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艾瑞!」达芙妮咯咯咯的跑进来。「你再拖拖拉拉,连正典礼都要赶不到了!麦凯西伯爵已经等好久了!」
「好啦,我就下去。还有达芙妮,不要这样跑,像什么样子。」
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他也要离开米亚那顿了。
凡提尼的邀请是两年前就提出的,艾瑞将直接加入禁卫军的行列,那是通往中枢权力的最佳跳板。也许有人觉得他是一步登天,但他和凡提尼都知道这是才得其所,很快他也会成为掌握这个国家命运的人之一。艾瑞感到血液奔窜的速度加快了。
「只不过是秋之门祭典,干嘛这么大费周章的。」他一边下楼一边抱怨。
「这好象不是一个快成廷臣的人该说的话喔!」德雷斯站在楼梯底下笑他的笨拙。黑色织银的袍服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了,曾经故意披散的长发,也在离开学院后修成了适当的长度,散发精光的黑眸使他看起来像豹一般危险,在女性看来就是魅惑了。他没有配剑,今天这种场合照例是不能带武器的,只有大公知道那把总是掩在袍子下的淬过毒液的匕首。
德雷斯去年离开学院后,仍待在凡提尼大人身边,在做什么却没人知道。有时他数十天不见踪影,有时又闲得到处晃荡,斗剑玩女人。人公似乎很倚重他,却也没再给他其它头衔或职务。要说艾瑞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知道有些事还是不去碰比较好。
「这种生活倒很适合你!」艾瑞不禁苦笑。
「我已经习惯锁炼了!」德雷斯自嘲的笑,移开些让艾瑞与他并肩而行。
「秋之门祭典……会有很多人来吗?」艾瑞近乎自言自语的间。
「什么?」
「……没事!」
「你在紧张什么!」德雷斯的声音突然变得不怀好意。「这祭典有那么重要吗?还是有谁会来?」
「我才没有!」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的反驳。
德雷斯笑笑,也不再说下去,这态度让艾瑞更觉得不舒服。
于嘛七上八下得像要去告白的男孩一样……艾瑞不禁对自己生气起来。他明明知道,杜塞尔的一年之约只是个大概、不确定的数字而已,谁会像他真的一天一天在数?海斯特伯爵的葬礼才刚举行,杜塞尔现在应该忙着处理领地的大小事务,就算要来梅瑟城谒见大公,也得过一段时日……
这不是他的错。艾瑞放松紧握的拳,认命的向后靠在椅背上。街道上的人和往常一样多,马车走得很慢,意识到有人好奇的向里窥探,他不耐烦的一把拉上帘幂。明明宅邸离城堡也不远,为什么非得坐马车慢慢走不可。
「你今天很暴躁喔!」德雷斯的声音中没有调侃,却多了警告。
「是……对不起。」艾瑞知道德雷斯是在提醒他,惭愧的低下头。今天虽不是什么太重大的日子,但若因心不在焉而在大公面前失礼就不好了。
春夏秋冬四次门槛祭纯粹是王室的典礼,和百姓没有关系,当天大公要领着廷臣和贵族到王城旁的主神殿,祈愿风调雨顺,并接受大神宫的赐福,当然,接下来免不了要宴饮一番,但和收获节之类的节庆比起来,就显得高雅、简单多了。
王城的中庭已经一片热闹,丝绸和毛皮,珠宝和首饰,旌旗和纹饰将整个广场装点成灿烂的彩色海洋。今天既用不到扈从尘骑也无猎狗鹰隼,大部份人只好在衣着上比排场,虽是祭典,气氛并不沉闷,到处都是交谈和笑声。德雷斯没多久就和艾瑞走散,八成是去应大公的召唤。艾瑞环视着四周,心中多少还抱着点期待,但马上就死心了。
人群骚动起来,大公开始移往神殿的方向,同时带起一月亮眼的色彩和闪光,有如初春刚化冰的大河,沸沸汤汤的流动起来。主神殿就在王城旁边,被神圣的橡树林包围着,除了祭典的日子,艾瑞并没有什么机会来到这里。
澄澈、清冽的空气袭上来,似乎将他体内的污浊扫的一干二净,人群带来了嘈杂的低响,却很奇异的被吸收了。橡实在白色的石子路上滚动着,秋日的阳光透过摇曳的枝叶洒下来,零零落落有如金色的雨滴。走出橡树林,眼前就是神殿的外墙了。美丽的白色建筑不只用来供奉神,也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任何有心人都可来此求教,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站在神殿阶梯上的大神官本身就是精灵。阳光照得他的棕发和白袍闪闪发亮,好象他本身也发着光。听说他已经五百多岁,全身上下散发着自然的威严,反而没有一般精灵的纤细感。
当悠扬的钟声响起来时,嘈杂的声响就自然而然寂灭了。神官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似乎都有着魔力,蛊惑了每个人的眼睛,将这一小块土地带往神圣的领域,连站在他身边的大公,好象都因赐福之水的泼洒而沾染了神圣的气息。引述某个宫廷诗人的说法,「在那一刻好象真有神在」。
直到离开橡树林,魔咒才被解开,所有的人都如大梦初醒,并且不再想梦中见到了什么。欢乐的闹声遽然曾大,队伍也凌乱的散了开来,反正这只是例行公事,接下来的宴会才是大家所期待的。凡提尼不知被什么吸引,落到后方和人说话,把领头的位置留给更急切想回城堡大厅的人。
艾瑞心不在焉的跟着人潮移动,城堡的阶梯就在眼前,艾瑞跨上一阶,眼睛很自然的向上看,然后——
骤起的风扬起一缕闪烁,在秋日的阳光下耀眼如金。一双近乎透明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却是呆板不带丝毫感情。
艾瑞突然怀疑自己在作梦,也许从早上他就没醒来过。
声浪远去,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美丽如细瓷的脸漾起笑意,修长的手指伸向……
「艾瑞!你在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德雷斯的低斥。「别挡大公的路!」
他猛然醒觉,连忙闪到一旁,窘得面红耳赤。杜塞尔以优雅的姿态向大公行礼,虽然恭敬,却绝不谦卑。
「抱歉,我没赶上正典礼。」
「没关系,没关系,我早知道沙特非亚不会这么快放你出来,那家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它事全忘了。」凡提尼开心的笑着。「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这回会待多久?」
凡提尼和杜塞尔一边谈着一边走向大门,于情于理艾瑞都必须跟在后面,但他却犹豫不决。
一方面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动,上前一把抱住他,一方面却是因为杜塞尔陌主人般的眼神一——
艾瑞再度嘲笑自己,记得这个约定就已经够蠢的了,更何况,在这一年当中,谁知道杜塞尔身边会发生什么事情?海斯特堡对艾瑞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却是杜塞尔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一部份的杜塞尔是他无法触及的,艾瑞一想及此就觉得心冷。也许他早该顺从自己的心意闯到海斯特堡去的,而不是依着杜塞尔的要求上见忍了一年不和他见面。
竖琴和小鼓交错成的舞曲袭过来,大公及身边的人马上陷入惬意的声浪中。杜塞尔温文有礼的回应,其动作洗炼优雅得令人折服,即使在大公身边也丝毫不减抢眼的程度。以白色为基调的礼服非常适合他,简单的剪裁把身躯的线条衬托得恰到好处,艾瑞着迷的看着,尽管肤色还是自,但他的体格想必变得更结实了。
杜塞尔变了。
一年的岁月当然不会对他的容貌产生影响,但他说话的态度和表情变得世故了。稚嫩、任性的线条再不复见。动作的流畅感是天生的,艾瑞已经很习惯了,但现在杜塞尔身上却多了高贵的气度。
杜塞尔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神一瞬间相遇,艾瑞却清楚的读出那如冰般的眸子中写着不耐烦。
艾瑞想笑,杜塞尔某些地方还是没变,但其它地方呢?
交会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杜塞尔马上又转头接受别人的致意了。
像什么样子。艾瑞警醒过来,在心里骂着自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瞪着杜塞尔发呆的时候。如果为了这种小事就心猿意马,还有资格统领军队,站在凡提尼大人身边吗?他敲敲自己的头,硬是把纷杂的思绪压下去,终于感到自己恢复了点平常的姿态。
黄昏时,德雷斯悄悄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我要离开一阵子,这边就拜托你了。」
从德雷斯的语气听来,等着他的绝不是什么风流韵事,艾瑞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便将注意力转回大公身上了。
夜幕渐渐笼罩了大地,但人们燃起蜡烛,点起火炬,依然宴饮作乐。从大厅望出去,暗沉的窗户像一落落的剪影,夜的冰冷被阻绝在外,梦般的遥远。看着外面的影影绰绰,有时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如果踏出门去,反而会掉进无尽的虚无中。
艾瑞一直没机会和杜塞尔说话,后来一忙也把这件事忘了。接近午夜时,德雷斯无声无息的溜进了大厅,他换了衣服,也许之前的被血弄脏了。
「辛苦了。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胡德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好的。」艾瑞点点头,信步走向桌边取酒,然后才想起杜塞尔的事,但大厅中已经见不到杜塞尔的身影了。
艾瑞并不太惊讶,在不失礼的范围内,杜塞尔一向是能多早走就多早走,其实大厅里的人也开始减少了。理论上大公离开前是谁都不许走的,但也没人认真去遵守就是了。但艾瑞仍不免失望,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见面的,杜塞尔起码也该多留一会儿才是,那是说,如果他也同样想见艾瑞的话……
他从一个隐蔽的侧门溜出去,清冽的夜风直袭上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感到清爽不少。虽然大厅里因挤着人又燃着火使空气有点污浊,但这并不是令他胸口窒闷的唯一原因。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原本想就这样回家去的,但走到中途他又改变了主意。如果……杜塞尔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像以前一样,受不了人群的暄闹而躲到僻静的地方去了呢?
这是赌注,他想着,一边转进隐在凉亭后方的小路。这次的见面将不会是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也许杜塞尔有没有在等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个约定在他心中日复一日的惦着,以致它的意义早已超过原有的份量。过了几个转角后,他已经来到没有灯火的地方了,但借着星光,他还是看得到脚下的路。他沿着墨黑的玫瑰树丛慢慢走着,直到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他停下脚步,在凝住了一切的黑暗中,定定的注视着那抹金色的微光。
事后想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这样恰到好处的寻见杜塞尔的所在,也许是不觉中养成的习惯,让他总是知道杜塞尔会往什么样的地方走,也许是强烈的思念作了他的引导,也许只是巧合——
池边的人被他的脚步惊动,回过头来,脸上有着惊慌,还有近乎无辜的茫然。艾瑞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杜塞尔是在害怕呢,他们都在怕一样的事啊。
这个领悟让他笑出声来,他多么傻啊,竟然没看出杜塞尔的心情!竟然为子虚乌有的事担心了这么久!
杜塞尔抬起头瞪着他,他被艾瑞的笑声弄得不知所措,连语气都尖锐起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是在等我吗?」
杜塞尔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竟如此肆无忌惮,有一会儿他似乎要生气了,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艾瑞听到他因紧张而稍微变调的声音,但他没来得及听完就将杜塞尔一把揽进怀里。衣服上的饰品撞在一起,发出清亮的声音。真实的温度,真实的触感。杜塞尔回来了。太过幸福的感觉让艾瑞几乎害怕这是梦了。他放开杜塞尔,仍紧紧注视着他,好象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而后,杜塞尔轻轻笑了,他会意过来,也跟着笑了,两人像是说好了一般,并肩离开被玫瑰花丛围绕的一方小小的黑暗,并肩走回仍笼罩在金色光辉里的厅堂去了。
「我回来了。」
话说出口他才发现声音抖得厉害,他惊慌的清清喉咙,想着还得说些什么,随即被猛烈的拥抱阻断了思绪。
他屏住了气,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感觉到那温暖的躯体,和用尽了全力,几乎要把他体内空气都挤出来的手劲。毋需言语,他已经知道自己先前的忧虑是多么可笑。他安心的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恋人肩上。
「艾瑞……」
***
杜塞尔在清晨的冷冽中醒来,瞪着上方灰蒙蒙的华盖。
浅眠后的倦怠感还残留着,他一时无法起身,便又闭上眼睛。窗外的鸟鸣打破了沉滞的空气,初起的阳光透过窗缝,在地上拉出一条透明的金线。美梦过后的空虚感像根刺般扎在心口,不安稳的睡眠让他的头隐隐作痛,他烦躁的掀起被盖下床,抓起管家备在一旁的衣服。
回到梅瑟城已经三天了,他处理了许多纸面上的事务,接见了一些必要人物,还进宫去会了一次大公,就是没去找艾瑞,甚至没让他知道消息。
他害怕。
随着约定之日的到来,满溢到无法承受的思念,却开始变得摇摆不走了。
信心可以在一瞬间变得高昂,但要持久却很困难。他在对艾瑞道别时的心情,也好象随着时间过去而掺人了杂质一般,渐渐模糊不清了。
这一年间,两人只有极少数的书信往来,杜塞尔当然写不出什么浓情蜜语,顶多就是报告自己的近况,倒是艾瑞写了不少学院中的趣事。杜塞尔没想到,他生活了一年且觉得十分无聊的地方,透过艾瑞的眼睛看来竟换了一副模样。这让他再度体认到两人根本上的不同,并深深感到不安。
也许艾瑞的热情早就冷却下来了……
也许艾瑞早就忘了约走的事情……
也许艾瑞早就另结新欢……
他一拳捶在小几上,烛台应声而倒,翻到了地上。刺痛和噪音阻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直起身,逃避般的快步走出房间,开始计划今天的行程。
才走下楼管家就通报有客人来访,他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看到高卓走进了客厅。杜塞尔翻了翻白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厌烦。这些天造访这栋宅邸的亲戚多半不怀好意,当中又以这位苍白、浮夸又暴躁的堂兄最为难缠。前两天杜塞尔都还能耐着性子虚以委蛇,但很不幸的,这天早上的他的脾气正恶劣着。
「有事吗?堂兄。」杜塞尔在楼梯上站定,俯视着高卓。
高卓瞟了他一眼,脸上有种刻意摆出的轻馒。「没事,来散散心。」
「那么我请管家带您到客厅,或者你想在温室里喝茶?」
「我进出这里还需要你同意吗!」
「宅邸的主人是我。」
「哼!什么时候这里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从我成为海斯特伯爵开始。」
这句话着实戳中高卓的痛处,他连风度也顾不得了,在前厅跺着脚就大骂起来:「臭小子,别太嚣张!论辈份和年龄,我还比你大上一截呢!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
「我的礼貌只给值得尊敬的人。抱歉,我今天很忙,没时间招待你,需要什么的话,吩咐管家即可!」
杜塞尔一边说一边便走下楼梯,旁若无人的从高卓面前过去,高卓气白了脸,却也知道在口舌上争赢这个堂弟是不可能的事,只得掉头离去,嘴里还不停的叨骂着。
处理了一些信函,又查核过海斯特家梅瑟城的财产清单,不觉已经过了中午,但杜塞尔却一点饥饿感都没有。他呆望着桌散乱的书册,发现手上的工作一结束,梦魇般缠着他不放的事情又回来了。他烦躁的起身,走出书房,叫管家撤掉午餐,另外备马。
正午的梅瑟城显得冷冷清清,大部份人都窝在酒馆、食堂或回家了。天空呈现透明的蓝色,几朵薄云睡着般搁着不动,空气中漂浮着焦炙的气昧,阳光照在皮肤上有微微的刺痛感,但拂面而过的风已带着些许凉意,夏天就快结束了。
杜塞尔松开僵绳,让马沿着红绸街信步而行,一边考虑是要进宫一趟,还是到城外的猎场驰骋,回程时也正好去拜访德雷斯……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早已转过扇子巷,往卡斯提家的宅邪去了。
他愣了一下,克制住掉转回头的冲动,同时自嘲的苦笑起来,明明这么想见艾瑞,事到临头却又怕得想逃,他沿着宅邸的围墙慢慢走着,心中很清楚那扇雕花大门离他愈来愈近,兴奋和恐惧就像两股激流般在他心里冲撞着,使他连握着缰绳的手都发抖了。
卡斯提家的大门和往常一样洞开着,杜塞尔直驰而进,又连忙打住,注视着立在庭院中的身影。
「艾瑞……」
他翻身下马,走前几步,试着让剧烈的心跳平稳下来,当他开口时,那声音已经不像他自己的了。
「我回来了。」
艾瑞回过头,脸上一派漠然。杜塞尔一愣,放慢脚步,这才注意到艾瑞不是一个人。
空气突然凝滞起来,湿湿粘黏的贴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想呼吸,脸不受控制的发白了。他没有勇气去看那个人的脸,十分清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艾……」他艰难的吐出字音,无法再说下去,他僵立在原地,脚好象被铁块缠住一般沉重。
他听到艾瑞的声音,他连作梦都在想念着的,此刻听起来却是这么陌生。
「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他说着,依然轻松、愉快,无忧无虑,就像他一贯的语气。「你还当真了啊?……」
敲门的声音将他惊醒,杜塞尔从椅子上跳起来,茫然的瞪着四周,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进来。」原来是管家。杜塞尔挥挥手要他把东西放在桌上,而后跟着坐下,这才发现背后已经湿透了。
他厌烦的叹气,抓起那迭信函。天鹅绒的触感唤回了他的注意力,那是最上层的人士才会使用的。他把信封翻过来,果然正面有着神殿的印,以及沙特非亚英气十足的签名。
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淹没了他,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解脱的叹了一口气。对现在的他而言,那个字正意味着避风港。
轻轻啜着神宫亲手泡的香草茶,抬头看到四面高及天顶的书架,闻看茶香、炉香和老旧纸张混杂在一起的特殊气味,杜塞尔终于感到连日紧绷的情绪舒缓下来。他发现他终究很难摆脱乔康达的影响,他在无意识中仍寻找着相似的身影,以及那种悠久古远的氛围,也许这就是他在神殿里特别自在的原因。
他和神官天南地北的聊着,而后又因桌上的一幅画轴谈起权杖传说在柯罗特兰各地的变形。杜塞尔已经很久没跟人这样轻松的谈话了,这一年来他接触的只有受雇处理财产、法律等等的专业人士,以及海斯特家的亲戚。与前者的接触当然只限于生硬的事务方面,而与后者的相处到最后不是冷若冰霜,就是变得剑拔弩张。
他们聊了很久,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星暇之间浑厚的钟声笼罩了神殿,沙特非亚才回头望向沙漏,跳了起来。「唉呀,我忘了把它翻转过来!秋之门祭典要开始了啊,大公他们一定已经等在外头了。」
杜塞尔也同样吃惊,此刻他应该和其它贵族一样站在外面才对,但却把这件事忘得一于二净。他连忙站起来,但沙特非亚挥挥手要他坐回去。
「没关系,你就待在这里吧!你现在跟着我出去也不太好,反正秋之门祭典只是个形式,凡提尼不会介意的。这里的书你都可以随意翻阅,更里面还有一间收藏珍本的书室,钥匙就在右边的木柜里……」
沙特非亚一边说,一边已经走了出去。神官这么轻易就把书室连同钥匙都交给他,令杜塞尔有些愕然,但也感到高兴。吟唱声和钟声沿着走廊飘了进来,朦朦胧胧的在柔和的光线中浮动着,仪式开始了。
他随手取下一本圣物箱形制翻着,想平息自己的胡思乱想,未几又合起书放回架上。想到艾瑞就在外面,想见他的欲望突然强烈得无法忍受,他有股冲动想闯出去,即使打断仪礼也不在乎。但下一刻他又不这么想见艾瑞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也许他根本不高兴见到杜塞尔呢!
要不是前两天作的梦,杜塞尔的心情也许还不会这么恶劣。接下来财产清单的问题又让他忙了整整两天,杜塞尔于是完全打消了去找艾瑞的念头,决定在秋之门祭典上和他见面,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方式了。
衣服的摩婆声提醒他神官回来了,祭礼所用的香味淡淡的飘满一室,杜塞尔回过头,不禁眩了一下,神官手中仍捧着仪式用的杖,衣袍上沾着的叶片和金片被天窗落下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整个人似乎也融进了澄澈的光中,一瞬间看起来肃穆得令人敬畏,又疏离得难以接近,但他随即微笑起来,随手将杖搁到桌上,轻松的拍拍衣服,解开编结起来的长发,又变回那个亲切和蔼的神官了。
「结束了。」他对杜塞尔微笑。「你要留下来继续谈吗?还是去见凡提尼大人?」
「我想——」杜塞尔挣扎了一下,还是说:「我去见大人一面好了,毕竟——」
他心虚得不再说下去,但沙特非亚没注意到他的失常,也许他只是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这里随时欢迎你来,如果我不在,只要跟见习神官说一声就可以了。」
与沙特非亚道别后,杖塞尔穿过神殿后方的橡树林,从后方绕回城堡的正门。刚参加完典礼的贵族们正三三两两穿越花园间的小路,一些脚程快的已经进了宴会厅。杜塞尔登上阶梯,正想跟着进去,突然一个起趔,转过身来,脚下就像被钉住一般不动了。
艾瑞。
杜塞尔的心跳急遽的加快了,他就像没见过艾瑞似的盯着那张英俊的脸。他穿着正式的礼服,腰间配着剑,那表示他今天负有随扈之责。
艾瑞原本在跟身边的人说话,直到登上阶梯才收回了注意力,抬起头来,正对上杜塞尔的目光。
杜塞尔屏住了气,他会现出什么表情?他会说什么呢——?
艾瑞似乎愣了一下,接下来却移开了视线,退到一边,让后方的人走上来。
杜塞尔没想到大公就在后面,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把持住自己,向凡提尼行了个礼。
「抱歉,我没赶上正典礼。」
「没关系,没关系,我早知道沙特菲亚不会这么快放你出来,那家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它事全忘了。」大公愉快的笑着,走上来与杜塞尔并肩而行。「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这回会待多久?」
「嗯……」
大公在身边,他无法回头看,但想到艾瑞就跟在后面,想到他正看着自己,就让杜塞尔的背脊窜过一阵战栗,同时也掺杂着寒意。在那瞬间的交会中,掠过艾瑞眼中的,只有单纯的惊讶而已,没有高兴,没有感动,虽然,也没有负面的情绪就是了。
一进入宴会厅,如潮水般涌来的人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所有人都忙着跟大公致意,杜塞尔也免不了来自各方的招呼,有些是针对刚去世的伯爵,更多是针对他的道喜和奉承。这是他第一次以海斯特伯爵的身份参加正式场合,而他跟那些人寒暄时也少不得好好琢磨一番,注意那些可能成为朋友或对手的角色,略过那些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多亏那些以刁难他为乐的亲戚,现在他可以一边想别的事,一边得体的应对,还能用优雅的笑容说出厉害的讽刺,接到的人往往要过很久才领悟自己被侮辱了。高卓也在面见大公的人群中,堂兄一看到他就黑了脸,露骨的背转过身去了。杜塞尔也不在乎,反正大庭广众下,他不至于当面找碴。也许唯一不受他身份影响的是康妮,她拥抱他的样子就像他还是个小男孩。
幸好今天与会的贵族人数有限,他在耐心用尽前总算得以脱身。今天亦担任随扈的德雷斯没有来凑热闹,只在错身而过时递了杯酒过来,两人交换了会心的眼光,以后多的是交谈的机会,不急于今晚。
杜塞尔接过酒后便往角落走,乐师正就定位置奏起舞曲,他刚好趁机摆脱别人的注意。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眼尖的仕女过来攀谈或邀舞,对这些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杜塞尔可就不假辞色,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掉了。
同样是拒绝,艾瑞就显得委婉多了,杜塞尔看到他对那些女人露出的笑容,心中莫名一阵怒意。若在平时,艾瑞对别人的邀请是来者不拒的,但他今天有职责在身,从大公进入宴会厅开始,他便以近卫的身份在厅中梭巡着。身份的改变让他迅速成为一个稳重的男人,甚至让杜塞尔觉得陌生。他笑起来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但现在他的神情中添了近乎严厉的意味,曾经用笑容隐藏起来的锐气,现在几乎掩盖不住了。
杜塞尔一度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攀谈,在这个场合上,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但几番挣扎,他还是鼓不起勇气。
而艾瑞,也一直没有过来跟他打招呼。更正确的说,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大公身上,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的身份已经不是学院中的贵族子弟,他们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职责了,杜塞尔虽然明白,却免不了落寞。
也许他不是无暇分身,而是根本无意过来,这难道不可能吗?从刚才到现在,他不仅没过来说一句话,甚至望都没望过来一眼,杜塞尔为了引他注意,还特地从他面前经过,横越宴会厅去取另一头的酒,结果艾瑞竟在这当儿走开,杜塞尔只引来一堆不必要的攀谈,折腾好久才脱身。
这把他最后一点耐心也磨光了,他开始对自己的愚蠢生起气来。饮尽今晚不知第几杯的酒,他趁没人注意的空档溜进最近的小门,穿过走廊来到外头。
玫瑰的残香袭了上来,渐凉的晚风带来萧瑟的气息,清爽的空气让杜塞尔感到舒服了些,夜空清朗无云,星子聚成的光带横过天空,树丛、花圃和雕像在黑暗中失去了颜色,只剩幢幢幽深的影子,和身后金黄的厅堂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走进玫瑰花丛中的的小径,干枯的枝叶在脚下断裂,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走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水在黑暗中反射的微光。
当他在池边站住时,的确是抱着一丝奢想的,希望艾瑞会像从前一样追着他的脚步而来。艾瑞不是说过,不管杜塞尔在哪里,他都能找到他的所在吗?但他等了很久,四下仍旧阒寂无声,只有水花随着风溅到他的脸上,流泉激起细白的泡沫,低语着:不可能的,他不会来的……现在那孤寂已经在黑暗中化成了巨大的恐怖,他没有办法再待在这里,却又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他无奈的闭起眼睛,心中明白是自己挑了不对头的时间和地点。回去以后,就自自然然的去打声招呼吧,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比站在这里胡思乱想要好。
几乎是同时,他听到脚步声踩过小径上的枯叶,朝这里而来。
他惊慌的回过头,当看到那个半隐在黑暗中的身影时,思考的能力突然从他体内消失了。他不知所措的站着,脑中一片空白,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们隔着四溅的水花望着对方,都没有开口。紧张的空气横亘在两人中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杜塞尔张开口,他想着总得说些什么才行,他听到自己因紧张而变调的声音,脱口而出的竟是:「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是在等我吗?!」
杜塞尔惊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轻松、兴奋、欢愉像潮水般淹没了他。这个男人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他再次体认到艾瑞和他多么不同,而他不就是被那份坚韧和信心折服的吗?
他止住笑,终于能够正常开口了。
「我回来了。」
艾瑞笑着将他一把揽进怀里,拥抱很短暂,若有人看到,也只会觉得是久别朋友的重逢,只有杜塞尔知道一瞬间掠过耳际的吻,他全身窜过一阵战栗,脑中一瞬间掠过好多想对艾瑞倾诉的话,这一年间发生多少事啊,想说的话大多,反而让他不知如何开口了。但这已经没关系了,这个晚上不够,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与艾瑞走在墨黑的小径上。夜晚还长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