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度是匈奴王庭的禁忌。她本是白羊王的独女,白羊部在匈奴的西面,与东面的东胡,北面的月氏同为头曼单于所忌惮的三大势力。
在月氏与匈奴之间爆发战争的前夕,头曼单于为了笼络白羊王,亲自携带奴隶、马匹和金铢前往白羊求亲。
并允诺,白瑶阏氏虽然名义上不能成为大阏氏,但,统领后宫,非她莫属。
白羊王欣然应允。
是年,年仅十五岁的白瑶嫁与比自己年长三十多岁的头曼单于,婚宴的奢华曾经轰动一时。
只可惜,好景不常。
不知道为什么,白瑶自嫁到匈奴王庭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起初,单于以为她思乡心切,也陪着她散了几回心。慢慢的,见仍无好转,便再无心思逗她欢颜。
王女在匈奴日渐遭受冷落。
却不料,半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单于终于见到白瑶那如圣山雪莲般徐徐绽放的笑颜,只可惜,那一闪而逝的喜色并非因他而起。
她眼中那样柔美缱绻的眷恋之色,都只为最最不得自己欢颜的那个浪荡子!
单于先喜,后惊,最后统统转化成怒!
匈奴习俗,父死,子承母。
如今,他还没死,冒顿便大有取代之意。何止是一个白瑶呢?冒顿眼里真正想要的怕不是他的大好河山吧?
原本心存忌惮的单于,震怒之下,几乎废掉冒顿的太子之位。是几乎!因为,白瑶竟然不惜用生命捍卫了冒顿。
为了不让事态闹大,也为了给白羊王一个交代,王庭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外提起过白瑶真正的死因。
人们只知道,白阏氏病逝的那一年,才十五岁,距离大婚仅仅只有半年多的时间!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马场遇见玉阏氏的那一幕。
不由得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时间就在不安的等待以及不尽的猜测之中慢慢滑过。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某一日,忽然听到帐外如雷的欢呼。
人们奔走相告。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阿喜娜一头撞进帐篷里来的时候,我还呆呆站在帐帘之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妃!王妃!听到没有?听到没有?”阿喜娜扑过来摇着我的手,“回来了!太子回来了!我们胜利了!胜利了!”
她又笑又跳。
整整一个冬天,我几乎以为这个伶俐的小姑娘再不会欢笑。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这胜利……这胜利……来得太过辛苦。
一颗心提起来太久太久,等到终于可以放下去的时候,除了安稳、安定之外,还有一种心悸的——痛!
“王妃,我们也去瞧瞧,去寨子门口迎接太子殿下,好吗?好吗?”
阿喜娜一连几声好吗?激得我的心微微一跳,但是——
我黯然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还不到时候。
单于的旨意还没有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现在整个王庭都空了,没有人守在外面,大家都去迎接太子了。我们出去一会儿,没有人会发现,现在没有人在乎这个。”
阿喜娜的脸兴奋得微微泛红。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帐外喧天的鼓噪之声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
“好!”
终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欣然一笑,携了阿喜娜的手,一同走出禁锢了我半年之久的囚帐!
青绿色的地平线上,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是一片,最后,变成疏疏落落的一群。
“来了来了!是太子的大军!太子回来了!”
忽然有人喊了起来,原本翘首盼望着的人群沸腾了。
熟悉的白底镶着银边的大旗飘入人们的视线。旗帜下面,魁伟的匈奴武士们跨坐在马背之上,肩背挺直,右手按着刀柄,在马蹄踏起的尘土之中,缓辔前行。
“呀!鸣镝队!”
人们激动起来,你推我搡地朝前挤。
近了,再近一些,渐渐地,已能看到当先那人脸部的轮廓。那个面容冷峻、薄唇紧抿的人,是冒顿……他是冒顿!
我心头一阵恍惚。
感觉眼前仿佛是有无数的光,蹦蹿着掠过,忽然腿一软,阿喜娜及时伸手搀住了我。
“王妃。”她有些担心地望着我。
我对她笑着摇了摇头。她才意识到不妥,猛地住了口。
幸而,没有人注意到偷溜出来的我们。
这时候,太子率领的南征军已经逐步进入人们的视线,人群异样的沉默下来。除了最初的几十骑之外,后面的军队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不是老就是弱,不是伤就是残!
他们拖着病体,相互搀扶,一步一喘地走在队伍的中段。有的人断了一条腿,残肢舍不得丢,还绑在自己的肩上,发出难闻的恶臭。
有的人,面目狰狞,齐额至眉至唇,切开一道长长的刀疤,皮肉翻卷,不忍卒睹。
而有的人,看不出来伤在何处,可衣服上面的血痕,已经褪成黯淡的赭色……
这是一支胜利的军队!同样的,也是一支哀军。
每一个能活着回来的人,除了庆幸之外,还有着恍然不真实的虚幻感。不能置信,他们,竟然打败了比他们强大十倍的秦军!
如果……如果不是最后秦兵大批撤离,他们不敢想象,最后的结果,究竟会如何?
与其说,是他们浴血奋战夺回了河南,不如说,是秦军主动放弃。
是以,每一个切切实实参与到此次战役的人,都再也不会怀疑,冒顿就是天神之子,是被天神赐予祝福的人!
他那样的人,是天生的英雄,是注定要称霸草原的!
每一位战士的眼中,都闪动着虔诚与信赖的光芒。
冒顿便是在那样的目光之中,偏腿下马。虽然带领着这一队残兵,在风雪之中跋涉了那么久,他却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
轻振衣甲,他独自踏着铺在草地之上的红毯,一步一步走向红毯尽头的头曼单于。
沉默,依然持续着。
一股异样的紧张在空气中流转、蔓延。
我紧紧握住阿喜娜的手,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腔。
终于走到尽头,冒顿立在单于马前。
单于不动声色,垂目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良久——
“父王。”冒顿双膝跪下,趴下去伏拜。
身后,鸣镝战士们齐刷刷下马,扯着缰绳半跪在旗下。
“辛苦了,起来吧。”单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为父王做事情,冒顿从不觉得辛苦。”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
单于深深地凝视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冒顿,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孩儿之中,偏偏就只有你同我最像!”说着,转过头去,从侍从手中捧着的匣子里取出一张弓、一壶箭。
人群之中,吸气之声此起彼伏。
人人都认得,那张雕花硬弓是单于从不离手的最心爱的武器。
“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从小到大,我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这张弓跟了我三十年,杀敌无数。这壶箭是我特地为你做的响箭。这一次,你为匈奴立了大功,成为草原上最勇猛的英雄!日后,就让这张弓助你的威武吧!”
话音落地,半晌,人们似乎才回过神来,发出猛烈的欢呼:“英雄!英雄!天神之子!”
“谢父王。”冒顿接过弓箭,捧在手中细细地摩挲。从他低垂的眉眼之中,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单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双臂一振——
猛然间听得鼓乐声响,锦衣的女奴们捧着美酒和器皿从单于迎候的队伍中逶迤而出,一一呈放于地。五光十色的织锦,金碧辉煌的金珠宝玉,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让人眼红心颤。
我听着人群里发出的低低的赞叹之声,轻轻扯了扯阿喜娜的衣袖,无声地退了出去……
单于的旨意到得并不是太晚。
天还没有全黑,我和阿喜娜已经由小小的囚帐搬回了原来金碧辉煌的王子大帐。
帐内,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依然用貂皮、鹿角、绸缎装饰得富丽堂皇,铺在地上的大红底色花纹地毯纤尘不染……
一切,都和蕖丹在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但我知道,必定有些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王庭的欢庆鼓乐之声,整整维持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冒顿的威名如一阵强劲的朔风,吹遍了塞外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蕖丹,还是没有消息。
我开始变得坐立不安,有时候,远远望着冒顿意气风发的笑脸,我会忍不住怀疑,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不是全然的无辜?
却还是没有勇气走到他的面前。
不是因为害怕背地里那些渴望着发生一些什么事情的偷觑的目光,而是,这样的猜测与隔膜,忽然让我觉得害怕。
连那样生死与共的患难之情,都不可以被信赖,那么,在这个充满了虚伪与阴谋的王庭,我们能够相信的,究竟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