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金宝生的转变实在太突兀了,所以,相熟的宫女同事们都在悄悄地说着金宝生的闲话:
“那个‘金傻’好像有点变了呢,你发现没有?”
“哎,可不是!居然开始叫那些宫奴给她洗衣整理床被了。”其实大家都这么做,只是唯有金宝生这个傻瓜从来不敢支使别人罢了。
“那有什么,五天前才过分呢!你可不知道,那日好不容易总管姑姑心情好的分赠了她几两酒,她居然不喝,还将酒兑了水,命那些跟她同房的宫奴拿酒水去清扫房间,还将所有的家具床被等所有能搬动的都搬了出来,叫她们仔细洗干净,把那些贱奴折腾去了半条命,还以为会出人命呢!要知道,那些宫奴平常就做那些最粗重的活儿,一天也只给吃两顿糠米饭,往往忙完工作回来,就已经累去半条命了,哪里禁受得了她这样折腾。”活着的贱奴才有用处,存心将人往死里整就太不厚道了,同时也侵犯到大家的权益,不声讨不行!
“唉,这金傻,几时变得这样坏了?以前不都好好的吗?”
“是啊!金傻不傻了,你就少一个人可使唤了,心中不快了吧?”
“只是偶尔让她跑跑腿,哪里称得上使唤?你也说得太过了吧?”
三姑六婆里的其中两名忍不住互呛了起来。
其他人懒得理这两人斗嘴,迳自嗑着瓜子,一边将话题继续下去。
“听说,那傻姐儿在三月三上巳节那天,狠狠跌了个大跤,又被一群人踩踏了过去,要是一般人,早去了半条命了,可她却是没啥大碍地回来了。那时觉得她真是耐命,这样被踩都没事。原来不是没事儿,那脑子,被踩坏啦!”
另一个宫女则有不同的意见:
“才不是那样,我听梅香丫头说,上巳日那天,她巴巴地在明兴宫大广场前等着家人来探,结果竟然一个都没来。听说没有来是因为宝生在今年一月早早的就将攒了三年的月俸都寄了回家给弟弟办喜事去了,不止如此,怕家人不够用,还把今年一整年的月俸都预支光啦。你们想,没钱可拿,谁想大老远白跑一趟?就为了看人?不就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叹了口气:“宝生巴巴盼了三年,结果什么人也没等到,我听梅香说,那一天,宝生的脸色惨白得吓人,整个人像木头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就在那里站到黄昏,直到探亲的时间到了,也不知道该回宫。还是那三个同乡的丫头好心,将她扯了回来,要不然,怕是要在明兴宫前真杵成一根柱子啦!”说完,拿着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将那一点点湿意拭去。不是真为金宝生打抱不平,而是忍不住感怀起自己的情况,大家都是在宫里混得普通,属于没有出头日的庸碌之辈,身上有钱,还能被家人惦记一下,倘若没钱了,还不知道要遭受家人什么白眼冷待呢!怕也不会比金宝生目前的现况更好了。
谈到探亲这个话题,大家都静默了下来。
不管她们对金宝生这个人有怎样的观感,不屑也好,鄙视也好,但大家都是离乡背井进宫工作的。不管相处得如何、工作际遇如何,大家都相同的省吃俭用,为的,不就是为了改善家人生活,让家人过得更好吗?
即便如此,这些宫女们也心知肚明,不管她们为自己的家庭奉献了多少血汗钱,到了二十五岁回家之后,仍然会成为家中尴尬而累赘的存在。
这是没办法的事,都是她们共同的命……
金宝生的遭遇,也可能是她们日后的遭遇,所以这场闲话说到最后,变得索然无味,大家吃完瓜子喝完茶,默默地散了。
直到三姑六婆闲话团解散完毕,再也见不到人影之后,金大公子——也就是如今的金宝生。不再是他,而是她,才从几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后面转出来。她手上挎着一个简陋破旧的提篮,篮子里装着一些杂七杂八的草叶竹片,双手沾着泥土,整个人显得有点灰头土脸。
她看了看已经无人的几条小径,然后低头望着篮子里的草叶什物,耸耸肩,往她的宿舍方向走去了。
真要命,经过刚才某宫女一提醒,她才想到要从记忆里抽调出相关讯息,然后咬牙不已!
该死的,居然连今年一整年的薪水都预支掉了,而现在才三月啊!叫她怎么活到年底啊!那些猪食再这样一成不变地吃下去,她会挂掉的!真的会挂掉的!
得想想办法,真的得想一想了……
金宝生是个有资历,没品阶的宫女。所以当同龄的宫女都高升到较为理想的工作岗位之后,连带的,所住的宿舍也高级了不少,混得好的,甚至有单独的套房可以住。而她呢,目前住的是四人房,而且其他三人还是贱籍宫奴……
虽然这样一来,要使唤奴才很方便,小小的四人房里,就她一个老大。但重点是,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古代国家里,良籍与贱籍通常是不相往来的,那是自降身分,甚至是自甘堕落的,所以自从金宝生被派来跟三个贱籍宫女同住之后,就没有少被嘲笑过。
如果之前的金宝生自尊心强一点的话,就该跑去分配宿舍的大妈那里大吵大闹一番,就算真的没有别的房间挪给她住了,好歹捞点好处来赔偿自己被侮辱的愤怒。
但,金宝生当初没敢这么做,顶多私底下偷偷哭一场,连牢骚都不会对别人发一声,于是便一直是这样了。成了唯一一个跟宫奴共处一室的良家女。
以前的金宝生是胆小怕事,而今换了内里的新?金宝生,则完全不以为意,甚至挺高兴可以在小小的陋室里过起颐指气使的幸福生活。
贱籍是不能拒绝别人驱使的,任打任骂也不会有人为他们讨公道。所以就算以前的金宝生是个很好欺负的软骨头,老是被欺负,但若是这些贱籍敢欺负金宝生的话,只要被知道了,一定会被人活活打死。
这不是为金宝生出头,而是为了捍卫自己良籍的尊严。
所以金宝生每每下班回宿舍后,倒是过得满好的,与其他三人相安无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而金宝生还成了贱籍宫女太监口中的好人,因为金宝生从来不会欺负他们。
不过,好人金宝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拒绝当好人,只想当个日子好过的人的升级版金宝生,这几天成了三名宫奴的恶梦……
金宝生不承认自己有洁癖,但脏乱也该有个限度,她难以想像怎么会有女人的房间邋遢成这个样子,有蟑螂蚊子也就算了,居然让他亲眼看到一只老鼠从她眼前溜过去!从床头窜到床尾,最后消失在阴暗的角落。
更可怕的是,当老鼠在她们面前出巡时,金宝生依稀听到身后几声狠狠的吞口水声,像是见到什么美味似的……
这些一人,到底还是不是女人啊!
简直太可怕了!
所以,金宝生决定改善生活就从“住”这方面着手。于是,其他三人的恶梦开始了。
刷洗完了房间里所有可以刷洗的东西之后,她连人也不放过,要求她们至少三天要洗一次澡,不然就别想回房间睡觉!
善良的金傻变成了恶毒的心理变态老处女,这现象虽然让周遭的人侧目了几天,但也不是没有前例可循,其实很多大龄宫女都或多或少有类似的症状,大家也见怪不怪。
反正受苦的人不是一般宫女,只是无关紧要的宫奴大家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只不过那些早已习惯偶尔占占金宝生便宜、欺负欺负她的那几个人,心中难免若有所失,觉得人生乐趣被剥夺掉了。心中不舍之余,更是企图将先前那个善良的金宝生给找回来。当然,没有成功。
金宝生一心打算低调做人,努力改善生活的日子,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什么都是空想,寸步难行的滋味,金宝生每天都比前一天感受更深……
【小剧场之姓氏】
某年某月某日,有天,忙里偷闲,两人叼着根烟,吞云吐雾,闲话当初。
当赵男主被金宝生提醒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乃是在更早之前的三月三日上巳节时,赵男主这才驱动他良好的记忆力展开搜索,将初次见面的画面从大脑里提调出来。然后,嘴角抽搐,手指指着金宝生,抖了好一会才说得出话——
“你……就是那个被一群人踩踏过去,没去掉半条命、没有断手断脚的那个神情恍惚、言行奇怪的粗壮女人!”
金宝生一手拨开那只指在鼻子前方的手指。没好气道:
“谢谢你对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不过,那不是重点。”
“重点?”赵男主努力想了下,道:“你是指我对你的记忆不够精确?我没形容到你肤如黑墨、发如枯草,你觉得很遗憾?你放心,我一点也没有忘,只是以为你不想我提起罢了。当然,如果你坚持,我甚至可以把你那天的模样有多狼狈都能完完整整地说得一分不差,定不让你失望。”表情慎重极了。
“谢谢你啊。”有人开始磨牙。
“我俩都这样的交情了,就不必客气了。”难得能成为两人里损人的那一个,赵男主自是要好好把握!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呢!
金宝生毕竟当女人不太久,不太懂得仗恃女人的优势去得理不饶人,将眼前的男人给钉得满头包,所以白了他一眼之后,只咕哝了两句——
“什么脑袋啊你,就只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力好也不是这么用的吧。”然后,转回正题:“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问了你一句话,而你没有回答我。”
赵男主想了一下,记起来了,道:
“那时,你问我,是不是姓赵,对吧?”
“对的。”金宝生微笑点头。
“那又如何?”赵男主不觉得这算是什么重点。
“耶?你当时没有感到很惊讶吗?在你没有自我介绍的情况下,我怎么可能会猜测你姓赵?”
“老实说,我不是太惊讶。”赵男主语气好平淡。他赵家人少爷的身分,在天都不敢说家喻户晓,但知道的人也不少了。她会知道他姓赵,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平淡的语气,对照出金宝生的兴致勃勃有些无聊。不过这并没有打击到她的谈兴,她道:
“你要知道,如果你不姓赵的话,后来我可能就不会跟你合作那么多生意了。这是为了什么,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赵男主想了一下,摇头。
“我救了你,不是吗?当然,说救或许是太托大了,但至少那时我扶了你一把,足以让你对我的人品有一定的评价,以至于后来你想找人合作生意,我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不是吗?即使我不姓赵。”再说,那时她根本别无选择好吗?!
“那可不一定。我可不是那种有恩一定报的人。”金宝生对自己的人品没那么有信心。
“好吧,既然如此,那么请你为我解惑,为什么我非得姓赵?”
“因为,我姓金啊。”金宝生理所当然地说着,说完后,还很慎重地点头。
“这算是解释吗?”赵男主无力地问。
金宝生哈哈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很哥俩好的样子,无视赵男主满脸写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表情,身体也躲避着她的非礼。她迳自道:
“既然我还姓金,那你当然要姓赵!”
“为什么?”赵男主虽然开口问了,却不冀望能从金宝生嘴里得到自己可以理解的答案,也果然——
“因为我们是天生一对啊!就算不是一辈子的夫妻,也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不管在哪里,不管在何处!我们都要在一起!”
她的宣言很震撼,语气却很轻,轻得像她吐出的烟圈,说完后,朝他一笑。
而赵男主早已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语给石化,再不能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