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
贺子棋在病入沉的第八年春天,时值二十八岁,他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后一段。
“三娘,我有一个请求。”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你说。”三娘忍泪睇着他。
他的面容苍白,嘴角的血渍尚未凝固,在那样昏乱绝望的伤痛中,有一种冷峻的执念升起来,一种内在的决绝,使他看起来沉静而温和。时光仿佛回到八年前,在她眼前的仍是那个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只手操控数十万人生死的少年将军。长达八年的病痛折磨在一瞬间消散于无形了。
“三娘,请应允我娶灵儿为妻。”他缓缓地说着,嘴角竟泛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说了,他终于说了出来,再不需要掩蔽或者躲藏,然而,却是以生命做注了。有一股细细的悲哀,混着无可退避的喜悦,渗透进他的笑容里。
“可是……”贺夫人不解。昨天,他还是那样坚决地拒绝了她的提议,而今,死生难料了,却为何反而亲口说了出来?
“娘,孩儿也请您能应允,衷心接纳灵儿为我们贺家人。”他依然笑着,依然不问她的生死,不要求见她最后一面。
仿佛他活着,惟一要做的就是这件事。惟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心愿。
“娘答应你,娘什幺都答应。”贺夫人一边擦着泪一边哽咽。
“将军抬爱,只怕灵儿……”三娘摇头,余下的话,却怎幺也接不下去。贺子棋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绿苹似乎看到有眼泪在闪。
是泪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少爷,来不及了,求您去看看灵儿吧,去见她最后一面吧。”她跪下来,哽不成声。
贺子棋缓缓睁眼,神情安定,良久,说:“娘,三娘,请为我们筹备婚礼。”
一屋子的人都哭了出来,悲不可抑。
他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明媚的天。
是三月,桃花飞舞,风一吹,宛然如梦。
他看着,眼里渐渐有了泪,“灵儿,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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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热热闹闹地筹备了起来。
灵儿穿上繁花似锦的衣裳,对镜整妆。坐是坐不住的,却也能一手撑了娘亲,一手撑了姐姐,勉强捱下来。
“娘,再给我多搽些胭脂好吗?我怕棋哥哥看了会担心。”灵儿抿一抿毫无血色的唇,微微笑道。
“还搽什幺呢?你都已经这样了,他偏还弄这些玄虚,有什幺意思?"姐姐又气又恼又痛心。气的是自己,昨儿灵儿问起那个古老传说的时候,她为什幺没有觉悟?恼的是灵儿,都已经这副模样了,还要折腾自己。
“姐,你不懂。”泪,从心底漫出,这不是悲伤,而是欣慰,是喜悦……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祺哥哥更了解自己了,再也没有。
她微笑着看着镜中的自己,鲜红的嫁衣遮住了胸口那一个洞,心口破了,血如汩汩细流绵绵不绝。然而,她想象着自己的血肉混入了他的血肉,自己的心跳延续了他的生命,她便觉得快乐,满足。
就连那分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是享受姐姐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幺,眼里的不忍与难过却更加深了。
如果,她知道了她的命并未换回他的命,会怎样……会怎样?
“娘,姐姐,你们看我漂亮幺?"灵儿绽眸,艳妆下的娇容灼灼灿亮,仿佛倾全部的青春与美妍,就是为了去赴一个死生相守的盟约。
轿子从后门出去,吹吹打打地过了街,再热热闹闹地从正门抬进来。
如此,贺家便算是正正式式地承认了这个人。
就算到了阎罗殿里,她也是贺门殷氏,承袭的是贺家的香火。望乡台上,她望的,也是贺家的方向。
这样,她便是走,也走得毫无牵挂了。
灵儿抚着胸口,盈盈笑开来。
然而,轿子却蓦地顿住。媒婆掀了轿帘,看她一眼,眼里满是惊骇。
长长的迎亲队伍停了下来,鼓乐声不再。
她心里惊惶难定,连声追问,却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她一眼。人人垂头丧气,整个长街笼罩着一层沉沉的悲哀。
发生了什幺事?到底是怎幺了?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提起裙摆,踏出轿来。这一次,竟然没费多大的力气。
软缎面锈着鸳鸯的新鞋子,踩在被鲜血染红了的地面上。啊!难怪媒婆那幺惊慌,原来,她的血已经染红了整条长街。
没有时间了,她还没进门,还未算棋哥哥的新娘。
她不敢耽搁,一手揭了头巾,在望不到尽头的迎亲队伍中奔跑着,奔跑着……
红色的嫁衣逆风扬起,如一只翩然飞舞的蝶。
近了,近了,那熟悉的庭园,熟悉的房舍,熟悉的窗栏,熟悉的……雕花木门。
屋子里的人看见她,蓦地止住哭声,瞪大了眼。
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为什幺这幺多人?她们为什幺哭?
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她。
灵儿迟疑着顿住脚步。眼光慢慢地扫向床榻,以及床榻上一身新衣的新郎。
棋哥哥?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靠近,仿佛是不可置信。
祺哥哥--
来不及了,一切……
她几乎是扑滚到床边,肝胆俱摧地喊。
从来没有像此刻的哀戚与凄厉……
“不!该走的不是你,不是你啊!"她嘶声哀号,感觉自己被扯成几片,耳朵里恍惚有人声,却什幺也听不清。
为什幺?为什幺如此残忍?为什幺你不等我来?为什幺?
“少爷。灵儿没有死,你走得冤枉啊!"绿苹禁受不住,扑跪下来。
前门传来新娘子死在途中的消息,少爷听了,怔了一怔,就这幺一仰头,追了上去。谁曾想,下一秒,新娘子竟又活生生地出现?
“不要说--”不能说死这个字!灵儿自己还没有意识,受不住这个惊吓。莫三娘赶得一脸泪,一额汗。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灵儿只觉心口一痛,整个人晃了一晃,散开了。
她忧伤地注视着他安静的脸容,忧伤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庭院深处。
桃花林中,仿佛有风吹过,滔滔如歌:棋哥哥,我只要做你一天的新娘,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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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碧水村
高泽恺回来的时候,殷灵正笑得开心。
他见了,唇角不由自主地牵出一丝笑意,嘴里却仍然斥责道:“明明身体不舒服,还这幺闹腾,平日里也不知是怎幺照顾病人的。”说着,记起初见她时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模样,忍不住沉沉地笑起来。
她能混到个护士来做,也算不简单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病,刚才我还……”一想起丁谦那狼狈的模样,殷灵便忍不住想笑。
“刚才你又如何?"他目光如炬,瞪着她。
这女人,居然还认为自己没有生病。她难道不知道,她的手比冰还冷?她的脸比纸还白?
“你又生气了?"殷灵微笑着睨他。
他似乎极容易生气。而她,又总是笨到惹他发怒。
“别气哦。”她仍是笑,靠近他一步,“生气会使人难看。”这个距离只需一探手便可以触摸到他了,但她并没有伸出手来。
“是吗?"他失笑。是那种拿她毫无办法的无奈的笑。怎幺会有这种人?骂她,她还嬉皮笑脸。往常他只要一变脸,常人莫不跪地求饶,逃之夭夭。而她,竟然还敢冲到他的面前来调侃他。真是的!
然而,面对着她那张言笑晏晏的脸,他有再多的气也发不出来了。
怎幺也无法将她毫不设防的笑容隔绝在心门之外。他发觉,在她的面前,他越来越没脾气了,这样下去,他,高泽恺,迟早会变成一只温驯的小绵羊。
摇摇头,他认命地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丸来。
“你要吃药了?我去给你倒水去。”殷灵识趣地道。在医院待了这幺多天,再笨也知道现代人不喝苦药汁了。
“别忙,这药是给你吃的。”
“给我?不不不……”她唬得连连摆手。
那硬硬的小东西,咬起来苦,吞下去哽人。又不知道得害她吐多久呢。
她那原本苍白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呵,原来你也怕吃药?"高泽恺抬眼凝视她紧缩的黑眸,嘴角浮起浅浅笑意。
殷灵皱皱鼻子,皱皱眉头,指着他手中药丸道:“你刚才出去就是去弄这个?"
“不止。”
“嗄!还有?"她瞠大了眼睛。
高泽恺忍住笑,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生病了就该吃药,这不是你常说的吗?"杯沿捧到了她的唇畔。
她退缩着,别开脸,“我跟你不同,我不吃药。”
“怎幺不同?莫非你是神仙,可以无病自愈?"他十分有耐心,水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她急了,一把捧住他捏着药丸的手,“我没有病,真的没有。我的身体一向是这幺冷的,不信,你摸摸看。”她捉住他的手,覆上她的额头,“我没有发烧,是不是?"然后,是脸颊,“跟这里的温度是一样的,对不对?"
“还有……”她慌了,还有哪里?还要怎幺解释,才能够让他相信,她没有生病,真的没有。
他怔住了,手一抖,药丸散落于地,贴着她的手掌心却无端端烫热起来。
“我是不是没有病?"殷灵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感觉自己的脸颊像偎着炭炉一般,慢慢燃烧。
脸好热,四肢却仍是冷。这种感觉好难受,却也--好奇怪!
“你很冷吗?"他蹙眉,端着水杯的手极自然地环到她的身后,将她圈到自己胸前,“为什幺一直在发抖?"
“我……”她在发抖吗?为什幺她没有感觉?
她感觉不到自身了。依靠在他的胸前,眼里只有这温暖的胸膛,耳里只有这温暖的心跳,如果时间可以就此停顿,她宁愿这就是地老天慌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幺渴望温暖,渴望到心痛。
仿佛空了许久的怀抱一下子被填满了,高泽恺绷紧了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心律从来没有如此紊乱过,像忽然缺了氧,又像一把钝钝的锥子在心口挠。
这几年来,商场里风里来雨里去,他什幺温柔阵仗没见过,却从不曾有过像此刻这样的激越情怀,混乱心思。
他手掌上抚摸的是她柔嫩的肌肤,鼻翼里嗅到的是她身上清雅的气息。
他满脑子的坏念头,这样抱着她,真是一种折磨!他咬牙,猛地推开她,水杯里的水突兀地洒了出来,溅了她一身。
她呆愣地望着他,眸底有浅浅的伤痕。
他心中一痛,温言道:“你不想吃药也可以。不过一定要到床上躺着好好休息。”
他……他是在哄她吗?像从前一样,为了让她开心,轻声细语地哄……是这样吗?
她飞快地看他一眼,撇开头去。一眼见到空空的病床,才蓦地想起棉被还悬在天花板上。
她慌忙挡住他的视线,急急地说道:“我刚才已经躺了半天了,好闷。你不是说,病人也该多活动活动吗?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老天爷,千万不要让他抬头。
她在心里默默求祷。
“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吹风。”高泽恺斩钉截铁地拒绝她,免得自己待会又心软。
“可你前天不是还说见到一棵好奇怪的树吗?"她撒娇地噘着嘴。
他怦然心动,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现在不可以。”
“为什幺?"
因为,她的衣衫太单薄;因为,他现在的心绪太混乱,不知道该如何跟她单独相处。
这些,他都不能对她说。
他懊恼地搔搔头发,扔下一句:“明天再带你出去玩。”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殷灵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手腕翻转,棉被稳稳地落在床上。
她爬上床,拥被而坐,闻着被子里淡淡的属于他的味道,怔怔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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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
天还未亮,整个医院便开始沸腾起来。
人人奔走相告,兴奋莫名。
这幺离奇而又夸张的事情,还是自医院成立以来首次见到的。并且,事情还是发生在最近最有争议的人物身上。
这怎不令人不激动?不猜疑?
医院里上至院长,下至清洁人员,再加上重病号、轻病号、家人、陪护等等将小小的病房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用惊羡的目光盯着那用邮政快递送过来的四大箱四季女装。那些长大衣、短大衣、长裙、短裙、高跟鞋、平底鞋、晚礼服、运动衣,甚至是围巾、帽子等等,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的高贵、美丽。
可以肯定,这些东西绝不属于碧水村所有!那幺,他高泽恺一个大男人花如此大的力气弄这些东西来究竟有什幺用?嗯?有什幺用?
人人眼底掩不住地猜疑。
“高……高先生,请问,这些东西是打算送人的吗?"先前被他拉住问过话的小护士大着胆子问。
高先生是要感谢她们全院女士吗?
她的眼中闪动着热情的火苗,早已瞄准了那件貂皮大衣。
“不错。”高泽恺淡淡地答道。
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向走廊尽头望过去。
几乎医院里所有的人都出现了,殷灵为何反而没有来?今天不是说好了要带她出去走走的吗?难道是她的病情加重了?
他那不耐烦的表情又在不经意中流露了出来。
众人一看,慌忙告退,惟恐惹恼了他,快要到手的礼物就这幺平白飞走了。
临走之前,小护士回头提醒道:“高先生,你还有三天就出院了哦。”
出院之前,礼物应该派送完毕吧?她偷偷地想。
“我知道。”高泽恺随口应一声。
小护士满意地点点头,并自作主张地替他带上了房门。
他懊恼地咕哝一声,手握住门把,正打算拧开,忽闻身后一声熟悉的轻笑。他蓦地转身,对上她那双细长柔婉的眼。
“你一直在这里?"他强抑着面上的喜色,问道。
“对呀。”殷灵坐在成堆的新衣上,悠悠地晃着脚。
“为什幺我没有看到?"
“刚才那幺多人,我又站在角落里,的确不容易发现。”她回答得云淡风轻。
他倒不好再说什幺了。
“你昨天说的‘不止’就是去弄这些东西去了?"她好玩地拍拍身边的纸箱。
“不错。”他看她一眼,温和平静。一句也不提他花了多少的心力、人力、物力。
“这些是衣裳吗?怎幺都怪怪的?"殷灵也不以为意,随手捞起一件露后背的晚礼服,奇怪地问道。
刚才看着那些女人的眼神,是从所未见的狂热,可是,她怎幺一点也不觉得这些衣裳漂亮呢?她的手无意识地穿过半片衣袖,将礼服挂在手腕上,左瞧瞧,右瞧瞧,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般指着挖空的后背,道:“这里破了好大一块洞,你没发现吗?"
高泽恺听了,简直是哭笑不得。
他顺手扯下她手腕上的礼服,扔在一边,又拣了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半是命令半是威胁地道:“你如果不想再吃药,想出去玩,就给我多穿几件衣服。”
殷灵暗自吐了吐舌头,乖乖从衣眼堆上站了起来。
“给你三分钟,换好它。”说着,他又丢给她一件麻纱长裤。
她接了长裤,笑一笑,竟也不避讳,作势往身上套去。
高泽恺呼吸一窒,慌忙转身,眼睛瞪着紧闭的门扉,脸红耳热,一颗心跳得飞快。
她眼中的笑意更加柔和,一旋身,整个人焕然一新。
“高泽恺。”她在他身后唤他。
他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吸一口气,转身,却在下一秒,又恍惚失神。
窗前淡淡的晨光映在她的身上,羊毛衫贴着她纤纤的身体,长发披散在肩后,愉快的神情中掺合着淡淡的羞怯,那幺可爱,那幺耀眼。
这是她吗?是那个整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小丫头吗?为何他的心竟抖得这样厉害?为何他的眼神总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可她,分明还只是一个孩子啊!除了知道她叫殷灵之外,他对她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到底是怎幺了?难道,她的单纯和天真竟使他也变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走吧。”他猛地掉头,不让自己去猜,去想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爱上她!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他的婚姻将来只能为前途铺路。他的世界里只有金钱!
他没有心,从不懂情为何物。他不懂,也不屑于懂。
可是,为何他对她的紧张关心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为何她的一颦一笑总能轻易勾动他的心魂?为何?为何?
他一瞬灿亮的眼眸缓缓沉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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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绕着医院的外墙走,多多少少还沾染着一些阴气,但这样在太阳底下疾行,对于殷灵来说却还是一种负担。
她跟着他的脚步,微微有些气喘。
沿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看他,他却一律视而不见,反而越走越快。
渐渐地,她有些跟不上他了,噘着嘴,止住步子,想喊,偏又忍住,俏目一转,她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偷偷拔高身子,贴地而飞。做鬼,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像现在,岂不是省时又省力?
“到了。”高泽恺忽然回过身。
她一惊,直直地跌下来,乱成一团。
“你在干吗?"他蹙眉,如果他没有看错,她刚刚应该是从空中掉下来的吧?她跳那幺高做什幺?
“没有,我……我试试新鞋子。”她心虚地瞄他一眼,迅速低下头来。
他心里却是一酸。就像他小时候,妈妈给他买了新玩具,他便兴奋得整晚睡不着,非要连夜玩个痛快不可。然而,这种感觉,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再有了。
“没有摔着吧?"他柔声问。
她有没有听错?殷灵愣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怀疑,至少也该责备她几句,然而,他竟什幺也没说?
见她不动,高泽恺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她伸出手来,“还不起来?"
“哦。”她回神,攀住他的手,一跃而起,脸上早已笑逐颜开。
他转眸,避开她的视线,望着头顶一团峥嵘的树阴。
夏天刚刚过去,没想到,这棵沉寂了好多年的艺树竟然开出满枝花朵来。它们一朵一朵独立绽放,招摇于这深秋的季节。这个现象,极不寻常呢!
他怔怔地望着树,殷灵怔怔地望着他。
阵阵淡雅的清香随风而来,偶尔,几朵白色的小花从眼前滑过,轻悄地跌落在地上,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
“呀,你看这花。”一朵落花沾在殷灵的衣襟上,她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在掌中旋视。
小小纯白的花朵立在她纤细的掌心中。花瓣上笼着一圈鹅黄的色泽。虽是落花。但不软弱,显出一股精神。
“这是什幺树呢?开这样美的花?"她赞叹地说。
“咦,这花没有心呢。”她忽然发现、拾起脚边其它落花,“真的,真的没有花心,是空的。”
她惊愕抬首,仰望花树,喃喃地道:“它真的是枯死了好多年的吗?为什幺,它还能活过来?为什幺这花,没有花心?"
她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
“小姑娘。这花本来就没有心。”小路上走来一个挑担的老人,笑嘻嘻地说。
殷灵吃了一惊,本能地往高泽恺身后躲。
老人眯眯眼,“你们不记得我了,那天,在溪边……”
“哦!"高泽恺想了起来。那天去杉树林的时候,轮椅在半路出了事,差点滚进溪水里,当时,老人就在溪边钓鱼。
“你好。”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见他似乎没什幺恶意,殷灵好奇地从高泽恺肩头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见过我?"
“小姑娘的记忆力,不会比我老头子还要差吧?"
“您真的看得见我?"这一次,她跳了出来,几乎撞翻了老人手里的担子。
“殷灵,别胡闹。”高泽恺柔声呵斥。
“呵呵,没关系。我们能见面,也算是一种缘分了,是不是?"老人笑看殷灵。
“对对。”殷灵赶紧附和。
她心里觉得亲热,忍不住挽了老人的手,咬着耳朵问道:“难道,您一点也不怕我?"
“人老了,还有什幺好怕的?再说,过了这些天,他倒越活越健康,我还怕什幺呢?"老人向高泽恺努努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不属于老人所有的狡黠。
“那,您为什幺说这些花本来就没有心?"殷灵念念不忘掌上的落花。
老人笑一笑,道:“没有就是没有,哪有那幺多为什幺?"
没有就是没有?怎幺可能?一朵花怎幺可能没有花心?
殷灵不甘地仰面,注视花树,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它们只是在等待,等了一世又一世……”她顿一顿,眼神有些迷茫,“等得连心都消失了。”
高泽恺的心,猛地一缩,突如其来的莫名伤痛。
仿佛一个埋了很深很久的伤口,正在破痂而出。
“你信不信,世上有一种情缘,是经过几世的等待,只为了一刻的相遇?"殷灵微偏着头,双眸灼灼粲亮,凝望着他,说不清的期待,道不明的喜悦,挥不去的忧伤,在其中恣意翻腾。
“我相信。”毫不犹豫地,他脱口而出。说了,才觉心惊,他以前是从来不信这个的啊。不信神仙鬼怪,不信宿命前缘,然而,这一刻,竟在她专注温柔的眼眸之下,轻易交了心,投了降,泄了底。
“甭管信不信,来来来,我这里有姻缘饼,你们尝尝。”老人卸下肩上的担子,热情地插进话来。
“姻缘饼?"殷灵好奇地问。
世上怎幺会有这种食物呢?难道吃了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姻缘?
她兴致勃勃地拣了两块,递给高泽恺。
“不,我吃不下。”他摇头,伸手掏了钱给老人。
老人笑着摆手道:“这是咱们碧水村的习俗,村里哪家办喜事,小伙子姑娘们就要去讨姻缘饼吃,谁吃到了中间有红心的饼,谁和谁就是天生一对,宿世情缘,躲也躲不掉了。今天,正好赶上我儿子娶媳妇,你们也尝尝吧。”
高泽恺推辞不过,接过饼咬了一口,殷灵也咬破了另一块饼,二人同时惊异地抬起头来两块饼之间赫然露出两点红心。
“怎幺会这幺巧?"高泽恺赶紧一口将剩下的饼塞入嘴里,一颗心却怎幺也无法平静。
宿世情缘,躲也躲不掉。他和她?怎幺可能?然而,怎幺又不可能?不然,他怎幺会来到碧水村?不然,他怎幺会无缘无故撞进杉树林?怎幺会结识她?又怎幺会令他心绪大乱?神魂不舍?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莫名而来的寒意就这样在那之间将他淹没。
“哎,这些都是骗人的玩意吧?"殷灵避开他震惊的眸子,笑得云淡风轻,心里的苦味却在一瞬间泛滥开来。
“呵呵。”老人笑得开心,连头顶上都圈出一层淡白的光晕,“还是小丫头聪明。我这担里的饼啊,十有八九都有红心。办喜事嘛,就是图个彩头。刚刚看你们是外乡人,唬你们玩的呢。”
高泽恺勉强挤出一丝笑脸,心中的疑问虽然释然了,但刚才那分惊心,却依然令他情绪不平。
她为什幺对他这幺好?他又为何如此关心她?
仿佛麻木已久的心正在被她融化。一切都超脱了他的掌控,他管不住自己了。
他该拿她怎幺办?他忽然好害怕自己的心……
殷灵却怔怔地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呵!婧,你还是不放心,你还是来了。
天使婧的身影从老人身上慢慢淡出,升上天空,对着殷灵扇动三下翅膀,然后一直升,一直升,升上那云层,终于不见。
这一次,她不伤害高泽恺,她只想提醒他,他命里注定的缘分。
躲,是躲不掉的。因为,那是一条走上去就无法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