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几转后,为首的师兄停了下来,小绪抬头一看,眼前树上的白手巾正是早先师兄系上的那条。
众人心中一凉,竟都一时无语。
半晌,为首的师兄道:“今日之事恐已是不成,我们死了事小,怕只怕仙剑门日后再难逃被六大派耻笑。”
说罢长长一叹。
其他几个师兄也是默然不语。其中一个红了眼眶道:“当日七大掌门同去,竟不敌一个凤三,他们好歹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若真一力相较,就算鱼死网破,凤三也不致捉了门主,到叫其他人个个完完整整的回了来。”
听了这话,为首的师兄冷笑一声,“更可恨的是,这些人偏偏要说门主被抓去做了……”顿了顿,又才道:“如此坏我仙剑门声誉,叫我派弟子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
他一抬手中的剑,眼中有绝然之意,“所以仙剑门定要救门主出来,把这些话说个清清楚楚。死了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事情未做成,我们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只是……”他转头看向自己最小的师弟,“只是可怜了小绪,让他陪我们死。”
另一个师兄摸摸小绪的头,也歉然道:“你刚入门没几年,连门主都没见过。只看你武功好把你带了出来,却没想到会是如此。”
一时间有些凄然。
小绪摇摇头,想了想,才大声道:“师兄不怕我也不怕!”
纵使场合不对,也逗得众人一笑。
那为首的师兄也仿佛重新振作了精神,笑道:“对,不怕!要不然我们再分几路找找,若有出路,不要乱动,回来会合。”
此时也无其他办法,众人依言而行。
小绪受了鼓励,跃跃走在前面,师兄们乐他勇敢,又怕他出事,正要拉他回来,却见他转过了一棵桃花树,人已经不见了。
小绪转过一棵桃树,刚走出五六步,竟是豁然开朗。远远望见桃林外落樱缤纷,芳草如茵。他转头去叫师兄,却只见一片偌大一片桃花林,在晨光中开得密密实实,想找回去的路,却也不能了。
他年级本小,方才凭的是一时意气,此时看不见其他人,心中已经开始害怕,却没有退路,只得往前走去。
走走停停,看尽宜人景色。一会儿路边有小小白兔吃草,一会儿有轻灵白鹿奔跑,树上鸟儿双双,池中鸳鸯对对,暖意渐重,却始终不见人影。
他少年心性,渐渐也并不害怕,只顾着看到处景致无匹。
再行片刻,竟慢慢看到有零星房舍夹在绿树碧草间,又有婉转木桥架过小溪,精致可爱。桥边小小的一座木亭子,旁边种了一棵柳树,斜斜的垂了枝条下来,几缕落入溪中。
亭中的石凳上,正坐着一个人;石桌上一壶一杯,仿佛是自酌自饮。
亭外一阵微风,拂了几点花瓣进来,落进他的杯中。
白瓷杯中酒液青青,飘入枚红,微微振荡。
那人着一身玄色衣衫,手支着头,侧倚桌坐着,身材柔软修长。小绪此时也穿着玄色,也见过不少人穿这颜色,却从来没有这人这样的风致,这样的清雅。
他慢慢伸出指头,轻轻一动,将杯中的花瓣挑出。他肤色白皙,在深色的衣袖下更显得苍白,映着青色酒枚色花,那雪色手指微微一挑的姿态,竟让小绪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往亭中走去。
那人也不说话,也不看他,眼中一片清凛水波,掩在淡淡的哀愁下,仿佛想着什么心事。
“门主?”小绪脱口而出。
他从未见过林墨汐,却听人说此人天人之姿,见了这人,他不想还有别人当得起这几个字。
那人被惊扰,淡淡看过来,目光扫过小绪,见是个小孩子,缓缓摇头,“你认错人了。”
被他看了一眼,小绪竟觉得心中被刺了一刺,连句话也不会说了,讷讷道:“门主,你已经不认仙剑门下的弟子了么?”
“仙剑门”三字让那人握杯的手一震。
这已够了。
小绪哽咽道:“门主,你走之后,大家都被欺负,全盼着你回去,领着我们与六大派打架,好出口气。”
见他哭泣,那人有些无奈,起身走过来,掏出袖中的手巾为他擦眼泪。
却被小绪一把夺过,在脸上狠狠的抹了几下,还擤了一把鼻涕。
那人一笑,也并不在意。
小绪还要再说,被他摇手止住。
他笑起来说不出的好看,只是蒙着一层倦怠之意,对小绪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我可以带你去寻他。”
声音里也有一股疲倦,也似乎不愿再说话,径自走了出去。
小绪呆了呆,终于明白了什么意思,赶忙跟上去。
他步履缓缓,走得却并不慢,长衫拖过依稀草色,行云流水一般。却也时常顾虑到小绪,减缓了步伐,等他跟上。小绪本十分活泼,见他不愿意说话,跟在他身边到也安静。
两人走到一处长廊下,那人却并不再走了,拣了一根柱子靠着,闭上眼仿佛在休息。
小绪又要说话,那人又说出几个字,“要下雨了。”
小绪往廊外望去,东边旭日微露,彩霞满天,怎么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正想那人是不是错了,却见南面飘来一朵黑云,风打着旋儿吹过来,天色陡暗。黑云挂顶,天四角却仍是明亮。霎时间只见黑顶中央亮光一闪,墨色一裂,却是一道闪电劈到,跟着几声响雷,雨点就下了来。一时碎玉倾盆,雨脚如麻。
朦胧雨雾中,那人却睁开了眼,往烟雨深处看去。
小绪顺着他目光一看,碧树掩映处,只见楼台一角。远了虽然看不清,却仍能觉出临画之境。
那人就隔着雨帘望着那楼台,眉宇间尽是惘然,定定的望着,仿佛怎么看都不够。
小绪觉得奇怪,问他:“你在看什么?”
那人回答:“看一个想看的人啊。”虚指了指,“就在那里。”
小绪定了睛一看,不知何时,有个淡青色的身影,如远山微云般淡淡地飘在满楼台的烟雨之中。那人的衣袂在雨雾里飘得就像是一缕轻烟,就像是要乘风而去。
身旁的人望了半日,雨势渐渐歇了,他叹了一声,道:“跟我来吧。”
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光一开,只剩细雨朦朦。
小绪跟着他,仿佛就是走入了一幅画,走入了画里的烟雨楼台中。他瞪大了眼睛,去看那个身在画中的人,却感到有些许的失望。
是个很好看的人,皮肤很白,容貌很秀气。有双很美的眼睛,似乎把眼前的蒙蒙烟雨,都收在了眼底。小绪就死死地盯了他的眼睛看,那层雾气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领他来的人立在门口却不进屋,看着青衣之人,却对小绪道:“他便是了。”
小绪知道林仙剑是江湖上出名的美男子,但他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因先前带他来的男子,长得太好看了。如果说面前的男子是画里走出来的人,那么先前那人便是天上走下来的人。
面前的人似也不在意小绪的目光,微笑着问他:“你是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声音很温柔,也很文雅。
不提防小绪就一扑扑到他怀里去了,又哭又叫地道:“门主!门主!我总算是找到您了!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被江湖上的人是怎么说的,我们这次来了好多人,就是为了救门主出去的!可是师兄他们都被困住了,只有我一个人……”
他眼泪不停地冒,一口气倒出了一堆话来,眼泪也把那人的衣袖打湿了。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唉,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们了。你师兄他们呢?仙剑门还好吧?”
小绪拼命地摇头:“不好!不好!大家都想着门主在的时候,都说那时候好得不得了!现在……江湖上都看不起我们……都说,门主是……被……”
林墨汐微微地变了面色,抬起衣袖给他拭了拭泪,温言道:“别哭了。想必刚才你在那桃花阵也累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小绪忙不迭地点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却是刚才带他来的人开口了。
“墨汐。”
林墨汐本在微笑,一听到那人声音,立刻沉下了脸,脸上像结了一层霜。“怎么?不高兴我留下这孩子么?”
那人笑道:“墨汐,你多心了。你既喜欢这孩子,他又是你门下的人,就留下陪你说说话解解闷罢。”
林墨汐不耐地道:“那你还想说什么?”背转了身子,双手放在栏杆上,望着远方道:“我累了,想歇歇。让这孩子陪我,你走吧。”
那人叹了口气,道:“好,我走。你也回房去吧,别站在这风口里。”见林墨汐眉宇间不豫之色越来越浓,便转了头,对小绪道:“你替我看着他,不要让他那般任性地不吃东西。”
小绪点了头答应,那人又望了林墨汐一眼,方才转了身,缓缓离去。
林墨汐还是立在栏边,望着他的背影。眼光很冷,冷得像结了冰。但转过头来看小绪时,又像冰化成了水。向他招了招手,微笑道:“来,这里风大,进来坐吧。”
小绪有点胆怯,看了林墨汐温和的微笑便走了过去,林墨汐推开半掩的门,让他进去。
是一间雅室,设了一琴,一棋,一张书案上插了林林总总的笔。铺开了一张宣纸,墨香淡淡地飘在空气里,宣纸上染了半纸的浓浓淡淡,小绪隔得远,也看不清是画的什么。
一抬头,却见墙上挂了一幅字。上面题的是:
别岸扁舟三两只。
葭苇萧萧风淅淅。
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
渐渐分曙色。
路遥川远多行役。
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
转觉归心生羽翼。
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
岁华都瞬息。
浪萍风梗诚何益。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字迹清俊,旁边配了一副画,简单几笔,勾出桃花流水,落霞孤鸿,透出一股脱俗之意。
小绪入门前本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弟子,诗画隐约懂得几分,看到那字,就忍不住停下来看,看了又看,竟不想走了。他一抬头,见林墨汐也看着那字,便佩服道:“门主,你写得真好,字好画也好,‘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门主果然是神仙一样的人。”
林墨汐眉尖一皱,声音却还平静,“这不是我写的。”
“啊?”小绪吃了一惊,仍巴巴的问,“那是谁写的?门主能不能告诉我,小绪好喜欢他。”
林墨汐一笑,“真是个孩子,就为幅字,就这么容易喜欢谁了?”
小绪见他和颜悦色,胆子也大了,拉住林墨汐的衣袖扯了扯,“告诉我嘛。”
林墨汐面上看不出喜怒,“就是送你来的那个人。”
“是他啊!”不知为何,小绪心中一喜,“他真好,带我来找门主,字和画又这样好看。”
林墨汐眼底掠过浅浅的嘲讽之意,“他不仅字画好,武功权势更是很好,这天下间,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他。”
小绪更奇了,“他这么厉害!”
林墨汐勾起嘴角,淡淡冷笑,“有几个人……能比凝碧宫的凤三公子更厉害?”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绪呆呆的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没有把嘴合上。
即使他年纪小,也是早听过凤三公子的大名的。凝碧宫凤大早夭,凤二殉情,只留了一个凤三,却是独手支天,为七大门派所忌,碧山一战后,在江湖上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因他为逞私欲,捉了清誉高盛的林仙剑墨汐,已成了众人口中的大魔头。
可万万叫人想不到的是,这个凤三,竟是如此模样。
他还要再问,已有人轻扣了门扉进来,却是几个样貌娟秀的丫鬟,手里捧了木盘,鱼贯而入。每人走过桌前,便将托盘中的瓷碟放下,依次而行,丝毫不乱,末了出去,最后的那个把门掩好。
小绪看那些碟子瓷质光洁,花纹细美,碟中菜色清爽,飘出阵阵香味,一闻之下,让人胃口大涨。他自昨夜开始就未进食,此时更觉饥肠辘辘。
林墨汐笑着递过来一双牙筷,小绪抢过就要下嘴,却听门外有人细声道:“仙剑也用一些吧,若今日的菜还不合您口味,我们吩咐厨子重做。”
林墨汐拧眉望向那闭上的门,“萧总管,这仙剑二字,是在笑我么?”
萧总管沉默一阵,又劝,“林公子,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我们家公子,您若吃不好,他又怎么能吃得好?”
林墨汐笑道:“他若吃得好,我的功夫岂不白费?”
门扉震了震,萧总管还是平声道:“那您就算体恤我们下人吧,只当行个方便。”
林墨汐声调一冷,“那你们就都去死吧。”
那话声凉得让小绪一颤。
门外也不再有声响。
林墨汐冷冷一笑,又转头对小绪温柔道:“你别管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个地方虽然让人讨厌,饭菜却是很好吃的。”
听他这么说,小绪怯怯的夹了一口菜,喂入口中,只觉得清香盈口,鲜美非常,蔬菜嫩脆,排骨香腻,让人连舌头也要吞下去。菜色丰富,分量却并不多。一盏茶功夫,小绪已经将饭菜一扫而光,开心的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林墨汐只看着他吃,自己动也未动。
小绪这才想起来他什么都还没吃,刚要道歉,却看林墨汐的眉尖一蹙,脸上尽是厌恶之色。
外面已经有人恭谨道:“公子,仙剑今日还是什么都吃。”
接着就传来那个温柔而疲倦的声音,“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只留萧总管,其他人先下去吧。”
门缓缓被推开,那人跨进门来。
林墨汐根本就不望他,只是盯着桌面,“你来做什么?”
凤三柔声道:“他们说你没还未用饭,我过来看看。”
林墨汐语声平平,“只要看到你,我哪里吃得下?”
凤三垂下眼睛,“只要你以后待自己好,其实我吃不吃,都是无所谓的。”
林墨汐笑笑,“你十天半个月不吃也死不了,这么说话又是为了什么,让我可怜?”
凤三还没说话,小绪却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拉拉林墨汐的衣袖,“门主你吃点吧,好歹吃点……”
林墨汐看他一眼,“你是我仙剑门弟子,这么说是帮我还是帮他?”
小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凤三道:“墨汐,你不要为难小孩子。”
林墨汐冷笑一声,“我管教我门下弟子,与你何干?凤三公子,你管得也太宽了些吧。”他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眉峰一展,回到原来秀美温雅的样子,对凤三道:“你把小绪安排住下,我有话对你说。”
凤三点点头。
门外传来那萧总管的声音,“绪哥儿,你出来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小绪看了看门主,又恋恋的望了望凤三,走出门来。
萧总管约摸三十三四岁,举止谨雅,牵住小绪的手把他带出楼。
日已高起,树影渐短,小绪回头去看那楼上的匾额,方才在雨雾中隐约的字,此时清晰可见,上题“玉楼”。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他想着这句话,默默的念了好几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师兄们在桃花阵里该怎么办。他心中一急,甩开手就要往回跑,被萧总管捉住,挣脱不开,急道:“放开放开,我要去找门主!”
被他大力拉扯,萧总管动也不动,“你找他去做什么?”
小绪正要张口,又想到,若是告诉了他,师兄们被发现了恐有危险,就只是挣扎,什么也不说。一会儿功夫下来,萧总管纹丝未动,小绪脸却涨得通红,快要筋疲力尽。
他狠狠瞪着拉住他的人,紧紧咬着嘴唇,快要哭出来。
萧总管笑着摇摇头,真的放开了手,小绪立即奔回楼中。
萧总管抬头看看天色,“不是我没有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