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方士在大殿中搭起帷帐,摆好香案酒肉,点上灯烛。刘彻到来,人座,遥望此帐,等着所谓的惊喜。
火烛昏暗,有人吹起紫竹箫,夜风穿过回廊,送入亮白月光,又将帷帐白纱轻拂。虚无缥缈,光影交错。
纱帐中似有云雾,徐徐绽开,又旋转凝结,渐渐竟成了个人形。人影坐着,稍稍抬头,竟然发出轻轻叹息。刘彻先前还只当看热闹,随便地喝酒,却在这一声叹息入耳时酒杯差点脱手,急抬头,却见李广利就坐在自己身边,急道:「刚才是你出声?」
见李广利摇头,刘彻喃喃道:「难道是我幻听?」又是一声入耳,这次辨的分明,是从白纱帷帐那边传来的。刘彻去盯着看,却又看不分明。
人影站起,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纤腰细体,窄袖长袍。他开始走,只通了一步,停下了,左右上下张望,似乎有些迷惘,不知身在何方。步步停停,停停步步。忽然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轻道:「……唉……我好疼啊……好疼,好像散架了似的疼……疼啊……」
刘彻身体剧震。
清音不知从何处流来,又有牛角号的醇厚音色。少年侧耳听,重又站直,抬臂,在空中划个半圈,和着乐声开始起舞。很柔很缓,如同微风中的薄纱,哀怨缠绵。直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音声忽急,牛角号又加上了皮鼓的威武鼓点,少年原本舒缓的动作也立时变得刚健有力,威猛柔韧。翻腾,跃动,舒展……忽地冲破了帷帐,跃到大殿中,立定。
刘彻吃惊,不禁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面目,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又非梦。
刘彻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次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次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一起。
悠悠长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刘彻,只是微微侧过脸,刘彻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刘彻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无目标的搜寻。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乎正朝他笑,刘彻一喜,向他走去。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刘彻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哗哗声,似乎踏在水洼中。刘彻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刘彻大喝一声:「不要过来!」
刘彻惊地住了脚步,这一停,才发现,少年本应是双脚的位置只剩下了一片粼粼波光。目光放开,看到的竟似是血池泊泊。血,无边无际。自己就是踩在这片红色的液体中。抬头,少年站在血中,垂着手看他,笑的凄厉而哀伤。忽然转身向殿外跑去,刘彻心中直发紧,拔腿跟上去,想要追上他。
少年身形轻灵,岂有那么容易让刘彻追上?刘彻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了大殿,直上了高台。恐怖席卷了刘彻全身,他使出所有力气,死命缩短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同时伸手想要构他。少年跃上高台边缘凭风而立,回身对刘彻笑——在月色下,抬高了下巴,轻蔑而骄傲地笑。待得刘彻来到近前,就要向后倒。
刘彻发出狂叫,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少年的衣襟,用力想要把他拉回来。少年很轻,轻的似乎完全没有重量,一带便跌入了刘彻的怀抱,让刘彻使出的力气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而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翻滚、翻滚、一路翻滚,滚到了大殿中,滚在了那片粼粼波光中。不成形的碎浪,涟漪,同心圆,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刘彻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躯体,多少次在梦中不断地重覆这个场面,每次自己居然都是茫然呆立,眼睁睁看对方跃下。看着他跌落,自己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到。只有这一次,自己终于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秋初已不复夏日的暑气。刘彻抱着怀中的少年,少年全身都湿了,很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热气。是了,他本应是死了的。刘彻捧着他的脸,拨开额头面颊上几缕打湿的黑发。闭合的双眼,苍白的面孔,没有血色的唇,凄艳的容颜。王孙的样貌是这样的吗?太久,刘彻发觉自己已记不真切了,唯一清楚的只有他的神采,很美丽,非常美丽。
『女孩子读什么书?去学绣花吧!』十三岁的刘彻绕着奉命来陪自己读书的孩子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嗤笑。
『我不是女孩子。』
『哦?』刘彻嬉皮笑脸地凑到离他面孔只有几分的位置,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下瞥,『那你有小鸡鸡吗?』竟然伸手去扯对方的裤子。
对方当然不答应,抬手阻拦。但刘彻就是不肯放手,最后他被逼急了,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抡了上去……
『这算是什么事儿?!朕是皇帝,可为什么非要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懿旨同意,文官武将们才肯动一动?朕穷尽两年心血想出来的治国方略全成了废纸一张!』十八岁的刘彻咬牙切齿,却不敢高声,一腔怒火全压在了嗓子眼里,『连太监宫女们也只知道要讨好太皇太后和太后,不把朕放在眼里!天下之大,究竟还有谁算是朕的臣民?』
『皇上有我啊。』少年微笑,『皇上想要施政,我来当你的钦差,皇上想要征伐,我来当你的先锋。』
十多年转瞬而逝,原本清晰无比的画面都似蒙了层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今日今时,三十五岁的刘彻捧着少年的脸,吻他,辗转反覆,起初似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又像是在对待一件珍爱非常的宝物,小心翼翼地,不忍粗暴。月色朦胧,大殿中水波荡漾,两个身影缠绵旖旎。
躲在角落里的霍去病气不打一处,他之所以愿意这样弯腰驼背,屈着身子和一帮子方士窝在角落里,蹲的腿都麻了,为的就是欣赏刘彻吓的屁滚尿流的模样,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勉强压低声音怒道:「为什么猪血换成了清水、为什么蚯蚓青蛙蛇成了鲜花、为什么黑白无常成了美人娃娃?!你们收了爷爷的银子就是这么办事的吗?!」霍去病抓住了某个离他最近的方士用力摇。倒楣方士吓坏了,一边挣扎一边道:「都是李公子的意思!是他说大人您要改成这样的!」
霍去病抿唇,嘴角拼命往下拉:李延年!你这个叛徒!
另一名根本没了解状况的方士探头看大殿,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地朝身后招手:「快看快看!好戏开场了!」
说得后面的人全不由自主地歪眼去瞧,就算霍去病就在旁边发火也控制不住眼珠子的移动。再说这么暗,谁看得清霍去病的表情?远处月光下两个纠缠的人影倒是分外清晰。
两个头发眉毛胡子几乎全白的方士抱着竽窝在角落里直打瞌睡,年纪大了,撑不了太晚。而年轻点的方士们一个一个全探头去观赏,
「啊……嗯……嗯啊啊啊啊啊……」若有若无的呻吟飘过来。
一群人看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可恶,太暗,月亮为什么不再亮一点呢?
霍去病活动着手掌,成拳,关节咯咯响,青筋直蹦。最后手伸进怀里,摸出个鬼脸面具,戴上。哼哼,幸好爷爷我早有准备!然后飞身扑入黑暗中。
刘彻扶住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的腰身,正沉醉在似梦非梦的幻境中,忽然一阵阴风掠过,扑啦啦衣摆破风之声,刘彻立时警醒过来。
昏暗的殿堂中,一鬼怪面孔忽地出现在刘彻面前,离他只有三分远!刘彻纵然大胆,黑暗中猛一见这可怖的怪脸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鬼脸发出怪笑,忽地消失了,出现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消失,跟着在另一处出现。上、下、左、右、前、后,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居无定势,真正是神出鬼没!
刘彻把少年拦到身后,挡在他面前,对鬼脸喝道:「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怪声怪气的声音阴森森地传来:「你们——一个跳舞一个观赏;一个勾引——一个上勾;一个逃——一个追;一个亲亲——一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
忽地鬼脸又出现在与刘彻近在咫尺的地方,怪笑道:「让我也加入好不好?」
刘彻皱眉,伸掌向应是鬼脸身子的地方拍去,不想却拍了个空,这下可确是吓出了身冷汗:难道真是鬼怪不成?再挥臂扫去,鬼脸灵活地闪过,跟着颠倒出现在刘彻背后。李延年一惊,已被推开三尺远,收不住脚,不断后退,直至跌在水中。
刘彻回身急道:「王孙!」,鬼脸回头瞪他,刘彻怒了,猛地出手抓住了鬼脸,触手却是冰凉僵硬。刘彻已然知晓这不过是个面具,恐惧顿逝,伸手往面具后捞,果然摸到了圆溜溜的人头,往下还有脖子。于是抓住面具就往外扯,将戴面具的人一掌击倒,同时大喝:「来人啊!掌灯!」
近卫军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烛火一盏盏亮起,不多时大殿内已亮如白昼。数十名近卫军冲进来,踩的水花四溅,将大殿内除了刘彻之外的人团团包围,雪亮长矛对着他们。
卫育走进来,向刘彻行礼:「皇上受惊了。」
霍去病坐在水里揉脖子,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好疼,皇上下手还真狠。然后他看见跟在卫青身后赶来的李广利,这书呆子,命可真大真好。李广利看见跌在水中、衣衫不整还全身湿透的李延年,不禁轻呼出声:「哥……」
打瞌睡的老方士之一迷迷糊糊地似听见人说:「……歌。」腾地蹦起,憋足了气举竽吹起高亢喜气的凯旋歌!另一老方士被吵醒,希里糊涂地爬起来,也跟着吹。吹着吹着清醒了,便看到华丽的殿堂,明晃晃的镗甲,铮亮的长矛就戳在自己鼻子前,所有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自己……吓的差点没丢了手中家伙,一动也不敢动了。李延年低头侧身,只当没看见李广利,也当没听见他的呼唤。
刘彻看清跌在水里的霍去病,有点意外,再看看手中的鬼脸面具,笑了。把玩着面具,道:「去病啊,你是在玩什么把戏?」
霍去病气鼓鼓偏过头,倔着脖子不愿意回答。卫青代为答道:「去病是想让皇上高兴。」一一指过地上的水,白纱帏帐,还有低着头、湿漉漉的李延年。又叹了口气,惋惜地道:「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是吗?朕可不这么认为。」刘彻笑道,望向殿外高台,一轮银盘高挂其上,又垂下眼睛,「朕做了个好梦呢……」思绪在瞬间似乎飘远了。回过头,翘起嘴角,「卫青,这件事你也有份吧?」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没有卫青的纵容甚至参与其中,这场戏不可能进行也不可能演的如此逼真。
卫青笑容若有似无,也似颇为无奈。虽然并不是彻底的清楚明白,但眼下可不是撇清关系的时候。何况李延年弄了那么个招牌,他想不知道李延年的动静都难。
只听李延年抢道:「卫大人和我计画的好好的,可偏偏让霍大人搅了精心安排好的局!」憋着声音,似乎又委屈又愤怒,「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霍大人要突然跳出来破坏皇上的兴致:他到底是何居心?!!」
霍去病气不打一处,我还没问你突然改变计画去勾引皇上是什么个意思,你现在居然还倒打一耙?!跳起来怒道:「死娘娘腔——!」李延年委屈得泪眼婆娑:「是我触了霍大人的忌讳,不应该跟霍大人抢皇上,惹恼了霍大人——」
霍去病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怒道:「谁在跟谁抢皇上啊?」
李延年对刘彻媚笑,道:「霍大人刚刚明明酸溜溜地说:『你们一个跳舞一个观赏;一个勾引一个上勾;一个逃一个追;一个亲亲一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好大的醋味哟。这哪里像是臣下,分明是一脸抓到丈夫爬墙的正室相。霍大人明明喜欢皇上却不好意思,仗着皇上的宠爱可着劲地撒娇,却还不承认。」
卫青有点呆滞,李延年在说什么有的没有的啊?刘彻饶有兴趣,霍去病怒的直抽筋:「胡说胡说胡说胡说胡说八道!」
李延年立即对刘彻窃笑,道:「皇上瞧,霍大人在害羞了呢。」
霍去病抬腿就要冲上来揍人,被卫青及时架住。李延年还在煽风点火:「霍大人还说:『让我也加入好不好?』」笑的轻浮万分,「看霍大人一身正气,似乎是个君子,原来也是喜欢玩游戏的呢……改明儿我们探讨一下如何?」
刘彻转头向李延年,笑道:「适可而止吧。否则小心他真的会杀了你,到时候就算是朕也救不了你。」霍去病纵使被卫青架着还是张牙舞爪,谁都能感觉到他现在真的是杀人的心都有。
李延年眨眨眼,一脸不敢置信,道:「皇上舍得让霍大人杀我?」
刘彻笑道:「你有什么是让朕舍不得杀的地方吗?」似乎只当他的话是笑话,是垂死挣扎。
「如果没有,卫大人又何必让皇上再次见到我?」李延年向前迈出一步,近卫军长矛立即逼向他,但被刘彻喝住了。李延年贴到刘彻身上,手指轻轻扯着他的衣服,笑的颇有自信,「我是被皇上赶出宫的,谁都认为我应该已经对皇上没有用了。卫大人宅心仁厚,不会平白让人去送死。」
刘彻笑出了声,对卫青道:「爱卿啊,就算想使小性子要朕当冤大头,也得像去病那样才可爱呀。」卫青脸色微变。刘彻挥手让李广利带近卫军统统退下,同时带走霍去病和一帮子方士。霍去病还在倔强,手舞足蹈怒骂:「死娘娘腔!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
刘彻微笑着目送霍去病他们离开,转而对李延年道:「你也下去吧。」
李延年一怔,却见刘彻的目光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只是看着卫青。这目光是如此意味深长,让李延年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是如此多余,他只得行了礼,乖乖离开。
皇上和卫大人之间,也许,根本就没有自已能够介入的余地。
偏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
霍去病望望在阳光下水波荡漾的大殿……最后认命地脱了鞋,卷起两个裤管,踩进了小半个脚板深的水中,左手拿了块大抹布,右手提个木盆,木盆里是个小木铲。走到大殿中央,想了想,走到大殿和殿外平台相连的地方,一屁股坐到平台边缘上。然后用木铲铲了水,铲进木盆,等差不多有半盆子了,就顺着雨槽倒下去。
铲啊铲啊,倒啊倒啊……最后霍去病终于不耐烦起来,不用木盆了,直接就把木铲铲起的水倒在了殿外平台上!哼!反正是石头地面,太阳晒晒就干了:
可恶!混蛋皇上!说什么「朕能领会卿的一番心意可这规矩不能坏否则成何体统为了以示处罚就请霍侍中单独把这大殿里的水清理干净吧」?!我的手是用来杀敌的,可不是用来铲水拿抹布擦地的!……可恶,竟然还不许别人帮手,这么大的地方,光用布擦一遍就不是一天半天能干完的活……
偏偏这个时候,一个霍去病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刺进了他耳朵里:「哎哟,霍大人好兴致呀!」
霍去病脑袋上的青筋立即就迸了出来。他跳起来,对身后来人怒道:「死娘娘腔你还真能东拉西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高兴的样子?还有你昨天对皇上和舅舅说的算是什么?你是成心要招得所有人与你为敌是不是?!!」
等看清来人打扮,霍去病愣住了,眼睛上下直扫。李延年笑道:「皇上封我为内廷音律侍奉。」
「……你——」霍去病还是有点无法适应。
李延年继续道:「霍将军,霍大人啊,昨天那种情况,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皇上,你本是为了把皇上吓的屁滚尿流而布置了一切吗?你要告诉皇上吓唬人的把戏是卫大人幕后操纵的吗?卫大人已出面想要帮你回场了,难道你还不知趣?如果我不那么说,弄的那个色中饿鬼心花怒放,霍大人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擦水,而是会被他以正大光明的现成藉口软禁起来然后上下其手!」
霍去病浑身起了恶寒,又有点尴尬,想想似乎确实是这样……这么说难道还要感谢他喽?忽然想到一事,道:「那你为什么在一开始就私自更改计画?」
「随机应变。」李延年笑眯眯地道,「在你告诉我你知道了我声音的秘密后,我就知道你的计画大抵是行不通的。要想成功,就必须有所变化。因情导势是兵家第一要则,最忌的就是顽固不化,明知有错还要死不悔改。」
霍去病脸色发黑:「那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你的想法?」
李延年居然一脸的不信任:「我说了,你会听吗?会吗?会吗?你是堂堂的冠军侯,难道会把一个倡伎的话放在心上仔细考虑?」
霍去病气上来了,怒道:「你说了,有道理的话我自然会考虑!不要把我当傻瓜!」
「真的?」
「当然!」差点拍胸脯保证。
「那好,下次我会记得的!」李延年微笑,答的爽怏,「作为赔礼,我来帮你打扫吧。」不知从哪变出个木铲和抹布扬扬,然后弯腰除去鞋袜,撩起衣摆塞在腰带里,抬脚就踩进了水中。
霍去病正求之不得,多个人帮忙也好,于是也不阻拦。两人一起坐在边缘,慢慢地铲着水。不知不觉,水面低下去了一半多,最后要用抹布仔细地平摊开才能吸饱水。不能再坐着不动,而是要四处走动,弯腰,下蹲,甚至趴在地上。
李延年停下,抬袖掖掖细汗,霍去病倒是还精神饱满地来回跑个不停。李延年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碧蓝苍穹被宫殿的飞檐划分的支离破碎。
「……这皇宫很大,很华丽,在亲眼见识前,谁也描述不出来。皇上过的是什么日子,更是没人能想像。小时候有个乡下人跟我聊天,说皇帝砍柴用的斧子应该是金斧子了吧。」李延年悠悠说道,抿唇浅笑,「可怜他就从没想到过,连我都不用亲自砍柴,何况是皇上?」
霍去病停止擦水,直起腰板舒了口气,走过来道:「你当初说的好听,说什么要争一口气,要皇上丢脸,我现在想想不对。」
「哦?」李延年微笑。
「我敢那么做,确实是在很大程度上仗了家世军功以及皇上的特别宠爱。而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不是个愣头愣脑不计后果的冒失鬼,你凭什么做和我同样的事?」霍去病凑到李延年鼻子前,盯着他,「你在利用我。在三春晖说的那些话,都是拉大旗做虎皮。」
李延年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霍去病道:「你宫也进了,官位也得了,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延年吐吐舌头:「我要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霍去病脸色立即黑了不少。这个确实诱人,也讲的通,可还真是头一次见人用这种表情和口气说出口。
李延年道:「你不信?」
「……有点。」
李延年笑了下,道:「内廷音律侍奉,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说不上什么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我没尝过什么叫真正的荣华富贵什么叫真正的权势滔天,只看着皇上吃喝拉撒和发号施令,也想像不出来,所以也无法领略它们的妙处。可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是妙处非常。」
霍去病紧问:「什么东西?」
李延年微微偏头,收敛起笑容,伸出一根手指上举,「希望有一个人——」然后落到自己胸口,指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霍去病双眼,仿佛要看到他骨子里去,「——有空时候会想着我,念着我;对我好一点,不会欺负我。方便的话会陪我一起吃口家常饭菜;手头宽裕的话,给我几个零花钱。不论那个人是男还是女,是贫穷还是富有,是高贵还是卑贱。」
郑重而虔诚,深邃的黑色眼瞳此时清澄无比,毫不闪避。李延年看着霍去病,浅笑,轻如春风:「霍大人,你说,我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吗?」
两人静静地对望,水珠从抹布上、从沾湿的衣服上以及小腿上下滑、滴落,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了。
霍去病手指一动,抬起来摸摸自己的鼻子,耸了耸眉,刻薄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其实你是先帝被奸人用偷天换日的毒计偷换出去的儿子呢?他们心思歹毒,嫉恨你娘用美貌迷惑了先帝,你娘冤死他们还不满足,于是为了报复,把你丢到了风月之所里,让你一辈子沦落?」
这刻薄话本是个官场上的笑话。每年全国各地都会冒出来好几个声称自己是被奸人迫害的落难皇子。各地官员都只把这种骗局当笑谈,京官更不把它当一回事,甚至把它作为欺诈的代名词,用来奚落死鸭子嘴硬的骗子。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李延年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于是索性把他的话都当假话。不是他疑心病重,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谨慎一点总不会错。再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最后都会见真章。
李延年怔在原地,望着他,只眼珠动了动,似是白水银里的两丸黑水银轻晃。
忽然他眨眨眼,神色满是惊慌,又似乎很是欣喜,抖着声音道:「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秘密被保守了二十多年,养母直到临死前才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呃?」霍去病只是随口乱说,嘴痒开开玩笑而已。可没想到自己随口乱说,竟然让李延年答了这些话。难道自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真给说着了?
李延年秀丽的脸上浮起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直让人发寒,他低低地道:「……皇子流落到青楼还是小事,可若是让人知道是被这样调教成人的,这一生才真是毁了……十八个孩子一起受训,可是呢,十八个人中养母偏偏选中了我,认我做了儿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霍去病僵在原地听着,看着他一边说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水珠,放下卷起的袖子和裤腿,穿上鞋袜。
霍去病愣愣地看他动作,隐隐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却一时间想不明白:李延年的话听着像是赌气,可他身在风尘中也是事实;如果他说的身世是真的,邵李广利和李延年双生子的身份是怎么回事?官府的判决是怎么回事?稳婆……对了,传闻里不是说有稳婆做证的吗?
李延年收拾完,直起腰,拍拍身上制服,笑道:「好袍子,可惜这身袍子下是勾栏里的婊子。在这身上,也不知睡过多少男人了。就算再怎么逃,再怎么掩饰,也永远都是男人身体底下那个淫荡的玩物!」
他转身就走。
霍去病在他背后大叫:「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延年头也不回,更没有回答。霍去病望着他的背影茫然若失……
李延年只管走,穿梭在高耸的宫墙和林立的岗哨间。
待到再无法前进,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处死胡同。
「果然是要遭报应的。」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上高墙,把额头抵上去。「……谎话说多了,结果等到说真话的时候就没人信了……」
骗子,骗子,欢场上的人哪里会有真心话?难道没听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摆开雕花床,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人一走,茶就凉啊……
自己的身分,哪有资格和霍去病这天之骄子枉谈什么……枉谈什么……
☆☆☆
过了几天,李延年收到了霍去病差人送来的东西——那个玩具木马,以及一封信。原本只上了清漆的木马此时全身都被画上了红红绿绿的花草和滑稽的人像、动物。
信上写着:……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风尘中的人怕木马。老实说我瞧着它一点也不觉得可怕,相反挺漂亮挺可爱的,你难道不这么想吗?如果你怕,就多盯着看看,不要把眼睛离开,时间久了,慢慢你就会发现它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可怕……
李延年噗嗤笑了出来,眼里却湿了。「我就说他是只雏吧……」他慢慢把信按在脸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