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不愿睁眼,那远远传来的狂笑声却见鬼似的怎么也不肯停止。不耐地翻过身,抬手将帐子掀开一点,怒道:「谁笑个没完没了?吵死人了!」
李季听见呼唤,进来答道:「是霍去病大人。进门就对着招牌大笑,进了大厅也是这样,还敲几案捶地板的,笑得累了就稍微停歇下,然后又接着笑。」不满地嘟哝,「真是,他自己不怕笑断气,大伙儿可被他吵的都没法睡了!」
李延年皱眉,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午前就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才交申时。」
李延年迅速坐起穿衣。李季讶道:「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再说你今天不是不见客吗?」见李延年只管穿戴,赶忙去扯他,急道:「慢点慢点,哪有你这么乱来的?!我要是你呀,今儿个就是知道哪里有平白等人挖的宝藏也懒得动了!」
李延年一边忙乱一边道:「好不容易等得霍去病上门来。不抓好就可惜了。」
「既然在等他,那你昨天还陪那位客人玩木马?」
「不只木马,还有鞭子呢。」李延年飞快地梳头洗脸,「人家出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不挣白不挣,挣了也白挣。人家是看了招牌特地找上门来的,我总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吧。」
李季嗤笑道:「是哟,名声,倡伎还有名声。倡伎的名声哟——」又道:「对了,那客人究竟什么来历?这么阔绰,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
李延年对镜左右检视,随口道:「有钱人。」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又是想要过皇帝瘾的人。明明说是只看歌舞,可又怎会就此满足?
李季知他不愿说,嗔了声:「废话。」
梳洗完毕,李延年往外走。临到门口,眼角瞥到角落里给孩童玩耍的木马。原木,只上了层清漆,圆圆的木头身子,一推就摆啊摆,像个白白胖胖的囡囡。
李延年继续走,李季跟在他后面。李延年笑道:「霍去病送我那个玩具木马,是因听说娼馆里会用木马惩罚不听话的娼妓,所以娼妓见了木马都会害怕。他想拿木马吓我,可他哪里晓得,娼馆里的木马岂是这种孩童的玩意。」噗嗤一声笑开,「他没见识过,自然是不晓得,就是想破头也不成。一个雏,能想得出来才怪。」
李延年到了厅堂,霍去病依旧前仰后合笑个不停,连李延年行礼问好也没注意到。李老夫人在一旁有点气呼呼,不管她怎么殷勤招呼,霍去病都不答腔只管笑,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李延年向李老夫人颔首示意这里交给他了,然后轻移脚步挡到霍去病面前,笑道:「霍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霍去病抓住李延年的肩头,拍拍,憋着笑指指门口,又指指李延年。
「……死娘娘腔,你厉害!我甘拜下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笑得趴倒在李延年肩膀上。见了皇上脸色,才听说三春晖招牌的事,跑来亲眼看见,霍去病又想起皇上的脸色了,于是越想越想笑。
李延年也不着急,慢慢地等他顺过气。道:「霍大人不是受命来拆招牌的吗?」
霍去病抬头道:「谁?我?」摆摆手,「怎么可能?我要这招牌高高挂起,越多人知道越好!」又道:「对了,我会去收买长安城市里所有的说唱艺人,帮你照这招牌到处宣传!」然后又是一阵狂笑。
李延年似笑非笑,道:「霍大人都知道这招牌的事了,想来拆招牌的人也快来了。」
霍去病瞪圆了眼睛怒道:「谁要是敢把这招牌拆下来,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那卫大人怎么看呢?」
「我看舅舅他根本是假装没看见。」
李延年笑道:「既如此,那就多谢霍大人了。」作了一揖,道:「就快傍晚了,霍大人请回吧,一会我就要正式开门迎客。如果让人看见霍大人在这种地方流连,那就不好了。」
霍去病眉头一皱,「开门迎客?你?」
「霍大人原来当我门前招牌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呀。」李延年扬眉一笑,「街上卖东西的,都是拿最好的当样品,然后用次点的打包里。好歹我也是这三春晖的头牌门柱子,自然是首当其冲。」
李季知道李延年在说谎,故意气霍去病。像李延年这样的身价,哪有抛头露面招揽生意的?都是客人要先大把的银子奉上,然后好言好语哄的他开心了,才肯一见。至于最后如何,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不谙花柳的霍去病晓得不晓得这些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前次来找李老夫人要见待价而沽的李广利,如果不是李延年有意安排,他哪有机会见到李延年假装的李广利?
霍去病脸色发青,眼神似乎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怒道:「你还真是不知廉耻!无药可救!」
李延年笑得云淡风轻,「我本来就是倡伎,这三春晖里的人都是。有个人要我,我才算是脱离火坑。可皇上不要我了,我不重操旧业,难道还等着天上掉口粮下来不成?」转身向内走去,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霍大人快请回吧,不要在这不知廉耻的地方久待了。」
李延年只管走,背后霍去病怒的直磨牙。
李延年正上楼,就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霍去病冲上来抓住他,怒道:「我跟你娘说了,今天我把这里包下!我看哪个客人敢踏进这里一步!」
他扯了李延年就往楼上走。李延年被他捏的忍不住呼痛,却挣脱不得。
到了楼上临窗暖阁,霍去病才松开李延年,隔桌坐下,李季上了茶。待只剩他们两人,霍去病霍地站起,伸出一指指着李延年的鼻子,恶狠狠地道:「舅舅对你们关照,是因为看你们可怜,想给你们留个活路,让你们能稍微活的轻松点。你不要以为仗着他的不忍心就有恃无恐,随便胡搞!小心最后引火自焚!」
李延年眨眨眼,一脸无辜,道:「大将军的恩义我们自是感激不尽,但霍大人的指摘我可实在糊涂。」
「先前你说得舅舅答应在有人闹事的时候出面主持公道,然后你就弄出个这么扎眼的招牌,你这不是明摆着让舅舅难做吗?!」
对这个招牌霍去病确实是觉得解气,可转头就看见李广一派对卫青冷嘲热讽的嘴脸,实在是让他怒的恨不得杀人。虽然跑到这里来亲眼见到招牌让他暂时忘记了,一时只觉得好玩,但现在他又想起来了。都是因为面前李延年的装糊涂!
李延年笑了下,抬手轻轻把霍去病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按下,道:「我并不想让大将军为难,但我想让皇上丢脸。可我一介倡伎,哪来的本事和皇上斗?皇上丢了面子,就要恼了,如果无人助我,我丢的就不只是命根子,而是要斩首车裂甚至九族都要赔进去。谁能让我?只有大将军。」
霍去病怔了怔,道:「既然你知道后果,为什么还执意要皇上丢面子?」
「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李延年摇头笑道,「可怜堂堂冠军侯受了人家胯下之辱,却连哼哼也不敢。」
霍去病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一把揪住李延年,似乎要发怒,但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松开李延年,慢慢坐下,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韩信也曾受人胯下之辱。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延年暗道:哎哟,不上当呀,被卫青调教的不错嘛;不过没关系,霍去病毕竟骨子里和卫青完全不同,再加上年少贪玩……不着急,慢慢来……
于是点头道:「冠军侯果然是一派大家风范,让人好生羡慕。」无奈又落寞地一笑,「可我就不同了。像我这样的人,受了欺侮,忍了不会有人用韩信来比拟称赞;反抗又会让人说太不聪明。想忍没忍住或者想反抗却最终放弃,就要被人唾弃,因为无趣无聊莫名其妙故作姿态。」抬眼望上方,「哈哈,怎么做都错。」
霍去病皱眉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管人家怎么说?」
李延年收回视线,盯着霍去病似笑非笑:「是呀,闭眼收钱,其他充耳不闻,然后被人说不知廉耻,无药可救。」
这话听在霍去病耳里十分刺耳,因为最后八个字正是自己才说过的。皱眉抬声道:「总之你不要做这行了!」
「我不会别的营生。打仗种地手工经商,我一概半窍也不通。就是认得两个字。想教书,可也得有人家愿意让孩子跟个倡伎出身的先生学才成。」
霍去病急道:「不会可以学呀!」
李延年笑叹道:「在出师前恐怕就饿死了。」
「出师前我请你吃饭。」
「一天三顿?」
「一天三顿。」
「衣服呢?我总不能成天就一套衣服。」
「会有替换衫子。」
「哦,那我要鹤鸣楼三百两一桌的酒席,翠绣纺二百两一身的锦缎。」
霍去病腾地站起猛拍桌子,茶壶茶杯都是一跳,「你他妈不要得寸进尺!」额头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好端端一个男人,就该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靠身体相貌去赢得一切!」这个家伙真是让人失望这顶!亏自己还以为他是值得结交的朋友!
李延年晃晃手指,眯着眼睛,口中直啧啧:「韩信之风,韩信之风。」
霍去病怒道:「少拿韩信之风来压我!在朝里受的窝囊气还不够,难道还要被你欺负不成?!」
李延年立即跟着站起,正色道:「我要让皇帝老儿难堪丢脸!都说他皇恩浩荡,我在乐坊中只是卖艺,他却要我卖身;我用男儿的尊严服侍他,可他辱我欺我还毁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难道还不能在口头上讨点便宜吗?你霍去病不敢做的事,我要做!」
霍去病抿紧了唇,嘴角微微下拉,眯着眼睛舒眉微微点头:「死娘娘腔,我以为你弄那个招牌只是为了赚钱,原来不是。我一直都嫌弃你翘兰花指恶心,想不到你倒还有点骨气。」
李延年逼了一句:「我要皇上丢脸。霍大人你呢?」同时伸出一手,停在空中。
霍去病笑开了,抬手与之击掌,并紧握在一起,道:「同仇敌忾!」
☆☆☆
晚上,两人把酒言欢,倒也自在。间歇李延年去更衣,被李季拉住。
「昨儿喝了那么多,今儿又喝,你不要命了?!」
「别吵,今儿个要舍命陪君子。」李延年推开他,又回去了。
喝的兴起,李延年抽出霍去病随身宝剑,舞将起来。霍去病轻轻哼曲,取根筷子敲瓷碗以为鼓点。李季上来,又添了酒菜。
一曲舞毕,霍去病拍手叫好,又敬了归位的李延年一杯。李延年喝了,同时见霍去病脸色通红,眼中满是醉意,于是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很是紧张地伸脖子凑近霍去病道:「我们是想要整皇上,可如果真的把皇上惹恼了,再亲近的人就算不死也免不了被剐层皮。这可怎么好?」
霍去病用拿着酒杯的手翘起后三根手指摆摆,笑道:「只要掌握好分寸就成了,叫他有苦说不出。」
「这个分寸是如何呢?」李延年又问。
他自己心中的分寸是,不管做什么;第一,不可十恶不赦、第二,即使犯罪也罪不致死、第三,不可引起众怒。但这还不够。
霍去病道:「这个分寸,便是要能让人一笑置之。」
李延年暗道:对你来说这个范围太轻松了。你就算持剑追杀刘彻,刘彻也只会当好玩,而绝不会真生气或有处罚的意思。
于是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眨巴眼睛,笑道:「那么皇上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如果他怕蛇,我们就可以捉条蛇来吓唬他。」
霍去病带着醉意傻笑,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据说皇上怕血,或者说是怕血肉模糊的断肢残体。」
「啊?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竟然会怕血?」李延年似乎有点不信。不过心底也觉得可信,因为刘彻似乎很粗暴,却从来没有弄伤过他,除了腐刑那次,还真从没让他流过血。就算是腐刑那次,刘彻也没亲眼见到血。
霍去病露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道:「根据我的观察,皇上对想处罚的人要么罚银抄家流放充军,要么就杀,甚至诛九族,却很少动肉刑——除非那人让皇上非常想杀、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杀或者舍不得杀。」
「这是为何?」李延年有点紧张,知是到了问题关键。
霍去病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大概是在十来年前,曾经有人从宫里的一座高台上跳了下去,摔的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就是在皇上眼前跳的。据说皇上当时就傻掉了,呆在原地死瞪着动也不动,然后就发了疯似的也要跟着跳下去,幸好被近卫军拉住了。跑下高台,又死抱着散架的尸体不肯放,不让人收尸。」
取酒壶斟满一盅,沾唇,猛然发觉不对,却不动声色,一仰脖都到了口中,然后顺势用袖子豪气万丈地一擦嘴,酒水全吐到了袖子上。继续道:「以后好些日子,皇上总是做噩梦,不能见红色液体,见了荤菜更是吐的一塌糊涂,因为他会看见满眼的横飞血肉。」有点幸灾乐祸,又迅速退去,长叹了口气,「皇上差点就此一蹶不振,是舅舅——花了好多时候、费尽心思才让皇上重——新……重新……振作……振作…………」
他开始大舌头,头直点。李延年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说,却见他头一歪,趴倒在桌上,酒盅筷子被扫到了地上。李延年知道他差不多已有三分醉意,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倒睡去,有点不敢置信地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醒。
李季出现在楼梯口,道:「让他睡吧,我在酒里下了让人睡觉的药。见效还挺快的。」
李延年气道:「你添什么乱啊。」他还有话问霍去病呢。
李季怒了,一脚踢在门槛上,道:「乱来的人是他更是你!你还真为了钱不要命。你平常总说我们是卖艺的倡伎,不是卖身的婊子,可你昨儿为了一万两银子,就让人把你胡乱折腾,平时的架子哪去了?!说好了今天要休息,结果又跟这大少爷搞上了。你还要不要身子了!」
李延年无奈地摇头:「我自有分寸……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呀。哎,真是要被你害死了!」
李季不甘不愿地撇嘴:「如果我不下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陪他玩?)
「别胡说。现在我身上的伤是能见人的吗?」
「哟,你倒还记得自已是带伤的呀?」
「要没伤,我会叫你下春药。」
「要下也来得及。」李季掏出个小瓶,晃晃,「放在酒里,给他撬开嘴硬灌下去。」
「别闹了,小祖宗!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
霍去病支愣起耳朵听的明白,原以为会听到些东西,不想只是些拌嘴打闹,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听他们的意思,李延年被人折腾的身上满是不能见人的伤?自己倒真没瞧出异样来,也真亏他还能陪自己谈笑风生喝酒舞剑。
霍去病感觉到两人过来,把自己扶起,与其说是搀不如说是拖——还死拉活拽的那种,很难受,几乎让他忍不住站起来自己走了。喂,我好歹是客人,客气点成不成啊?最后像米袋一样被丢到床铺上,鼻子撞的好疼,跟着被挪正了位置,手脚被温柔地放好,却没人来搜他的身。
李延年原本是想搜的,但想想还是决定不。他看到了霍去病袖子上的酒渍,霍去病怎么说也是久经沙场的人,搞不好发现酒不对就吐了出来,然后假装被药倒。如果霍去病是醒的,搜了徒惹麻烦。
于是衣服也不帮他脱,李延年只自己宽衣,在霍去病身边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两人。李季吹了灯,退出去关上门。
再无动静,只有两人呼吸声。待听到李延年呼吸渐渐深沉,霍去病才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黑暗中只看见帐子顶,偏头便瞧见侧躺在自己身边的李延年的脸。看了一会,霍去病又抬头向上盯着帐子,抿嘴差点笑出声:我也终于在娼院乐坊裹过夜了!看谁还敢再笑我是雏!
李延年一直强打精神,这一睡便睡的不省人事,待得被吵醒,天已经大亮,霍去病也早已不在身边。
李延年只着中衣出了睡房,走到廊上,懒懒地靠上墙柱。从这里可以隐约望见大门那边发生了什么。大门前围了很多人,吵闹嘈杂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大概可以分辨出是群官兵。唉,还真的大白天派官兵来拆招牌啊,看来刘彻不是弱智就是真的被气昏头了。
霍去病在门口挡着他们,不许他们动手,倒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领头的似乎被逼的怒火攻心,叫道:「皇上有旨,不但要拆招牌,还要拿人!」
霍去病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一脚踏在台阶上,喝道:「既如此,这功劳我霍去病拿定了!哪个要跟我抢?!」
李季端洗脸水过来,边走边道:「他还真敢。唉,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李延年笑道,「他是只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所以也就天不怕地不怕。」
官兵们果然退去,霍去病回来,上楼,李延年依旧只穿着中衣站在廊上,看着他笑道:「冠军候要拿什么功劳去孝敬皇上呀?」
「皇上不是要拿你吗?我就亲自把你送到他面前。」
「啊?」
「要整他,自然是要就近才方便。总之你听我安排就是了。」
说完,霍去病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三春晖。本人是走了,倒有亲兵围过来把守,防止那些官兵再过来捣乱。
「生—意—全—搅—黄—了。」李季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直叹气,偏头挑眉对李延年道:「你真的要再进宫?」
「是。」
「唉,也对。人往高处走嘛,伺候皇上一个怎么也好过在这里倚门卖笑,还有荣华富贵可以享受。」
李延年笑而不语,抬眼望天。李广利他回来了,却没被削官罢职,还留在朝里,我必须进宫去,否则以后谁来帮他?
不过霍去病究竟要怎么让自己进宫呢?进宫去如果不能得到刘彻的接纳和疼爱,一切都是徒劳。李延年虽说一向大胆,此时也不禁有点害怕。没经着不知道怕也不知道要怕什么,经着了便心有余悸。平阳公主说要帮他,可这能信几分?最后还不是得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
几日后,三春晖门前出现了大红的迎亲锣鼓。吹鼓手们卖力地奏着喜乐,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群。不少白天绝不睁眼的倡使和娼妓都凑到了窗前,看是哪一个交了鸿运,竟然能让人行三媒九聘的大礼来迎娶。
在三春晖外与霍去病亲兵对峙的官兵们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看见霍去病喜气洋洋地下了高头大马,跨进了三春晖大门,后面跟了媒婆,和端了新娘凤冠霞帔的喜娘娘。
他们头脑一片空白的发呆中,满耳朵只有热闹的喜乐,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冠军侯霍去病要娶个倡伎或者婊子当老婆?不可能吧……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霍去病虽然穿的正式,却绝对不是新郎的喜衫。
霍去病跨进三春晖的大门刚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走到官兵领头的面前,笑道:「我问你们,皇上喜欢什么?」
「……美姬秀童。」
「李延年是什么人?」
「长安首屈一指的乐坊三春晖里的红牌。」
霍去病点头,又指指三春晖门前李延年做的招牌,道:「这招牌上的内容是真是假?」
「……据说,似乎,大概,也许,可能……」
支唔了半天也没回答出个所以然,霍去病打断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字字是真。正因为是真的,皇上才恼羞成怒。你们说,如果皇上真的厌烦了李延年,何必要你们拿人,叫你们来把人杀了不就结了?」
众官兵越听越心惊,耳目灵便点的都知道,当今圣上不但好女色,还好男色。于是急忙虚心请教:「那么冠军侯您认为……」
霍去病耸耸眉,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我可什么都不认为。皇上要拿李延年,我就给他送去。我只做,不说。」
「可这么大的排场……」最重要的是——还是迎亲仪仗。为什么是迎亲仪仗?
「爷爷我愿意。」霍去病交抱双臂歪头笑道,「死因也要喝断头酒,礼遇一点,总不会错。别忘了,李延年是皇上要的人!」最后一句说的分外响亮,连锣鼓喜乐都没能把它淹没。
说完,霍去病就转身继续走,迳直进了三春晖。背后的官兵围成一团交头接耳惊慌失措,讨论的中心便是难道他们真的弄错了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心思究竟是如何?不过霍去病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上的心思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等等……
李延年在楼上看见队伍的一片大红就开始头疼了,再加上听见了他最后的话……他到底怎么想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霍去病上来,李延年道:「用迎亲仪仗来接人是礼遇?」表情都有点扭曲。
霍去病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不好回答。李延年便道:「明着是给我礼遇。其实你是想用我的身份来羞辱皇上吧。让大家知道,皇上迷恋一个倡使,第一次是悄悄带进宫,第二次居然命人用三媒九聘八抬大轿来迎接。」见霍去病不否认,摇头笑道:「你认为这样便能羞辱皇上了吗?」
霍去病搔搔鼻子,道:「……那只是顺带。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尝试一下——」他握拳,似乎很是激动,「有朝一日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领着迎亲仪仗,吹吹打打,大红花轿跟在后面被抬着走。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放着不干实在太可惜了!感觉真的很棒!比得胜凯旋的时候还棒!因为即使打仗胜利了,还是会有战死士兵的亲人出来骂人,然后舅舅就会不开心,大家也会跟着不开心……可娶亲就不会了!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在朝我笑!」
李延年有点糊涂,霍去病说的对此落差他不曾体会,觉不大出是真是假。虽然能有三媒九聘八抬大轿这样的大礼是每个风尘中人的梦,可也只是梦罢了。娘和爹爹,说是夫妻,还不是落难人对落难人,磕头拜天地就算成了?
李延年强笑了下,轻道:「我曾经梦见自己带着八抬大轿去接新娘子,可没想到,自己倒先坐上了……」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忽然发觉失态,抬高了声音道:「你就这样直接敲锣打鼓地把我送进宫去?」
霍去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七月初七。」
「……这个日子怎么了?」
「重要的不是今天,而是七天之后的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李延年皱眉。传说那天夜晚鬼门大开群鬼乱舞,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当日大家都要烧纸祭奠,以镇亡魂。
霍去病点头道:「平阳公主告诉我,皇上先前要你是因为你的声音。而现在你的声音并没有怎么变。」因为李延年被净身时已然成年,就算有影响也有限。「我把你带走,招牌也暂时拆下来,那些官兵就好交差了,有我挡着,皇上也不会着急过问你的下落。你跟我走,半路换轿,到地方和我找的方士们好好演练一下。然后到了七月十四——哼哼,好一份大礼,等着欣赏皇上的表情吧!可不要吓的屁滚尿流哦!」
霍去病的表情让李延年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意思李延年明白了。这是个机会,可以和刘彻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李延年换上喜衫,跟霍去病下楼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轿帘放下,轿子被抬起的同时,吹鼓手们越发起劲地吹打。霍去病上了马,作为开路先锋在前面走,迎亲仪仗跟在后面。不是新郎,胜似新郎。
李延年在花轿里坐的悠悠哉。弄出这个迎亲队伍后的难堪,那是霍去病的事,让他自己去头疼吧。哎,李延年已经开始想像卫青知道事情后的脸色了。
把玩着喜衫上的福字结,李延年轻轻叹息。
果然把刘彻的心思透露给霍去病的是平阳公主吧?依照卫青的为人,是不会把刘彻心中最痛的部分透露一星半点的。平阳公主究竟还是动手了,假霍去病的手要把自己重新送到宫里、送到刘彻身边去。
为什么执著于此?你已经成功制造出了一位卫皇后、一位太子以及一位大司马大将军,并且得到了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做丈夫不是吗?平阳公主,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还期望着什么呢?
想着霍去病的意思,李延年越想心下越是冰凉,越发明白为什么霍去病会有那么多不把士兵当人看的传闻了。倒不是他霍去病天性凉薄心狠手辣,而是从小到大被天宠被地宠,却从来不曾想过要体谅别人更没想过如何才算是体谅。上阵对敌,千方百计想的都是如何让对方溃乱心伤,要的是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
李延年心下暗暗摇头,你霍去病只知道人人惧怕鬼魂,却不知道有些人就盼能见到日夜思念的鬼魂。你霍去病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也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只把它们当成他人身上可利用的弱点,只知道对于要对付的人,看准了弱点就应当狠狠踩上一脚!根本没考虑这样是不是会伤了对方,就算知道伤到人了,恐怕还会觉得骄傲,没心没肺的骄傲。
霍去病现在做的事情,李延年不知道卫青是否知道。怎样都无所谓,重点是现在平阳公主需要他李延年,而他李延年也需要平阳公主,这就足够了。
到地方,迎亲仪仗领了赏钱离开,几名方士早已在一处僻静小院等候多时。霍去病领李延年和他们见面,正要坐下来一同细细商量,李延年笑道:「交给我吧。打仗我是不懂,可这应对调笑捉弄人的事,我做的比你多。到时候霍大人只管看好戏就是了。」
霍去病还想说什么,李延年又道:「再说事先如果都知晓了,乐趣岂不是要大减?」
霍去病想了想,抿着唇点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