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是去看梅花,碰巧遇上了,你没听她说吗?”
沈星河看着暴怒的女孩儿,笑着摇摇头,他已经想清楚上官云端与宁净雪见面的场景别扭在哪儿了——这对形同陌路的母女,冰冷淡漠之中却有丝丝缕缕的东西连在一起,或许是下意识的,让本该刀削般干脆的互相厌恶中混杂着暧昧不明的东西,剪不断理还乱。
“你没听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吗?耳朵听到的,怎么能算数呢?我没见过哪个病得那么虚弱的人,还有精神去看梅花——她强撑病体,去看的,只能是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宁净雪的怒容僵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别扭地冷笑,“她……她病了?她那么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怎么会生病?”
沈星河看着她,温和的眸子却犀利地穿透她层层伪装,让那暧昧不明的东西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你处处跟她作对,甚至讨厌她,恨她,可是你问问你自己,你究竟关心不关心她?是不是不管她怎样对你,在内心深处,你其实是渴望叫她一声娘亲?”
宁净雪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意思自然是否定的。
沈星河也不勉强,“我可以告诉你,端妃娘娘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你若真恨她,那么你该高兴了。”
宁净雪瞪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他一番话是真是假,然而他的平静漠然让她看不出丝毫端倪。她的脸色就越来越错综复杂,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她忽然狠狠跺了一下脚,转身向院外跑去。
沈星河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渐渐暗下去,那里面有释然也有迷惑——他终于知道对上官云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很像……忧伤起来的宁净雪。
瑞脑金兽吐着紫檀香烟萦回缥缈,与满室药气的苦涩缭绕在一起,压下暮霭沉沉,一起织成密密匝匝的网,罩向床上面色苍白羸弱的女子——仿佛是它们令她的生命渐渐衰竭。
宁净雪便有种冲动,想用剑斩断这些似有若无的东西,然而她的剑被她丢在听月小筑了,此时只有跪在床边,像个被困住的小兽一般暴躁地低吼。
第十八章却上心头(2)
“这算什么?你就这么躺在这里算什么?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你不是总撺掇着父王数落我吗?那你倒是起来继续做这些事啊……你厌倦了是吧,连看都不愿意看到我了,所以你就闭上眼睛躺在这儿……但是我不许!凭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讨厌你,讨厌你,我准备了许多手段气你,对付你,你还没领教我的厉害呢,谁让你躺在这儿的,你起来,你起来……”
她疯了似的去拽床上的女子,被北靖王拦住。才一日而已,这位掌管天下的枭雄就仿佛苍老了数岁。
“净雪,平日父王多迁就你母妃,让你受委屈了,你原谅父王,也原谅你母妃吧,纵使你母妃有错,你看她如今病成这个样子,你就让着她一点儿,原谅她对你的冷漠……”
“不原谅,不原谅,凭什么让我原谅她?”宁净雪吼着吼着就哭起来,“从小到大,我就想有个娘疼我,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可在我心中,我把她当成娘亲……我那么喜欢她,觉得天下间再也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娘亲,我编最漂亮的花环送给她……为了采那些花,我和许言哥哥天还没亮就爬到山上去,那些枝上的刺把我的手都刺破了,又痛又痒,三天都握不住筷子,可她却连看都不看,说她闻不惯那些花香,让丫鬟把花环扔了出来……”
那样不仅仅是指责的哭诉让北靖王心中一痛——那还是净雪六岁的事情,那么小的孩子,原来一直都记得……其实,便是他,也忘不了那双鲜血淋漓的小手,忘不了那个小小人儿蹲在地上,哭泣着捡起被丢出来的花环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向心爱的女子发火,然而那个冰冷淡漠的女子只回了他一句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来。”
云儿呀,你究竟喜欢什么?这乖巧的女孩儿如此待你,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仅仅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我拼命地讨好你……我穿你喜欢穿的颜色,梳你喜欢梳的发髻……我学你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态……我想我变成你那个样子,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一点……可是你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人把我专门定做的和你同样的罗裙都撕了……还让我以后不准学你,说我是丑人多作怪……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起来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明明就知道,我喜欢你,我想搂着你,叫你娘亲,可是你怎么狠心,在我心上戳了一刀又一刀,你让我这么恨你,为什么,为什么,你给我起来说清楚……”
床上的女子眉头微微一蹙,宁净雪一愣,哭声止住,赶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瞪大眼睛盯着,上官云端果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母妃,母妃!父王,母妃醒了!”刚刚还咬牙切齿的女孩儿立时兴奋得手足无措,拉着她的父亲,又小心翼翼地呼唤她的母亲,这一刻发自内心的关切与喜悦让她忘掉了心中的怨恨。
“母妃,您这会儿好点儿了吗?哪儿不舒服吗?您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给您做。”
然而醒过来的女子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又阖上眼帘,翻了个身,把背影留给错愕的女孩儿,淡淡道:“我很累,想休息,小郡主请回去吧。”
“你……”满腔热忱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夹杂着冰凌,刺得人鲜血淋漓。宁净雪脸色刷白地颤抖着,猝然就爆发了,“你这个冷酷、无情、没心肝的大怪物,你最好死掉!”
她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猛地站起来,转身冲出屏风,看到沈星河站在外面,一脸莫测高深的表情,也不知听了多久。她狠狠地推开他,跑了出去。
北靖王跌坐在床上,不忍心去责备妻子或女儿任何一个,只是颓然地叹口气,这个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男子,此时只觉心力交瘁。
屏风上,投注的影子略一欠身,“王爷,不如让我和端妃娘娘谈谈。”
他神秘、睿智、有堪破人心的智慧,也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医术,宁天策想不出理由拒绝。起身,绕过屏风,看到那个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依然是优雅从容的样子,给他混乱的心境添了一些镇定的力量。
“拜托了,沈先生。”他抱拳,千言万语化成这六个字。
沈星河略一颔首,目送他离去。
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打开瑞脑金兽的盖子,从瓶中倒出一些粉末。刹那间,满室清香,不浓不烈,似有若无,盖住了沉闷的檀香与苦涩的药香,人居室内却仿佛置身月下荷塘,清新而宁静。
上官云端感到难以言说的轻松,其实全副武装于她何尝不是负累,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起身,倚着枕头靠着。
“沈先生要和我谈什么?”
沈星河依然坐在屏风之外。隔着屏风的浅碧轻纱,流花低雾霭,于屏风内的女子,不会有太大的压迫力,于他,却能有更好的判断。
“端妃娘娘想必清楚自己的病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有聪明的人才会殚精竭虑地把自己消耗得油尽灯枯,而对于聪明的人,不需要医者刻意的镇定或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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