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在睁开眼的那一瞬,这是我脑子里唯一闪过的意念。
然后,那些翻涌的思绪才纷纷扰扰地进入我依然昏沉的头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按着额头撑坐起来。
“哎呀王妃,你可醒了!”入耳的是阿喜娜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我猛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完全清醒了。想着昨晚与蕖丹的那些对话,我一把掐住阿喜娜的肩,恐惧得连声音都颤抖了。
“蕖丹呢?殿下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
“他……他、他……”阿喜娜脸色发青,双眼肿得像核桃一般。
我心里一急,厉声喝问:“他怎么了?”
“他被太子抓住了。”
被、太、子、抓、住、了?
终于还是——
我颓然跌坐在床榻上。
脑子里混乱一片。
阿喜娜经过这一吓,倒是口齿伶俐了许多。
“昨晚,整个王庭里闹哄哄的,好像是王子殿下和乌赫将军的亲卫队袭击了太子的帐篷。但最后,死的却是乌赫将军。太子如今正绑了王子殿下向金帐去了。”
金帐?单于?
今日,就是头曼单于的死期了?
手指痉挛地绞紧了衣襟。
蓦地,我跳了起来,冲出王帐,将阿喜娜惊恐的呼唤声抛在脑后。
帐外,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惊慌失措的贫民,战战兢兢的贵族家奴,还有,四面八方不断涌过来的匈奴骑兵。
分不清谁是战友,谁是敌人。
狭路相逢的人马只能各自挥舞着远山坚冰般耀眼的刀剑,冲入对面的人群。
厮杀声,兵刃撞击声,欢呼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陡地,黑烟和火焰从金帐那边喷涌而出,直冲霄汉。
我心头一紧,拔腿逆着人流,朝金帐狂奔。
此刻,金帐前方铺着大红绒毯的空地上,两列排得整整齐齐的军队默然对峙。远远的,便可看到兵马前面,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男子。
他的对面是五千严阵以待的单于直属精兵。
实力如此悬殊。
然而,头曼单于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
“追随我二十多年,为我出生入死,多少次把我从生死一线的疆场上解救出来的乌赫将军,是你,杀死了他?”
“是。”冒顿答了一声,语气镇定从容。
单于冷冷地点了点头,“好!你终于向我宣战了。”
冒顿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凄伤之意,却又转瞬即逝。他仰头,看着头顶上风云密布的长天,傲然道:“我是上天之子,天神的旨意告诉我,要我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好!好!本属于你的东西。”单于厉声大笑,“你要的东西,全部都在我这里,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来拿!”说着,举起手中的硬弓,弓弦霎时扯满。
“嗖——”
第一箭,冒顿侧头,险险避开。
几千人的军队,鸦雀无声。
单于怒极,第二箭,箭矢如飞,冒顿伏卧不及,箭簇射进了他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五千精兵欢声雷动。
冒顿神色自若地拔掉箭头,他身后,几百鸣镝骑士巍然不动,仿佛那些飞溅的鲜血只是一眨眼的错觉。
我的心蓦地揪紧了。
看着冒顿身后一丈之外的那一匹黑色战马,马背上五花大绑着昏迷中的蕖丹。
再看看拔出箭矢之后,仿佛换了一个人般的冒顿。
方才那个漫不经心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冒顿犹如神灵附体般展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而此刻,单于的第三箭已然趁胜急追而出。
只是一眨眼,“啪”的一声,箭矢在冒顿手中断裂。
三箭已毕。
单于的脸色有些煞白。
冒顿回身,从近卫手中接过头曼单于送给他的可开三百石的雕花硬弓,“你是我父亲,我让你三箭,是你自己射不中。你我今日父子情断,我也该还你一箭。”
单于冷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话间,鸣镝箭带着啸空之声逼近单于前胸。
头曼单于不闪不避,大刀一挥,将箭杆斩为两段。
身后的欢呼之声还未起……只是倏忽之间,无数的箭头,像一窝蝗虫似的朝他扑来,避无可避。
金刀乱舞,铿铿之声不绝于耳,在那方寸之地,跌落无数铁箭。
当最后一枚铁箭被他拨落,他的身子也跟着仰天倒下。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人们才看清,单于的前胸、两臂,以及身下,早有五六支利簇没体而入。
头曼单于,匈奴族一代的霸主,战无不胜的神话,如今,终于被漫天席地的鸣镝箭所湮灭了。
静谧!
几千人的草场上,唯有猎猎寒风,席卷着漫天的浓烟,冲向天际。
“把蕖丹带上来。”
良久,才听到冒顿冷冷地吩咐。
早有侍从用冰水浇醒了蕖丹,把他提到头曼单于身边。
“父王……”无声的、哽咽的低语从蕖丹的喉咙里滚了出来。
单于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少年,一直被好好地保护在温室中的男孩子,他原以为,遭受如此大难,他会崩溃般哭泣。
然而,蕖丹只是压抑地隐忍着泪落满腮。
单于伸手,轻轻地推开了他,艰难地把手伸向冒顿。
冒顿下马,走到单于身边,单膝跪了下来,凑到他眼前,静静地看着他。
“你……你已经得到了……”伸向空中的手蓦地一顿,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犹自望着自己的儿子,然而,却已没有了昔日的光泽。
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伴随着两颗硕大而混浊的泪珠,跌入黄尘。
老人话犹未尽,气息已断。
“我懂你的意思。”冒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蕖丹仰头,怒视着冒顿的眼睛,“你杀了我吧,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冷笑从冒顿的唇边斜逸而出,“瞧!这是你最心爱的儿子,你走得那么不放心,他可全不领你的情呢。”
“你杀了父王,杀了乌赫师傅,今日,你若不杀我,总有一日我会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冒顿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
跃马而上,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头曼和蕖丹,他傲然扫视全军,像是站在云端之上俯视着整个战场。
风,鼓起他的长发和衣袍,连同坐骑的鬃毛都在强风中舞动着,人和马仿佛都要飞腾起来。
“我,挛冒顿!是天神的儿子!是匈奴真正的王!你们服是不服?!”
四周一片岑寂。
全军鸦雀无声,片刻之后,零零星星有人跪了下来,高呼:“单于万岁!”
然后,是震天动地的欢呼。
五千近卫兵士全部跪下,他们将刀箭弃于地下,呼声震彻山谷。
喊杀声是在夜里响起来的。
新王继位,欢宴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士兵们都有些疲累了。所以,当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王庭再度陷入了三日前的混乱局面。
我一惊而起,来不及披衣,就那样赤脚踩进了雪地里。
火把点了起来,连同冲天的大火,将整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阿喜娜?阿喜娜?”我疾声呼唤,身边却不见半个人影。
最近这几天,我心中纷乱,知她因为比莫鲁心里也不好受,是以,也不唤她到跟前来伺候。
但是,今日如此混乱的局面,怎不见她出来询顾?
心里越想越觉不妥,虽然明知道此刻离开大帐,外面危险重重,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转身朝奴隶们居住的帐篷走去。
“王妃!”蓦地,一道身影迎了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阿喜娜?”我又惊又喜,“你去了哪里?外面那么乱……”
“跟我走。”阿喜娜不等我说完,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我身上,并拉好风帽,将我连头至尾罩了个严严实实。
“去哪里?”我一惊,本能地立住了脚。
“白羊王派奇兵袭击王庭,救出了王子殿下,现在就等王妃前去会合。”
白羊王?
又是他?
上次蕖丹被月氏奸细掳劫,也是路经白羊境内的时候为白羊王所救。如今,他竟肯为了蕖丹,与匈奴正面为敌?
看来,白羊王女白瑶的死因已然泄露了出去。
而,唯一有可能告诉他真相的人——只有……
我心底一寒,不敢再想下去。
“王妃,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阿喜娜催道。
我微微摇了摇头。
匈奴王庭固然不是我愿意停留的地方,然白羊王宫更非我的乐土。
我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阿喜娜,我知道你想追随比莫鲁,我不留你,你去吧。”我轻轻挣开阿喜娜的手。
她听后,大惊。
“王妃,莫非你真要做冒顿的阏氏?”
冒顿的阏氏?
我苦笑了一下,恍惚想起头曼单于薨逝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