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著在校园里张贴抗议海报。抗议学校当局压制校园民主借故开除「问题」学生,发起研究生及大学部的签名活动……
这一个礼拜,他连和女朋友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有人劝他不要这么搞,总该为自己的未来想一想,将来是要从军报国的,别在军中当黑名单给做掉。
他不怕。从小就有这种胆子,别人怕的时候他不怕。当然有时是故意不怕。
午夜时候女朋友打电话来,终於找到他,十分不开心:
「我找你找一天了,你到底去哪里?」
「我忙。」
这个简单俐落的答法绝不让女人满意。
「你忙什么?」
「反正就是忙,跟你讲你也不知道。」他很不耐烦,因为上一次他口若悬河的跟她说到他的「政治主张」,她起初露出欣羡的眼神,害他不断说下去,然後在意兴遄飞之际听到她提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那边默然不做声。
「又生气了?」
「「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只是叫你不要太爱生气,我很忙,又不是到哪里凉快去。」
「你不爱我。」女朋友却这么说。
他愣了一下。「我忙跟爱不爱你有什么关系?」
不能讲道理的时候偏讲道理,是他这个法律系高材生的致命伤。
他这个女朋友叫施丽丽,是当时外文系的系花之一,娇小可爱。不过和他从前所有的女朋友一样,对他的疏忽并不满意。
电话哐啷一声挂断了,只留下嘟嘟嘟的单调声音。他放下电话,继续研究他的刑法各论。
不久电话又响起。
「你根本不重视我!」来势汹汹的质问。还是施丽丽。
「小姐,是你挂断电话!」
「你不会打来吗?你这样太伤我的自尊……」
「喂,你讲点道理好吗?你挂电话难道不伤我的自尊?」
为什么恋爱一过蜜月期,没完没了的争吵就开始了。
女孩执著电话在那一头哭泣。他的心情大坏,索性让话筒空悬著。外头风大,乾脆随便披了薄外套走出去。
他租的房子就在学校後门外围。无意识的走著走著,还是走进了校园。
这是假日,学校里人很少,只有一群男男女女在草地上玩团体游戏,兴高采烈,发出阵阵尖叫声。
「幼稚。」他暗骂了一声。「都这样大了,还能玩得这样高兴?这个国家真是没救了。」
愤世嫉俗,自小如此,他改不掉这个毛病。
忽然他觉得头昏眼花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就依著一棵龙柏四仰八叉的躺下来。
「喂,你好。」
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住他。
他睁开眼睛四处寻找来人。
她站在他头顶边的草地上,从上而下俯看著他。
「你好。」他不太好意思的翻身坐起。是龚慧安,她穿著全套黑色运动服,长发全飘到脸上来,只见她拼命用手想拨走盖住视线的头发。
竟然在假日的校园看到她。
「不打扰你。」她浅笑,「我在旁边看书,忽然听见有人砰一声躺下来,原来
是你。你专程到校园里来睡觉?」
「没有。只是休息一下。喂,到外头喝杯咖啡如何?」
他的嘴巴很顺口的溜出这句话。他追女孩的一贯公式。
她用天生带著不屑的嘴角冷笑一下。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宏扬他的各种正派主张。是有点爱现的意味。
龚慧安只是笑,安安静静,没有插嘴。
他自顾自的说了十分钟,发觉苗头有点不对。
「你有什么意见?」
「我对这些公众的事向来下感兴趣。」她很冷静且理直气壮。
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遇到的所有女孩,即使不感兴趣,都会准备一付洗耳恭听的神情。她竟然这样坦直陈言。
他有点愤怒,可是闭嘴了。
「你念什么系?」他终於问了第一个打听她身份的问题。
「政治系。」
两个人同时哈哈笑了起来。
龚慧安耸耸眉,一付很无奈,但什么也不想说的样子。
她的手里夹著一本原文书,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你假日习惯在校园看书?」
「不,」她摇头,又笑了,「只是因为今天没有约会。」
「怎么会?」他的话里有一点点恭维的涵意,也有一丝醋意,想必她是个有许多人追的女孩子。
「现在的男人,唉,令人厌烦。」她讲这话时,两眼很正经的平视他,仿佛不当他是男人。
他的自尊心真的受损了。「你遇到的一定都是笨男人。」
「也许。」她很冷淡,不置可否。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这女孩真是古怪而且骄傲。他对自己说。
「我们去看电影吧。」他单刀直入。
「看什么?」
「芬妮与亚历山大。」
「柏格曼的电影?好。」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看来是个爱电影的人。
他有点失望。因为龚慧安是为了看电影而看电影,不是为了他而看电影。不过,男人没有那么多情绪问题,他也并不那么介意。
那个晚上,他送她散步回宿舍。
由于走在阴暗的林道,所以他情不自禁且不由分说的把她扳到胸前吻了她。
她略略抗拒了一秒钟,然后回报他以更热烈的吻。
「唉,你有一双桃花眼。」她对他说,「你的眼睛会勾魂。好男人没有这样的眼睛。」
之後她竟然镇定的这么说。
他愣住了。
这时候他看见她的美。古怪而独特、快乐又忧郁的表情一起集中在她脸上。
「我爱你。」他诚心说。
「你太容易激动。」她的微笑忽然披上很冷的外衣似的,「三思而後行吧。这么容易爱上人,哈,只有动物才如此。」
在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生气时,她转身就跑了。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个晚上他有点恨她。
可是思念也很多。竟然还有一点恐惧,怕明天或明天以後,她当他是陌生人。
她根本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是的,她会忘了那个吻?
有多少人吻过她?
他的脑袋里净想著这些无用的问题,直到月光照进来铺满他的脸,他才睡著。
梦中还看见她不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