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抚恤使大人显然没经过这种阵仗,愣愣地问:“你是什么人?”
“这个不重要。”宫四兴致很好地道,他手里执着一根刚摘下的去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槐枝,末端在另一手的掌心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手指粗细的槐枝在慢慢变短,木屑一样的粉末自他的掌隙间纷扬飘落,因为没有风的缘故,那些木屑几乎是垂直地落下,纷落在赈灾抚恤使大人凝固的眼神中。
“对于大人来说,重要的是你再问一个问题,你到手的黄金就会少一千两,当然大人可以当我是开玩笑,我不介意的。”
年轻官员张了张嘴,目光在宫四和拒灵身上来回扫两遍,最后用一种很郑重的口气对宫四道:“望兄台能善待这位姑娘,她心地之善比得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言毕对着拒灵一揖,拂袖便走。
“难得当官的也有这种气度啊。”宫四自语,望着那官员离去的背影,反手随便一抓,方慢慢扭过头去浅笑,“小鬼,你的别扭闹完了没?”
拒灵偷溜计划失败,冷哼一声,愤愤仰头看天,却竟然没有挣脱拉着自己的手。
宫四深思,“你究竟是在为那天街上的事还是我知道你是女人的事生气?”
拒灵不想回答,但又忍不住,“宫四少,看我像个白痴一样你很愉快吧?”
“那就是后一件了?”宫四点头,径自下结论,“你又没问过我,难道我自己莫名其妙跟你说吗?你还是一样会生气吧?”
“你为什么一定要觉得我在生气?”拒灵皱眉,她的脾气真有那么糟吗?
“那你躲我这么多天干吗?难道——”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在害羞?”
拒灵青筋暴起,“不可以吗?!”她那么突然被揭穿总会有点不自在吧!
“呵呵!”宫四笑,“我只是没想到,”他侧头,“小鬼,你怎么会这么可爱。”
拒灵默然片刻,“宫四少,你的审美观绝对有问题。”
“对呀,那些凡夫俗子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的眼光。”看见少女微红的脸,他的手紧了紧,笑得温暖,“小鬼,不会再躲我了吧?看不见你……我已经会想念了啊。”
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不为任何附加理由,只是单纯地想见一个人,想永远看着她、永远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所谓,没有退路也觉得甘之若饴,多么奇妙。
拒灵力持镇定,却终是忍不住脸红心跳,什么时候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其实我没说,那天你肯救我,我很开心呢,欠了你一声谢谢。”
这个人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啊,满天阴霾乌云也遮不住的光明灿烂——拒灵有些模糊地想,所谓盛名天下拂心斋的四大主事者之一,没遇见前怎么会料到他的嚣张无聊冷血,想做什么从来不犹豫,话说出口也绝不考虑后果,一举一动都是理所当然地存在——笑脸渐近,拒灵神思愈加模糊,这样的灿烂笑颜,初见面时打从心底地厌恶,又何尝不是,打从心底的渴慕啊。
不对——
她“刷”地后退,“你干什么?”
“没事。”宫四很正常地眼也不眨,看着嘴边的鸭子飞了,然后问,“你到底嫌弃我什么?”
“呃?”她思绪跟不上。
“你很久以前就说嫌弃我,为什么?”宫四很诚恳地问,“我都不计较你发育不良,也原谅你那天动作粗鲁技巧差劲,还顶着一张毁容的脸,我这么完美无缺你到底嫌弃什么?”他顿一顿,“我很怕你哪天对我始乱终弃啊!”
“你你你——”拒灵被口水呛到,每一句话都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想反驳居然都找不到切入点,几乎噎死。
始作俑者担心地拍拍她的背,“你没事吧?”
“你不说那些奇怪的话我当然没事!”她很是郁闷地止了咳,忽然想到某个传说中的词,“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问的人漫不经心,答的人也未放在心上,“我不知道啊,小鬼你知道这个字什么意思吗?”
拒灵只得摇头,“不知道,没人教过我。”
“那你觉得大哥和我哪个比较重要?”
拒灵一怔,“怎么问这个?”
“我计较啊。”他微微笑着,“你将他当神一样膜拜,将我踩在脚底下,我心里怎么平衡?”
拒灵隐隐觉得这种对话有些诡异,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想这人一向如此,便顺了他的思路道:“你对我不错啊。”
握着她的手松了下,仍是微笑着,四周却有什么黯淡下来,“那就是说——还是大哥比较重要了?”
“你白痴啊!”拒灵别过眼去,莫名跟着那黯淡怅然若失起来,原来……已经习惯那样的灿烂了啊,即使刺得自己满身的污秽疼痛也还是移不开眼去,“要是纵月的话我干吗觉得你不错?”
得到希望中的答案,宫四反而呆掉。拒灵本来不觉得什么,此时忍不住恼羞成怒,“是你自己要问的,现在摆这副脸色什么意思?!”
她愤然想走,发现手还被拉着,遂抬脚正想往下狠狠一踩,天上猛地滚过一道惊雷,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天,抬起的脚也忘了放下。正闪神间,整个人被猛地一扯,“要下雨了,你还发什么呆啊?!”
拒灵满脸黑线地被扯着跑,到底哪个混蛋在发呆啊!
夏日的雨势来得虽急,以宫四的脚程赶回庭院时倒只略湿了头发,他蹲在湘妃竹帘后,静观一庭花木在风雨中飘摇,习惯地双手托着腮。
“喂,”拒灵抬脚踹了踹他,“你看到什么一直笑?”从狂奔回屋就一直这样,她怎么看不到什么好笑的事?
“不是看到,是想到。”宫四懒洋洋地侧身避开,“我想到小袁现在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就很好笑。”
拒灵一时无力地思索“小袁”是谁,腿一软蹲在他旁边,“你的幸灾乐祸收敛一点好不好?”
“以赈灾抚恤使大人的脚程现在绝对赶不回轿子,他又不会武功,想想他现在的样子难道你不想笑?”
脑中直觉就呈现出那个“狗官”衣履尽湿跌跌撞撞的惨样,拒灵先扬唇,“有。”而后道,“你都不问吗?”
宫四反问:“我问过你什么?”
拒灵沉默,这个人什么也没问过。没问过她为什么去做杀手、没问过为什么她要扮恶霸、没问过为什么她会被虐待,也没问为什么她要捐钱——这个人,其实是很体贴的吧?不触及她任何一个伤口,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在她撑不住时适时伸手,他说要对她好,就真的对她很好啊——
“这个给你。”
细细的金链子垂在腕边,拒灵莫名其妙地看着掌心多出来的金锁片,刚想说她又不缺钱,忽然见到锁片上有字,一面密密麻麻的小篆,似乎是刻的佛经之类,另一面正中是八个字:“福寿无穷,长命百岁。”四周还围着一圈字,她不看也知道是生辰八字。
“我那天就想给你的,后来你跑了,就耽搁到现在。”宫四笑眯眯的,有一点讨好和显摆的意味,“收着吧,你周身一件饰物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照着我弟弟的买的。”
帘外暴雨瓢泼。
拒灵眼眶生生地疼,低声问:“你有弟弟?”
“小拖油瓶,没进拂心斋前我们都靠乞讨为生。那小子一点也不省事,见了别的孩子的金锁片就哭,抱着我要爹娘,我上哪儿找去?后来只好用木头刻了个给他才算完事,不过我连我自己的生日都不确定,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只好随便刻了生辰八字。长大后我想给他换掉,他倒不肯。”
他说得这样的轻描淡写,一个小孩子带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不知几年的苦难艰辛全一笔抹过,拒灵有点怀疑,“真的假的?这么惨你还这么高兴?”
“这么惨……哼。”宫四哼笑,那声“哼”很奇怪,拒灵听入耳中,只觉很久没有过的,看见这个人的笑脸发寒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心里悚然而惊,难怪这个人会养出这样冷血寒情的性子,幼时就见惯了世态炎凉的孩子,比她还早地历尽磨难,如何期待长大后会变成一般世家的热血青年?
她轻轻地握住金锁片,谨慎如握住一生命数,“为什么送我这个?”
“没什么特殊用意,”宫四朝她笑,适才的阴冷一晃而逝,“就是想给你点东西,想对你好一些,看着你——我就只想对你好一些。”
喉咙火烧一般,不知被什么塞住,声音嘶哑:“我给不了你什么的。”不是甜言蜜语——她知道,这个人才懒得哄什么人,他只是这么想了,也就这么说了出来。惟其如此,她才,无可忍耐。
“你就在我面前,为什么给不了?”笑看她,宫四懒懒的,然而无比认真,“我说过的,你陪着我就好,一直一直在我身边,我用不着转头,就可以看到。”
拒灵看着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宫四叹口气配合地张开手迎接死抱过来的泪人儿。
唉……佳人投怀送抱他是很窃喜没错,但是除了拥抱他们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