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布满了淡墨层染似的云,没有风,云层一重重地压上来,无声无息地愈积愈厚,遮天蔽日。
“原来是你。”低吟般悠长的尾音拖拽成惋惜的语调,残存的笑意在凤眼中沉浮,“袁阁主。”
并没有被背叛的愤怒,也不含一丝指责,只是有点出乎意料而已。因为文雅俊俏的外表而往往被认为不具威胁的青年双手负后,一丝风也没有。然而他站在那里,站在分柳山庄后坡高耸粗糙的围墙下,却近乎有一种诡异的随风飘逸的姿态。
“……四少。”最初的愕然过去,衣袍略染风尘,但是看上去依然俊朗端肃的男子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你骗我,那张纸条上根本没毒。”
宫四歪了歪头,“是指责吗?和没想到是你一样,我更没想到你居然会相信。”
那天他发觉密件被窃看之后,出于无聊回了这样一张,“宫无释你才是混蛋,和大哥分开是我懒,你也不用狠到在密件上涂毒吧,速送解药至分柳山庄!”
真的只是无聊,宫无释素知他性情,看到也不会当真。他也更没指望过窃看的人会蠢到来自投罗网,但是现在……不得不怀疑芙蕖阁没有垮掉反而年年盈利丰厚。
袁去华的脸更红,表情已是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的窘然。
“你是何苦。”宫四微笑着,仍带着那一点惋惜之意,“根本不是做坏事的料,简单地偷看也会留下破绽,败露后连狡辩都不会。何苦来哉?拂心斋主的位子真的重要到超过一切?”
“四少以为——”头已经快埋到胸前的袁去华蓦地抬头,神情讶然,“我不知道说出来四少会不会信,但我确实无意染指斋主之位。策公子那等才智,殚精竭虑了四年也不过将拂心斋维持在了现在八方制衡谁都动弹不得的境地,袁去华掂得清自己的斤两,如何敢动此妄念?”
宫四挑眉,袁去华没说谎,他看得出来,“那你偷看密件干什么?我要听真话哦,你不肯跟我说的话,我就只好请三哥来跟你谈了。”
宫三蔽日——拂心斋中听到这个名字能不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气的人是不多的。负责培育新花种,看上去似花一般婉约美好的男子,没人敢想象翻脸之后有多么的狠毒。
袁去华咬牙,他当然不想去跟宫蔽日打交道,但是、但是……
“你今天是不是发烧啊?”宫四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脸着火了一样?”一个大男人的脸红成这样……
算了,至多再被笑这一次了,总比以后被笑一辈子的好。袁去华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脸上的热度有所消散,开口:“四少找上我也好,我就直说了。我要调出芙蕖阁,随便哪个分行都好,降一级也无所谓,总之离芙蕖阁越远越好。这就是条件,四少瞧着办吧。”
宫四朝他走近了两步,绕着他转了一圈,拿袖子扇了煽风,“你,费这么大工夫就只是想调走?降级也不介意?江南富庶之地,除了扬州的将离坊和京城的辛夷楼外,没有哪里的油水比姑苏更多了。我调你去云南看守花田好不好?”
袁去华大喜,“那说定了?”
宫四瞪圆了眼,“你还真的情愿?那是发配边疆你知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你?快点说原因,不会是芙蕖阁被你搞垮了吧?”
他一连串问题问出来,袁去华虽百般不愿回答,却也知此事绝不可能善了,他不说只怕更糟糕。只得勉强道:“四少想想那天你义弟对我说了些什么,这种不堪误会这些年来从没断过,我早受够了!”他忽然激动起来,“我早受够了!”
他猛然发作,宫四倒真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就是为了这个?”
袁去华咬牙切齿,沉稳模样不知丢到了哪里,“就是为了这个!”
是不是看上去越正常的人就越容易做出不正常的事来?“这样——”宫四心中一动,往墙角处瞄了一眼,决定速战速决,道,“杀人灭口这种事我真的不想做,可是大哥不在斋里的机密也绝对不能泄露。你自己选吧,大哥回来之前消息没外泄的话,我跟他说换你到别的分行去;一旦外泄,就不要我动手了。你也不用感激我,拂心斋现在之所以平静,是因为你们二十八个互相掣肘牵制,抽掉任何一个都会毁掉平衡的支架,我不想去收拾那个烂架子,你想要的我这里答应你一半,另一半在你自己手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出来,以后我不接受赖账的。”
他这段话说得又急又快,几乎没做思考停顿,审慎明晰丝丝入扣,连威胁也让人没得选择,最后一句话的口吻已隐然是上位者对下属的姿态,袁去华一向被他没上没下地对待惯了,从没觉得他有过什么威仪,这时下意识低头应了个“是”,方醒转过来。
这个……便是所谓拂心斋众主事眼中最散漫无用的执事者吗?这样滴水不露的一番话,虽然他手中握有的是足以令拂心斋天翻地覆的筹码,可是这个人想也不想随随便便不见刀枪的几句话,却反被动为主动,逼得他不管是想保命还是完成愿望都只能守口如瓶,冒着奇险窃回的信息反而成了累赘。
标准的作茧自缚!
“别说话!”正冥思间,袁去华只闻一声低喝,颈后一紧,已被拉到自围墙内斜生出来的一棵古槐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乎是在两人蹿上树的同一刻,一个十六七岁的布衣少女从围墙另一边跑了出来,袁去华讶然——好准,四少是早就察觉到有人了,所以那段话才忽然快得像一种迫不及待的敷衍吗?
“姑娘,咳,等、等等——”后头上气不接下气跟着的是个年轻男子,天气本来闷热,他大概也跑了一段不短的路,满头满脸全是汗,发丝散乱,奇怪的是居然穿了一身朝服,袁去华定睛看去,发现那服色竟还是从二品级。
这么大的官,光天化日孤身追赶一个少女做什么?袁去华满心疑虑,看样子不像见色起意,那少女未施脂粉,生得虽是秀逸,半边脸上一道疤痕却生生减了五分颜色。
那少女似也跑得极累,踉跄了两步停下,转过身去喘着气怒斥:“你到底想干什么?”
“下官、下官……”年轻官员见她停步如释重负,急想出声回应,无奈一时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憋得脸色更是通红,看其情形似乎极少锻炼,体力竟连个少女也不如。
“要死就快死!”少女更怒了,“嗦嗦的烦不烦?”
“下官……”年轻官员乘着这一句话的工夫总算挤出口气来,“下官只是想多谢姑娘的黄金……”
少女不耐烦地打断:“我又不是给你的,要你谢什么谢?”
树上的袁去华睁大眼,忽然觉得这种口气似曾相识,而少女的那一双眼,那种太过的黑白分明,因而异样清冷似乎流转着淡淡讥诮不屑的神色——他,一定见过。
“那、那下官就替云肃两省的灾民多谢姑娘的善举。”
“你误会了。”少女平复了喘息,冷冷地道,“我只是嫌那些东西占地方,想找个地方扔了,跟什么善举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人嫌黄金占地方的吗?袁去华哑口。
年轻官员一脸感动的笑容,“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姑娘为善不欲人知的心意真是太难能可贵了,如果天下能多几个像姑娘这样的人那真是百姓和社稷的福气。”
袁去华完全呆掉,这是什么荒谬的对话——他小心地侧首去看宫四。宫四在笑,一脸盈盈的笑意,但并不灿烂,那笑意很淡,他一眼看过去便只看到一片朦胧温润的光华,很柔软的光华。
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只陡然间恍悟,这少女四少认识。是了,这语气这眼光他真的领教过,不就是那个刺激过他的所谓“义弟”!
“说过我不是好人了!”拒灵火大地皱眉,“你从轿子里跑出来两里路就是要说这个?那说完了还不快滚?”
“是这样,下官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姑娘。”年轻官员终于完全缓过气,说话流畅起来,“蒙圣眷,这三年以来各地凡有旱涝灾情,赈灾抚恤使一职都是由下官出任,而每年都会收到一笔数额极为庞大的无名银两。大前年是三万六千两黄金,前年是二万四千两,去年是两万一千两,今年就是刚才姑娘扔到下官轿子里的,数目多少还未来得及点清。自来沽名钓誉者多,真心助人者少,是以下官斗胆猜测……”
他说不下去了,忽然间觉得很冷,天气炎热,他却有流冷汗的错觉。
这个“下官”知不知道他报出来的每一个数字都踩中了人家的禁忌啊。宫四抱着膝蹲在树上,凑过去低声问:“小袁,我们拂心斋今年捐多少?”
袁去华怔了一下,小声回道:“是无释公子在管,好像是五十万两吧。”他第一次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上和人说话,感觉有点别扭又有点好玩。
“是金子吗?”
“当然是银子,要是换算成黄金我们拂心斋一年的收益也不过就这个数,全捐了我们也要成灾民了。”袁去华哭笑不得,连自己的进账都搞不清,说是最散漫最无用的执事者好像也没错啊。
“那我们就捐一百万两吧。”
袁去华险些从树上掉下去,“为什么?!”坐地就涨了一倍,四少什么时候理过这些事了?他这么多年来是没见过他做什么坏事,可也从没见过他做什么好事啊。
“她捐那么多,”宫四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脸色很无辜,“我们这么多人捐这么点,太没面子。”
“……”袁去华绝倒。
宫四推推他,“就这么说定了,现在小释也跑了,由我做主。你要记得通知总斋添上,好了,你可以走了。”
无话可说了,这个真是刚才谈笑间毁掉他叛斋大计的人吗?袁去华小声地问:“四少,那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偷窥你义弟——不,是人家姑娘?”这是以他的道德不太能接受的行为。
宫四不满他的用词,“什么叫‘偷窥’?她是我家的,我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小鬼躲着他五天了,他没耐心继续冷战下去。
“你、你家的?!”
宫四不甘撇嘴,“好吧,我承认还没骗到手,不过这是迟早的事。”他摸摸唇,不知想到什么压低了声线吃吃地笑了起来,再问他,“怎样?这小鬼很可爱吧。”
可怜袁去华什么时候见过他这等形象的笑法,已被吓得呆了,往下看又想这一身戾气的少女哪里可爱了,再看回去宫四分明坠入情网的模样,那种笑法简直、简直就是花痴。他也不敢发表异议,只得安慰自己原来这就是四少的品味,他祝福就好。于是含糊应了一声,算做同意,然后悄悄直起身来,没声息地跃到围墙上,纵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