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的时候,王公贵族们纷纷进言,将王庭迁到黄河南岸气候温暖、宜农宜牧的河套地区。
单于听后,却始终不发一言,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河南,那是多少匈奴人梦里遗失的故地。当年,匈奴各部在头曼单于的率领之下挥师南下,在那片新开辟的土地上,匈奴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撑犁孤涂大单于!
头曼单于被草原上的人们奉为救世主!是拯救了整个草原的大英雄!是族中万世的王者!那段日子,曾经是他生命中最为闪光的岁月!
然而,几年之后,秦大将蒙恬率大军压境,匈奴战败溃逃,北渡黄河,四散着逃入草原深处。
虽然,顽强的匈奴人迎着强劲的北风,重建了家园。但是,对于大部分匈奴人来说,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是让他们的生活日益潦倒、困顿。
让匈奴的马匹重新踏上河南那一片肥沃的土地,便成为每个匈奴人心中热切盼望的梦想。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天神之子带领着族人重回故地,那是多么大的荣耀。
然而,单于却在这个时候保持缄默,态度隐晦不明。让所有的人茫然无所适从的同时又透着隐隐的失望与沮丧。
那一日,我正独自在帐中读书。匈奴人没有文字,所以,也并不十分看重书籍,仅有的几册竹简,还是我偶然在侧阏氏的库帐中发现的,估计是和那些艳丽的绸缎一起,由中原货商带过来的。
翻了几篇《国策》,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在这个物质与精神同样贫乏的时代,有字可看,已然是最好的消遣。
忽听得帐外有人报说,单于派了近侍过来传话。
我赶紧将竹册塞到床下,整理衣衫起来迎接。
原来竟是单于要单独宣我进帐觐见。
“啊?”乍一听,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在我初来王庭的时候,单于不曾召见过我;在我获罪被囚的时候,他也不曾单独问罪于我。如今,在我的身份还如此暧昧尴尬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了我,这对于我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忐忑不安地踏上金帐之前的红毯,侍从武士们夹道而立,我不敢犹豫,低着头匆匆走过。
在踏进金帐的时候,恰好听到乌赫将军的声音,带着一股激动的怒意,“不管他是天神还是罗刹,我只知道,太子殿下一旦当上单于,蕖丹就只有一死!”
我心里一个咯噔,猛地抬起头来。
迎面正好撞上了单于悲欣莫辨的眼神,在看到我的瞬间,里面的光陡然亮得吓人。
我唬得一下子跪伏在地。
良久,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我心里微微生寒。
终于,一串沉闷滞重的脚步声退了出去,但帐内还是一片死寂。
冷汗从我的脊背上涔涔滑落。
“抬起头来。”忽然,头曼单于的声音在显得有些空阔的帐内响起,带着一股疲倦的威严。
我怔了一怔。
但还是本能地仰起脸来,注视着高高在上的匈奴之王。
这是第一次,我们如此近距离地对视。我发觉,单于也并不像我先前以为的那般英武。很显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老人。
一个两鬓斑白,神情有些倦怠的老人。
那个老人微微牵了牵唇,露出一个与冒顿极为类似的讥讽的笑容,“让我看一看,草原上最聪慧美丽的女人,能够让自己的夫君成为草原之王的女人,究竟是怎生模样?”
我想此刻,我脸上如果有笑,那笑容一定也是苦的。
“你告诉我,我的儿子蕖丹,究竟是猎鹰?还是一只野兔?”
我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蕖丹……蕖丹……
莫非,单于已经有他的消息了?
我张了张嘴,想问,却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垂眉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我回视着单于挑剔的目光,心中明亮如水。其实,猎鹰也好,野兔也罢,有什么关系呢?结局,都是一样的。
单于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久久不说话。
半晌,在我以为他就要动怒的时候,却只听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猎鹰一出世就敢搏击风雨,野兔却活到老也还是缩在窝里。”
我不敢接话,只能屏息静气地跪伏在地,一动也不动。
单于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我的两个儿子,对于你来说,一定都不陌生。”
我心里又是一震。
自以为和冒顿刻意疏离,便不会引起他人非议。谁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那么,你再告诉我,他们两个人,谁更适合做单于?”
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
今日,头曼单于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一把剑,剑剑刺中靶心。
我有些招架不住。只是震惊地瞪着单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不要试图猜测我的想法,我要的是你的答案。”单于的声音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感觉血色正一点一点从我的颊上退却,但心里却激起了一股倔强的血气。
我的答案?
很简单!
我用一种豁出去般冷定的目光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王者。
“冒、顿!”
这是历史!是不容改变的结局!
再如何殚精竭虑地谋划、枯肠刮脑地选择,都没用!都敌不过历史必然的结果。
“为什么?”单于居然并没有动怒。
是啊,为什么?
我一时有些犹豫。
总不能告诉单于,我是从未来的历史书中得出的结论吧。
“陛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我迟疑地说。
单于低下头去,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又像是仅仅只为了掩藏心底的某种情绪。
过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他忽然笑了。
只是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你很好!你的确给了我你心里最真实的答案,不虚伪,不掩饰。”
虽然我并不能理解他微笑的含义。但,到底是一种鼓舞。
我再不迟疑,鼓足勇气问:“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了蕖丹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问?”
原本似乎是微笑着的眼骤然沉了下来,我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方才乌赫将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单于蹙眉,静静地凝视着我,半晌,直到我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才收回沉思的目光,淡淡地说:“那孩子受了惊,日后,你还是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金帐,脑中反复思索着单于最后所说的那一句话。
多花点心思在蕖丹的身上。
这,又是何意?
是告诫吗?还是,仅仅只是一个父亲的关切之词?
头一次,我发觉,头曼单于并不像我所以为的,只是一头凭借着天生的蛮劲以武力征服四方的公牛,而是一只不动声色的狐狸。
老狐狸!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当时我稍微虚伪一点,逢迎一些,说些违心的谎言,那么或许,此刻,我不是走在迎接蕖丹的路上,而是别的某些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