底鞋的大脚,出现在盖头下的视线中,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那沾染许多灰尘的鞋面,表示他走过不少路。
“他们说,你一定要等我掀开这碍事的盖头才肯更衣,是吗?”他的声音冷漠而低沉。
她点点头,觉得自己早已沉重的心继续往下沉。
蓦地,铜秤杆出现在眼前,没等她回过神,将她与世界隔开的红盖头消失了。
“你上一次出嫁时,也这样等着董浩揭盖头吗?”他的声音充满醋意。
她猛地扬起头。“不,我根本没进洞房。”
他脸上的表情深奥难测,如火的目光注视着她,令她一颗心“扑扑”乱跳。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每次见面都是在争吵和误会中不欢而散,因此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此刻,他就站在身前,灯光照在他脸上,她忍不住打量着他。
他好英俊,也好阴沉,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这是一件缎面夹袄,因光线不太好,看不出衣料的真正颜色,衣服很合身,将他的肩膀衬托得更加壮硕,她纳闷这么瘦的人,怎能有如此宽阔的肩膀?
他手里握着秤杆,俊秀的五官刻着冷漠与高深莫测,灼人的目光正将她从头到脚地扫视着。
避开他的眼睛,看到在他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那是这几年经历的风霜痕迹。
他的头发绾在头顶,做成一个时下流行的头髻,他的嘴唇饱满,让她想起曾在那里品尝过的狂野……她的视线再次被他的目光吸引,那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灯火和她痴迷的身影,与它相接,她的全身窜过一阵炽热的颤栗,仿佛火焰燎过。
“我一整天没看到你。”她垂下头突兀地说,试图掩藏内心的羞怯。
“是的,因为我刻意避开你。”
“为什么?”她忘记了羞怯,突然抬起头来。“我们已经成亲了。”
“那又如何?”妒意控制着他,令他只想用习惯的方式伤害她,“你还是那个不贞的女人,我还是那个痛恨背叛与不贞的男人。”
看到鄙视出现在那双迷惑她的瞳眸里,柳青儿的怒气被激起。
两天的疲惫和等待让她失去耐心,毫无新意的指责更让她觉得无聊,她以同样的口气道:“如果女人个个都贞洁,你这样的男人要去哪里玩女人?”
她大胆的言词令彼此大吃一惊,她的双颊通红,他则呼吸加速地死死盯着她,让她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如果你以为我娶你意味着你有了某种权力的话,那你就错了。”他将秤杆扔在桌上,再以讥讽的眼神望着她。“我玩的女人起码都是诚实的。”
说完,他迅速走了出去,仿佛这里是不祥之地。
秤杆在桌面上滚动,发出单调的声音,灯火飘摇,在四周形成落寞的阴影。
唉,这是我的“洞房之夜”!吐出梗在喉头的那口气,她暗自叹息。
她做到了一一不管对错,不管以后必须面对什么,她最大的愿望实现了,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可是,她却把她梦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搞砸了!她感谢董浩和侯老大,是他们的“诡计”成全她的梦想,可她却破坏了它。
她应该控制好脾气,早就知道他好妒,又对她误会难消,也知道他过去的放纵生活,但既然爱他,何必计较他的情绪?
她发誓以后绝不再惹他生气,要用爱和耐心来打动他,改变他。
可是,他还会回来吗?打量这个宽大的房间,她忧郁地想。
一扇窗户开在床对面的墙上,此刻窗板关着,她相信等明天打开窗户时,一定能看到窗外的树木、阳光和飞鸟,也可以从穿窗而入的风中感受到冬天的脚步,只是,她不知道会被留在这里多久,从苏木楠的恨意来看,也许是她的余生。
但她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消除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
看着一幅厚幔垂在墙边,她知道那是门,门外是另外一间屋子。
从四周的摆设和床脚衣柜上放置的衣服,她知道这里原来是苏木楠的卧室,而现在,则是他们的,如果他放弃一一从他刚才的语气看,这个可能性非常大,那么以后这里就是她独享的卧室,想到那个可能,她打了个哆嗦。
夜更深了,她感到眼皮沉重,而且空气似乎越来越冷。
她站起身,疲惫地想:既然盖头已被挑走,新婚夜已结束,新郎也表明不会再来,她还等什么?她需要休息,为何要虐待自己?
她将烦恼排除脑外,放下发髻,换上婢女为她放在床上的深衣,躺进锦衾,在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气味中,很快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