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下看,看不见水底在哪里。他感到害怕,就像活着的人对死亡的感觉一样,他直觉地对这条河流感觉到恐惧。
在确定自己往下沉到某个深度之后就不再往下沉时他稍微感到安心了点,转够环视周围想要找阿十,可是阿十就好像融化在水里一样,完全消失了。
在他眼前,光线缓慢的往水底前进。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像,或是他见过了但却忘记了。
可能只有光线才会在黑色河流里这么缓慢地吧?他看见光变成了一片一片极小的不规择块状,聚在一起往水底沉,速度比羽毛从空中落到地面还要慢。慢到他几乎可以伸手挡住那些光线。
韩濯抬起头,果然看到好几束光线打在他的脸上,然后依照物理学的原理向四面八方反弹出去,像是开花般散了开来。
很美,可是也很诡异。
「阿十。」他张开口,却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差点吞下了一大口水。
韩濯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一种被呛到的感觉,左手小指有一点痛。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小指,发现有一只看起来像鱼又像是鸟的生物正在啄他的手指,他意外地发现自己会感觉到痛──特别是那种并非是从内部感觉到的痛。
而是真正的痛。
「阿十。」他又喊了一声,但依然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挥动手掌,想用蛙式游法游到水面上,但除了让水混乱地动了一阵之外,根本毫无作用。相反地,他又沉入水中更深的地方。
四周变暗了下来。
冰冷地触感围绕着他,皮肤能感觉到寒冷和水在流动。如果让韩濯来形容的话,他会说那种感觉就像是死亡──虽然他已经忘记死亡是怎么样的感觉了。
他试图移动手脚,可是身体却一动也不动,不会往上浮,也不会往下沉,好像会永远停留在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里停留了多久。
好像只有几分钟,又好像一辈子一样长。
他感觉不到时间。
就像一个人的脑袋醒着可是身体却在沉睡,只有思考却没有任何感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周围只有无止尽的寒冷。像是躺在棺材里,拼命地呐喊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呐喊。
这就是死亡吗?
好可怕……
「你在做什么?」
还来不及对阿十的声音反应,韩濯就感觉到衣领被拉起,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上拉,不停地往上拉。
周围越来越亮,最后他被拖出了水面。但那股猛力还是拉着他往岸上的方向,接着他就被拖上了沙滩。
韩濯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两个月亮同时在他的头顶上发出光芒。因为太亮了,所以韩濯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我怎么了?」韩濯举起自己的手,发现一离开黑色河流他又没有任何感觉,「那条河流究竟是……?」
「你漂到河的最深处,一般人根本到不了那个地方。」阿十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一下子就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到了哪里,通常都只能待在离水面几公尺的地方,那里很亮。」
「我怎么会漂到那个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阿十摇摇头,「在那里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我好像死了一样。」韩濯心有余悸。
「喔?」阿十很急切地问,「死了是什么感觉?」
「很冷,很暗,我好想还醒着,可是周围的一切都睡着了。」韩濯努力地想描述他感觉到的东西,可是根本就说不出来没有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应该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吧?」
「死亡根本就不是那种感觉。」阿十的脸沉了下来,似乎很失望。
可是韩濯不明白他为什么失望,「我只是实话实说……」
「死亡不是这种感觉。」阿十似乎很不高兴,「这样你根本就感觉不到……」
「我感觉不到什么?」
「没……没事。」阿十摇了摇头,「那不重要。」
韩濯看着阿十的表情,感觉阿十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告诉他。隐隐约约之中,他好像听见有个极为低沉的声音在说话,他听不太清楚那个声音在说什么,但他知道那声音很生气。
「阿十,你听见那个声音吗?」
「什么声音。」阿十一脸困惑地看着韩濯,似乎并没有听见。
「很低沉,像是在生气的声音。」
那个低沉的声音很清楚,阿十应该听的到吧。韩濯心里着么想着。
但阿十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见那个声音。」
「但那声音明明……」韩濯转头看向周围,想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是当他一想要找声音的来源时,声音却在他耳边消失了,「奇怪,大概是我听错了吧。」
「第四号星球本来就有许多不合常理的东西,也许你可以听见我听不见的声音吧。」阿十不在意地说,「你不需要太在意奇特的声音或是奇怪的事情。」
「原来如此。」韩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盯着阿十看。奇怪的是,当他的目光放在阿十的身上时,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再一次出现了,比刚才清晰许多,可是韩濯还是无法听清楚内容,只能感觉到说话的人有一点慌张。
阿十别过了头,不敢和韩濯的目光交会。
他有一点心虚。
说谎会让他有罪恶感,可是他很快的说服自己这么做并没有错。韩濯欠他的东西太多了,他有权利去把这一切讨回来。
韩濯不知道是阿十让他沉进黑色河流的最深处,他也不知道把他卷进水底的漩涡不是偶然而是人为。
阿十也曾试着让自己沉入黑色河流的最深处,在那里他重新感受到了一次死亡。当他的颈骨和手脚被折断时的疼痛,眼前的一切全变成由红色和黑色组成,他动弹不得,唯一能听见的就是不远处的脚步声,可是总是匆匆经过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发不出叫喊,只听见自己的肺部发出一种嘶嘶声……
他想闭上眼,然后再也感觉不到生命流逝的可怕。还好最后他拼了命地才说服自己还有事情要做,才让自己浮出水面。
那种感觉是他绝不愿意再经历一次的。他以为只要韩濯沉入黑色河流的最深处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所以当他听到韩濯只感觉到黑暗和宁静的时候,心中非常地失望。他感觉不到的平静,即使死了之后也常常会浮现在心中的可怕死亡经历总是缠着他不放,他想让韩濯也同样感受到。
让他感受到又怎么样呢?
结果你还不是救了他,像是蠢蛋一样。
有个声音在嘲笑他无意义的行为。
阿十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瓜。明明是他把韩濯扔在水底不管,可是看到韩濯慢慢地往更深的,连他也没有去过深处沉下去的时候,他却又不顾一切地把韩濯拉上岸。
他就是无法放着韩濯在那里不管。
阿十也不明白自己执拗地要韩濯和他有同样的感觉有什么意义。哭着向他道歉吗?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吗?也许是吧,可是不管韩濯的感觉如何都改变不了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他是被韩濯谋杀。
在暗巷里折断他的颈骨和手脚。
甚至在阿十的灵魂从深沉的睡眠中爬起来,还会不时听到那时的声音。他不断地重覆这个恶梦,无法离开。
他很清楚自己像是在黑暗的房间中哭泣着寻找着父母的孩子,可是他就是无法找到梦的出口。
他的声音没有人听到。
他希望有人把他拉出去。
他开始发抖。
我的天,千万不要再这个时候……
「阿十,你有睡着过吗?」
「你说死了以后吗?」韩濯突如其然扔过来的问题让阿十愣了一下,可是在他愣这么一下的时候,原本开始颤抖的灵魂又平静了下来,「没有,死人是不会作梦的。」
这也许就是他会醒来的原因吧,他的梦连他自己都不想要。
「真可惜。」
「我一点也不想做梦。」阿十摇了摇头,把他的梦甩到脑后。
「我来到这里之后就好像一直作梦。」韩濯看着阿十,真诚的说,「遇见你就好像一场梦。我无法从这场梦里面醒来,啊,可能我也不想醒来吧……」
「这才不是梦。」
「我只是说……」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梦。」韩濯的这几句话好像点燃了阿十心中的怒火,「你知道我每天梦见的是什么?」
「抱歉,我不知道。」韩濯摇了摇头,不知道阿十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如果说你的梦不是这样,我真的很抱歉,可是……」
「你知道我的梦是什么?」阿十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争辩一些根本就没有固定答案的事,「你有梦过被一个男人掐住脖子无法呼吸的梦?」
「没有,但是……」
「你知道无法发出声音,手脚失去力气,被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盯着是什么样的滋味吗?」一开口就无法停止,他无法停止自己像是控诉一样的责难。
「没有……」韩濯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可是马上又被阿十打断。
「你知道我躺在那里听着自己生命流逝,我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但我无能为力。」他彷彿听见了某种东西一步一步地远离他,他眼泪不争气一滴一滴落下,
「我……我一直希望自己看不见死者灵魂。他们总是在我梦里不断地出现,我总是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他们。」
他说的话一下倒退了好几十年,让韩濯一下没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之后才知道是阿十讲起了还活着时的事。他记得阿十说过活着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死者的灵魂,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阿十吐露出他有多么讨厌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韩濯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才好。
一次又一次,他看着阿十突然地发怒离去,可是他却不明白阿十为什么发怒。他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
阿十的愤怒让他感觉自己不是说错了一句话,而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对不起阿十。
他真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也许可以做什么来补救已经犯过的错误,即使他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果他可以做什么让阿十好过一点的话,他拼了命的也会去做。心中突然有一种没由来的冲动,他伸手抱住阿十。
「你……」阿十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忘记要挣脱,「你在干什么?」
阿十的眼泪掉到韩濯的身上,烫的就像是一团火焰掉到他身上。如果阿十继续哭下去的话,他大概会整个人烧掉吧。
可是他还是紧紧抱着阿十,宁可受伤也要紧紧抱着。
韩濯知道这么做也许一点用处也没有,但他还是想抱着阿十。
「我真的不知道,阿十。」韩濯真诚地说,「可是我也希望你不用再做那个梦。」
阿十想推开他,可是那个怀抱却充满了温暖。
明明是感觉不到温度,可是他却觉得温暖地让他不想离开。明明他是那么憎恨韩濯,可是却又无法否认在和韩濯在一起时感觉到心安。
「混蛋……」他低声地说,泪水又再一次盈满眼眶。
***
阿十烦燥地在蝴蝶之馆前转着圈子。
他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现在却开始动摇。心中的天使魔鬼正在交战,他开始觉得报仇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可是心中的某一部份然感到痛苦,对那个让一次又一次感觉得恐怖和颤抖的人有着绝不能原谅的愤怒。
他知道他的计画变得很可笑,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道理。
也许他应该放弃原本的计画,在韩濯把他的人生彻底地弄得一团乱之前离开这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第四号星球,韩濯迟早会忘记他这个人的存在。
这样应该是最好的作法吧,但在想到韩濯会忘记他的存在时,他又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悲哀感。
也许当命运把他们连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蝴蝶之馆的女人手上提着一包东西回到蝴蝶之馆,看到阿十时大吃一惊。
「很久了,我在等妳。」阿十烦燥地说,「原本我和妳约定……」
「这些事等一下再说。」女人皱着眉头把门打开,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将阿十拉进屋内,「进来谈吧,你在这里会被人发现。」
「被谁发现?」阿十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有些奇怪的傢伙在追你吗?」
「那些『恶魔』吗?」阿十冷笑了一声,「他们没有本事抓到我,放心吧。」
阿十口中的「恶魔」指得就是那些穿黑衣的人,就像「天使」是一种职务一样,用恶魔来称乎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有黑色的翅膀或是引诱人堕入黑暗之中。
事实上,他们是第四号星球的警卫。他们的工作是逮捕入侵第四号星球和在第四号星球里造成破坏的人。
「不是那些恶魔,是另外一些人,他们说自己是什么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这下连阿十也吃了一惊。
牛头马面当然不是真的有牛头或是马面。就像恶魔、天使一样,牛头马面也不是真的有牛头或马脸。死人世界的管理者是阎罗王,而替阎罗王办事的人就是牛头马面。
阿十当然知道牛头马面是阎罗王的手下。这些牛头马面的能力并不会比管理第四号星球的恶魔强多少,但牛头马面的出现表示阎罗王会议已经知道他到了这里,并不只是被第四号星球的警卫当成单纯的入侵者。
也许阎罗王还不知道他的目的,不过牛头马面的出现就代表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阿十苦笑了一下,如果他不打算继续他的复仇,那牛头马面的出现对他完全不重要。
「妳不用去担心那些牛头马面,他们是阎罗王的手下,是来找我的。」
「我怎么会不担心。」女人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要是你被他们带走了,我和你的交易可要怎么办?」
「我正打算要告诉你,接下来不用再带韩濯看……」
「什么?你这是什么话?」女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帮你,你现在却说你不做了。」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怎么行。」女人用力地打开一个柜子,将两样东西丢在桌上,其中一样是像光碟片般的东西,另一样是被报纸一叠照片,女人生气地瞪着阿十,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肚子,「我好不容易才弄来这些东西,你竟然说你要放弃了?那我要怎么办?」
「既然已经答应了你,我还是会帮妳离开第四号星球……」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好吧,我就暂时相信你。」女人还是有些怀疑,但除了相信阿十之外别无其它的办法,「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把它们扔了吧。」
「我费了那么多功夫……」女人本来还想抱怨些什么,最后来是没有说,「算了,反正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对我也没什么用。不过,韩濯那傢伙好像真的知道那个罐子是怎么一回事,他看到那罐子就开始按着头喊头痛。」
「那是当然了。」阿十心想,韩濯对那个罐子绝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那傢伙说他的头快要爆炸的时候,我竟然也觉得他的头开始膨胀,搞不好真的会爆炸。」
「少胡扯了,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本来也不相信有这种事,但你看到就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了。」女人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他的头就像是气球一样涨大,我看真的会爆炸也说不定。不过,就算真的爆炸了他也不会死吧。」
「……也许吧。」阿十随口应了一句。
「你不关心就罢了。」女人耸了耸肩,「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妳的事?」
「你该不会马上就忘记了吧。」女然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
「帮助妳离开第四号星球的事我当然还记得,但妳确定妳真的要离开这个地方吗?我想我应该先告诉妳,另一个世界并不比这里好。」
「只要能离开这里都好,我快被这个地方搞疯了。」女人恨恨地。
「妳如果这么想就随便妳吧。」阿十耸了耸肩。也许是因为他开始习惯了这个奇怪的地方,才会认为离开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吧,「五天之后这个时候,妳到写着第四号星球的那个标示牌,我自然会告诉妳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
「五天之后?」女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我?」
「因为一定要去那个地方才能离开。」阿十不耐烦地回答。
「好吧。」女人有些不甘心地点了点头,「对了,你从后门离开吧,别让人看见你来过我这里。」
「妳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里的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任何人。」虽然阿十这么说,但还是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确定阿十已经离开蝴蝶之馆后,女人才松了口气。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阿十有交易,她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找到离开第四号星球的方法。她知道有太多人想要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但却连一步也踏不出去。
现在她手上握有希望,却不想把希望分享给别人。
一边想着离开时的快乐,一边打开蝴蝶之馆的大门,她可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她有不对劲的地方。不过,只要一想到只要再过五天她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动。
「嗨。」韩濯的脸在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出现。
「你……你。」也许是因为太惊讶了吧,一时之间她无法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要进来参观吗?」
「我找在阿十。」韩濯说。
「阿十?」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心脏大概会漏跳很多拍吧。
她不知道韩濯怎么会到她这里来找阿十,难道是因为韩濯已经知道了她和阿十的交易?还是她不小心留下了什么破绽让韩濯知道阿十来过?一时之间闪过很多念头,但是她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谁是阿十?」
「抱歉,我忘了这里的人没有名字。他是一个个子不高,可是有一双金色眼睛的人。」韩濯似乎没有发现她的慌张,他指着对面的商店,「里面的那个人告诉我有个很像阿十的男人进到蝴蝶之馆之后就没有再出来。」
原来是对面的人告诉韩濯。
她在心中喘了口气,「我是有见过这个人,但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是吗?」韩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自从上一次将他从水里拉起来之后,阿十又像是从第四号星球上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几天之中,他试图去寻找阿十,但向街道上的人询问有关阿十的任何事情只能得到一脸茫然的表情。
彷彿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阿十。
没想到回到下公车的地方却给了他一线希望。虽然同样是没有找到阿十,但是蝴蝶之馆的女人知道有阿十这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失去记忆以前和阿十除了同事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关系,他只知道他现在非常、非常的想见阿十。
虽然说不出理由,可是他有一种要是找不回阿十,他就再也见不到阿十的预感。
这不吉利的预感让他感到十分的悲伤。
就像是那天他放开手让阿十离开他的双手臂弯的同时,感觉到心中有某种东西被狠狠切开来,痛得他几乎要流出泪来。
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韩濯的表情在女人的眼中看来只能用失望来形容。忽然,她想起那阿十交待他要丢掉的那几样东西,「对了,他留了一些东西给你。」
「他留了东西给我?」韩濯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等一等,我拿给你。」女人关上门没多久之后,又拿了一袋东西走出来,她把东西交给韩濯。
「这是什么?」韩濯刚要打开袋子就被女人阻止。
「请你带到别的地方再打开。」
「喔,真不好意思。」韩濯点了点头,低声地说了谢谢。
女人没等他说完谢谢就关上了门,好像是不愿意见到他的样子。韩濯也没有太在意女人的反应,他拿着那个袋子走回他挑选的那栋房子里。
他打开袋子,有一股味道从袋子窜了出来。
韩濯很确定那不是活着的人所认知的「气味」,因为他闻到的不是臭也不是香,而是一股很旧的气味。韩濯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第四号星球上闻到的气味代表的是年纪,不同年纪的东西会有不同的味道。
他伸手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其中一样是上面沾满了灰尘的光碟,这样东西似曾相识,让他有一种怀念的感觉。韩濯很确定自己曾经知道这片光碟是做什么用的,可是他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把光碟放到一边,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叠的纸。
正确的说,那是一大碟的照片。
照片里有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孩子。
年纪不会超过十岁,头发的发尾只要稍长一点就很容易卷起来。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她的眼睛和韩濯很像,而且有同样的颜色。
这些照片让人十分的怀念,韩濯可以感觉到像是温水流过四肢的那种温暖。
和他看到装快乐记忆的瓶子时感觉到头疼欲裂不同,他只觉有一种安心和熟悉的感觉。他将照片一张张分开放在桌面和地板上,拼成无数个对着他笑的女孩。
韩濯决定把这些照片全部贴在墙上。
***
阿十离开蝴蝶之馆后就在街上散步。
决定将这与韩濯有关的事全部都忘记之后,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情应该会是乱糟糟的一片,但出乎意料之外,他却只有些微感伤。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了不会再见到韩濯而感伤。
真是奇怪。
他并不是不恨韩濯了。
只要一想起韩濯这个名字,他仍然会感觉到一双无形的手紧抓着他的脖子。甚至在他路过商店,看着玻璃橱窗的时候都能看见自己的脖子上有身陷的凹痕。
灵魂强烈的反应着他心里的恐惧,这恐惧将伴随着他一直到永远。
但他同样也不想离开韩濯。
他怀念那个温暖的怀抱。明明已经感觉不到温度的皮肤,却可以在韩濯的臂弯里灼烧。他可以从韩濯身上感受到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连亲人都不曾给予过的关心。
来自母亲家族的血缘让他能看得见灵魂,却也让他变得很不幸。他对韩濯说被母亲杀并不完全是谎言,只不过那不是阿十本人的经验,被母亲杀死的人是被阿十冒充的人,夏禹──也就是阿十的表哥。
夏禹因为他本身的通灵能力被夏禹的母亲所畏惧,最后在精神异常的状况下用斧头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阿十的母亲也有通灵能力,所以对阿十也能通灵并不觉的意外,但阿十的父亲知道之后却抛弃了他们母子消失无踪。
不只是本身的不幸福,阿十看过太多不快乐的灵魂。他希望他的人生毫无遗憾,然后就像大部份的人一样沉睡不醒。但死亡来得太过意外,强烈的死亡印象让他醒了过来,然后再也无法睡着。
但当他感觉到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打从心底的关心,他却感动的想哭。非常单纯地,没有任何掩饰地表达出真诚关心。
把他的人生搞得一团乱的韩濯。
把他的人生导回正轨的也是韩濯。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离开第四号星球,在韩濯的面前彻底的消失。
虽然他会失去一部份的感动,可是也不必再恨韩濯。
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已经落下,月亮升起。两个月亮以不同的速度在天空滑行,慢慢地接近交错而过的时刻。在不知不觉之中,阿十走到了韩濯选的那间房子前。屋里的灯光亮着,那表示韩濯还在里面。
阿十在房子对面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手环着膝盖,呆愣地看着透出光亮的窗户。
他很想敲门然后走进去跟韩濯说个故事。
不是真实的故事,而是他自己写的快乐结局。
可是这个故事怎么会快乐呢?这个故事的结局在他见到韩濯的一瞬间,就决定好是个悲剧。
所以他只是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在屋子里、他看不到的韩濯。等到太阳在次升起,所有的一切都会像是梦境一样烟消云散。
带着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悲伤……
正当阿十想起自己应该要离开的时候,门却在此时打开。韩濯正把最后一张照片贴在门上,却因为太过用力而把门推开。
「糟糕。」韩濯弯下腰去拣掉在地上的照片。
阿十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逃跑,他慌忙地站了起来,心想着只要躲在暗巷里,应该不会被韩濯发现。
那一瞬之间,每一条暗巷都离他好远好远。
他想逃时已经来不及,韩濯已经抬起头来,正好和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谁也逃不了。
「嗨。」阿十只能举起手,尴尬地挥了挥。
「阿十?」韩濯的表情从不可思议,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到满心的欢喜。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被命运开了一个玩笑。
阿十原本只想静静地告别韩濯,把这个故事结束。可是他在看到韩濯的那瞬间,心中突然有一股冲动──他想留下韩濯的温暖。
用那双手再抱紧他一次。
然后就永远死心。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跟我走。」阿十拉着韩濯往屋子后走。
「去哪里?」韩濯虽然有些疑惑,可是也没有阻止阿十拉着他跑。他发现自己很喜欢阿十抓着他的手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去黑色河流。」
深黑色的水流仍然缓慢地流动着,和他第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但他第一次见到时完全不了解水面底下有什么东西,现在他明白了,在看到的时候不自觉地产生些微地恐惧。
「这里……」韩濯有些艰难地开口。
「只要在黑色河流最靠近水面的地方,灵魂也很像活着的人一样感受疼痛、冷热的地方。」阿十拉着韩濯走进水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
韩濯的话还没说完,冰冷的水就钻进了他的嘴里。
阿十的手紧握着他,慢慢地往水里沉。
从岸上看起来是黑色的河水,一进入其中才发现是透明的蓝色。这一次他们停留在离水面不太远处,光形成块状在他们的周围慢慢地往水里掉落。
阿十金色的双眼注视着他,带着一股魔力将他的视线紧紧抓着不放。
他没办法别过头,而且他也不想移开视线。
水虽然冰冷,但阿十的手却很温暖。
韩濯并不知道,对阿十来说他的手也是同样的温暖。
抱紧我。
韩濯愣了一下,他很确定阿十并没有张开口说话。
抱紧我。
声音再一次的响起,听起来好像是透过簾幕传出来的声音。
包含着浓浓的渴望。韩濯很确定那是阿十的声音,可是不是用耳朵听到的,也不是真正存在的声音。
那是阿十心里的声音。
没有理由地,他就是知道那是从阿十内心发出来的声音。
韩濯伸出手将阿十拥入怀中。
炽热的温度从怀中扩散开来,在他们旁边的河水几乎要沸腾起来。他们没有用语言交谈,只是不断用手指触碰对方。手指在彼此的皮肤上游走,应该已经感觉不到痛的皮肤却觉得刺痛。手指经过之处就像是在灼烧一样的疼痛。
韩濯闭上眼,手指像是有自主意识地滑过阿十的脸,记忆着眼睛的模样、鼻子的模样……将每一寸肌肤上的伤痕都记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有和女人或是男人做爱,可是他可以很肯定的说,这些触碰远远超过他活着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愉悦和颤慄。眼前闪过红色的火花,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穿透了灵魂,直到内心的最深处。
那感觉是至高无上的快乐。
却也同时带来浓浓的哀愁。
那感觉就像是在道别,让他万分的感伤。
彷彿放开手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
黄金色的麦田上,夏禹和席恩从两具白色的棺木里爬了出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些傢伙要把我们埋起来。」席恩喘了一口气。他第一次知道是用这种方式来第四号星球。
「我也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方式。」
「先不管用什么方法来,你不觉得这里真是美丽的地方吗?」席恩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不管是还活着的时候或是死了的现在,他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地方。天空和地面像经过加工处理的照片,明亮的蓝色和灿烂的金色美得太过虚幻。
「别被吸引了,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办事情。」夏禹对眼前的美景似乎一点欣赏的兴致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席恩看了看周围,一望无际的麦田好像没有边界。
「用你的能力找找看怎么样。」夏禹提醒他。
席恩的能力是可以在某个范围找到他要找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能力,配合夏禹适合打斗的能力让他们成为很好的搭档。
席恩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气氛,「不行,距离太远了,没有办法感应到韩濯的气息。而且这片麦田上有太多思绪强烈的人了,这让我没有办法好好感应。」
「太差劲啦。」夏禹苦笑着环顾四周,好一会儿之后就指着月亮落下的方向,「往那个方向走。」
「咦?你怎么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席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很确定夏禹在寻找人这方面的能力不会比他强得多。
「我虽然不知道,不过眼力不错。」夏禹指着立在遥远处的巨大标示牌,「那上面写着第四号星球,我想先走到那个地方应该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