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卫家男丁中,我排行第二,依照伯仲叔季——”
“反正只不过是给‘卫老二’换了个文雅的叫法,太俗气了,又土又俗。你的名字‘青’就已经很普通了,如果再取个这么普通的字,放到人堆里,那就简直找不到了。名字是很重要的,代表着门面和给人的第一印象,怎么可以这么马虎?”
面对韩嫣的批评,卫青只好笑笑。其实自己才十七,如果不是皇上的意思,他实在并不想这么早就行冠礼并取字。
“那么韩大人觉得取什么字比较合适呢?”
“嗯?嗯,如果依着我的意思,自然是要看上去伟大、尊贵、让人肃然起敬,就算名不符实,也要能让人印象深刻,当然也得念着好听。”
“哦……比如?”
“卿这个字不错,可以保留。天下什么最让人跪拜崇敬?是神。但是如果取个字叫‘神卿’未免太过招摇了……”
卫青汗水一头。他还以为韩嫣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太过招摇”呢……
“神者,圣也。形容一个人厉害,就说他是个圣人。合起来就是——‘圣卿’?不错,念着也挺好听的!就圣卿吧!”
啊?啊……
“既然有了怎么好的字,你的名字也最好改改,不然太不协调了。”
卫青无语,继续乖乖等待下文。
“‘青’,‘阿青’,不好,我上次在上林苑听见一个小黄门就是这么叫一匹青骢马的。青为四方五色之一,其他分别是红、黄、黑、白。‘红’,卫红?阿红?小红?”
听起来怎么像万花楼的头牌……
“‘黄’,卫黄?小黄?阿黄?”
好象在唤后院看门的那条狗……
“‘黑’,卫黑?小黑?阿黑?”
上次街头打架闹事伤了人命结果被官府抓起来游街示众的某个流氓就叫这名字……
“‘白’,卫白?小白?——对了!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名字就叫小白,在即位前被称为公子小白。这名字不错,高贵纯洁,又是霸主之名。就改这个名字吧!卫小白,字圣卿!如何?很不错吧!”
面对韩嫣的好意,卫青含笑不语。
也难怪韩嫣会给自己选取“王孙”这个字,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使用这样的字而丝毫不觉脸红。
前殿传来阵阵热闹的喧哗声。那里正在举行酒宴,陪刘彻饮酒作乐的是董偃。自从堂邑大长公主处得到董偃,刘彻和他纵马游猎,斗鸡,蹴鞠,跑马角狗,游戏天下。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
“韩大人,您就不管吗?”
“要怎么管?以什么身份管?臣子,还是妻妾?”手中把玩着黄金弹丸,韩嫣笑的落寞。
韩嫣想起被锁住的那天,一直等到天明刘彻才出现。
韩嫣问:为什么不让我与你并肩作战?
刘彻轻抚韩嫣的额发,微笑道:这样和窦氏正面起冲突的只有朕,而没有你。
这份心意,他能明白。可也只是明白而已。
前殿的喧哗声忽然起了变化,音乐停了,甚至传来女子惊呼。卫青急忙起身,顾不得礼仪赶过去。他看到东方朔站在殿门口,横戟挡住了进出的通道。
满面怒容的东方朔持戟走上前去,也不对刘彻叩拜见礼,只是一指董偃:“董偃有斩罪三!”
刘彻问:“是哪三罪?”
“董偃一介草民,却私通公主,其罪一也。以男色媚上,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礼,伤王制,其罪二也。万岁熟读于春秋,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事,勤于视政,而董偃却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万恶淫为首,其罪三也。此等淫贼,难道不该斩杀吗?”
卫青看到刘彻似笑非笑沉默了半晌,站起来,下令撤宴。于是东方朔得到了黄金三十斤的赏赐,禁军围上来,要依命将董偃赶出去。
他看到刘彻来到安静的前殿后面,遇见了站在那里的韩嫣。韩嫣静静地看着刘彻不说话。四下无人,刘彻轻轻拥住韩嫣,温柔地亲吻。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不是董偃,被赶走的就会是我?”
“平安就是福。只要东方朔要逼朕赶走甚至杀死的不是你,那就好了。”
“董偃怎么办?”
“那种小贱人,朕要几个有几个。”
“……你这算不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卫青转身就走。
东司马门外,他终于赶上了董偃。
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美丽少年,此时苍白柔弱地仿佛寒风中的枯草。
“走吧,换种生活方式,学点手艺,娶房媳妇。”
“哪个匠人会愿意收一个男宠当徒弟?哪家的姑娘会愿意嫁给我这样的人?”
“那就离开长安!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只要你愿意,总能生活下去的!”
“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吗?卫大人?”董偃露出轻蔑的笑容,“如果有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不走呢?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五十岁老太婆的男宠,然后又跟了皇上,家里都是大老粗,不懂我做的是什么,只知道我有出息了,能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卫大人,你能成为皇亲国戚、千石的士大夫、期门郎,凭什么我却要离开皇宫甚至离开长安去穷乡僻壤当低下的手艺人?”
卫青无言以对。
“决定了吗?”
“是,我已经想好了。”卫青冲公孙敖微笑,“卫青,字仲卿,这样就很好了。”
卫小白,字圣卿,确实是很别致的名字。但他并不需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正如刘彻所说,平安便是福。
***
不久,刘彻以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面对单于王廷;又以中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雁门护卫长安,备边练兵。
“你——说什么?”刘彻皱眉,注视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韩嫣。
“臣请出战。”韩嫣低头重复道。
刘彻盯着他看了好久,沉下声道:“退下,朕就当没听过这句话。”
“皇上!请皇上恩准微臣的请求,臣希望能为大汉立下寸尺之功!”
“立功?朕看你是想去会你那青梅竹马的情人吧!”
韩嫣紧张地抬头,刘彻怎么能如此曲解他的意思?
“不服气吗?”刘彻怒极反笑,“是谁在野地客栈里和情人情话绵绵?是谁说‘总有一天,我会跟随汉国的军队到前线来。到那个时候,休屠,如果你能的话,打败我,抓住我,这是唯一让我跟你走的办法。’你以为朕不出皇宫,就真的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嘛?”
韩嫣全身冰凉。没错,当年为了让休屠离开,才说了这样的话,刘彻怎么竟然知晓了?
刘彻抓住了他的手腕,“王孙啊,朕劝你断了这念、死了这心吧。”朕不会放手的,朕要将你藏起来,藏得深深的,让谁也找不到,谁也无法伤害你,更无法用你来要挟朕。“朕不会再让你踏出宫门半步。”
隐忍多年的期待,梦想中的殿堂崩塌了。
韩嫣用力推开他,“我不是你养的小鸟!”转身就往外走。
“拦住他!”
未央宫正门的守卫密密排成,刘彻一叫,禁军们立即围拢上来,无数支长槊包围成狰狞威胁,要把他逼回去。韩嫣挺胸向前,无数矛尖竟然直冲过来,差点就刺中他。
“王孙,不要闹了。你应当知道他们是朕的期门军,绝对服从朕的命令。”刘彻从容步过去。“如果你想念家人,朕会把他们接到宫中,让你能随时随地见到他们。”
韩嫣抬头看见了卫青。马上的少年不语,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韩嫣被扯回宫中时的回眸一望,让卫青挽紧了手中的缰绳。岁月的力量是如此神奇,几年来,他亲眼看着绚烂光华从当初那神采若飞的少年身上逐渐退去,近乎消逝殚尽。
***
将屯将军王恢统军三十余万,埋伏马邑左右山谷之中。马邑豪民聂壹把两个死囚的人头悬挂在马邑城门上,告诉匈奴间谍说,他已把马邑首长杀死,请匈奴乘虚进击。
军臣单于信以为真,亲自率领十万骑兵,从武州塞入境,直指马邑。行军一百余公里,距马邑尚有不到一百公里时,只见牛羊遍野,不见牧人,感觉到有点异样。于是攻陷附近一个塞亭,俘虏了一位雁门郡的官员,要杀他时,那官员泄露了全部机密。
于是汉国的这一场阴谋奇计落了空。
刘彻心烦意乱地回到内殿,更换上平时的白袍,“王孙呢?”
得到的回答是韩嫣出宫散心了。刘彻怒道:“朕不是下令禁军不许让王孙出宫门一步的吗?他是怎么出去的?!”
杨思勘回答:“回万岁,正是期门郎卫大人放的行。”
刘彻更加愤怒,卫青也太过大胆了,把他的旨意当成了什么?
“叫期门郎立即来见朕!还有,传旨禁军把王孙给朕找回来!”
原本一直以为他是个容易调教的乖巧孩子,没想到今次竟然敢公然抗命!他在想什么,难道就不怕朕砍了他吗?一定要好好教训他才是。王孙没事便罢,如果有个什么万一,就别怪朕翻脸无情!
王孙到哪里去了呢?宫力什么没有,有什么事非要出宫不可?如果要见家人,唤他们来便是了,何必出去……朕强调过很多次了,外面太过危险,不要离开朕的视线……
王孙为什么要出去呢?会不会是去私会谁?……
卫青又为什么要让王孙出去?为什么他要为了王孙抗命?难道说,他们……
卫青叩拜见礼,刘彻沉默了半晌,才道:“卫卿,上次被皇后和大长公主弄的伤,已经都好了吧?”
“是,过去好久,早就已经不疼了。”卫青不明白刘彻为何突然提这个。
“是吗……那就好。”刘彻居然露出了微微的苦笑,“知道吗?为了那件事情,王孙和朕大吵了一架呢。”
咦?
“他说我就算是为了保护他,也不应该利用你们姐弟,不应该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如果不这么做又该如何呢?皇后的嫉妒心非比寻常,如果朕不是宠幸了你们,那施加到你身上的折磨就会全盘针对王孙而去!朕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看着他啊,他又闲不住……如果他不是这么喜欢出风头的话……为什么他就不肯乖乖地呆在宫里呢?又清闲又安全,有什么不好……”
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帝王,也没有霸主。
卫青觉得自己面前的刘彻就像好不容易得到一根肉骨头的狗,在又添又啃陶醉了一番后,舍不得吃掉,又怕被抢走,于是钻到树丛里,挖个坑把它埋起来,却从来没考虑过那珍贵无比的肉骨头是不是会就此腐烂掉。
“卫卿,你觉得朕做错了吗?”
卫青身急忙回答:“万岁英明神武,断然不会错。”
刘彻冷笑一声,站起来步下座榻,来到跪伏于地的少年跟前。蹲下,托起他的下颚,审视般细细打量,“那么,你为什么要抗旨放王孙出宫?”
“因为……因为韩大人说,他得到了万岁的特许……”卫青结结巴巴地回答,暗暗乞求上苍原谅自己生平第一次说谎。他不因自己的一时心软后悔。韩嫣想出去走走,本是人之常情。他不忍心拒绝这样卑微的要求。
“卫卿啊,看来你确实该好好学习怎么编谎话。”看见那飘忽的眼神,刘彻就知道他在说谎,“欺君妄上、诬陷官员、假传圣旨,每一样都比玩忽职守严重。”
少年眼中浮起惊慌,刘彻微笑着捏捏他的下巴,“不过,杀了你,子夫会伤心的,这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而且这颗漂亮的头,朕也还舍不得砍下来。”
刘彻站起,回到榻中坐定,两名内侍过来将卫青按趴在地,另两名内侍手中是细细的棍棒。
“打。王孙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停。”
棍棒与皮肉碰撞的劈啪声立时响起。
***
韩嫣横跨于马上,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避让,向这嚣张的少年侧目。
舍弃弹弓,韩嫣抓起大把黄金弹丸,用力抛洒出去。行人们看着从天而降的黄金雨,目瞪口呆地。花花长安又沸腾起来了,无数孩童在奔走呼告:苦饥寒,逐金丸。
韩嫣哈哈大笑。反正他要这些东西也没有用,与其让它们在他这里腐朽,不如送给更需要的人。
苦饥寒,自有金丸逐。你们为饥寒所苦,有我就把这些金子送给你们。为何我想要的东西却得不到?
卫子夫、卫青、董偃……下一个又是谁?
韩嫣策马狂奔。行人纷纷避让,向这嚣张的少年的侧目。韩嫣才不管他们的异样眼光,只顾前进。他需要的是外面清新又自由的空气。
大汉皇宫的长廊九转十八弯,走动的人们衣摆纹丝不动,听不到一点玉琚发出的叮当声。紧缠住双腿的深衣,让他连脚都抬不高。好多年了,不能说没有早已习惯,可他还是喜欢想跑就跑、想跳就跳的感觉。
郊外的树林,茂密而寂静。太阳从树冠缝隙中洒下班驳的光斑,映得树林幽深宁静。微风悄悄地穿行而过,枝叶摆动,让他想起汉宫中悠扬的雅乐。编钟,竹笛,细弦密密排列的琴,他看不到听不到匈奴的胡笳和皮鼓。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又人在呼叫。韩嫣回头,公孙敖正催马飞奔过来。
待公孙敖来到近前勒住马,韩嫣淡淡道:“是皇上叫你来找我的吧?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再待一会我就回去——”
“待个屁!”公孙敖脱口骂出脏话,汗水淋漓,整张脸因为焦急而扭曲狰狞,“你在这里逍遥,阿青却要快被皇上打死了!就因为他私自让你出来!”
什么?!
韩嫣急忙调转马头向宫城飞奔,公孙敖紧随其后。
***
进了未央宫,韩嫣不等禀报便直冲正在响着行刑声的殿堂,看到了在内侍棍棒下惨叫挣扎的卫青。
“快住手!”
韩嫣扑过去,阻止推开他们。
少年的身体颤抖着,冷汗潺潺。幸好还没见血,不过内伤说不定更严重。看到韩嫣到来,刘彻挥手命内侍带卫青出去。等候在外的公孙敖急忙把人接过。
韩嫣转身直面座榻上冷眼旁观的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私自放你出宫,这是抗旨罪人应得的惩罚。”刘彻步下座榻,来到韩嫣面前,抬手抚摸韩嫣的额发。只要看到这清艳的容颜,整个身心就都安宁下来,说不出的舒畅。“王孙,你知道朕有多担心吗?幸好你没事。以后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我只是想出去随便走走,散散心。难道我连单独静一下的权利也没有吗?”
话刚说完,韩嫣便看到了刘彻眼中的哀痛。
“和朕一起待在宫中,让你那么痛苦吗?”
韩嫣一震,“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偶尔也应该……”
“如果你想散心,朕会抽时间和你一起出去。王孙,别再擅自离开朕的视线了。一想到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不测,朕就紧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刘彻把他的手指捧到唇上轻吻,“答应朕,没有下一次了。否则,朕绝对不会轻饶那些没有把你看好的奴才。下一次,就绝对不会只是杖刑这么简单,朕会把那些没用的废物,一个一个全部清理掉。”
韩嫣完全无法反应,面前的刘彻是如此卑微,又是如此的高高在上。
这是怎样的无助,又是怎样的霸道。为什么在再没人能威胁两人在一起的如今,他还是这么惶恐不安、小心翼翼的近乎病态?
“不要再为了出宫而去诱惑卫青。朕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朕只希望类似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韩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这么想自己的嘛?
茫然间,已然被吻住按倒。闭上双眼,黑暗中闪烁跳跃著的是七彩斑烂。堂皇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而闭,隔绝了暮霭,只余下烟雾般的青白色朦胧。
怀中的身体如同花瓣一般娇嫩。刘彻反复抚著他的黑发,这陪伴自己至今、患难与共的宝贝,如何能不珍惜?如果不给予最周全的保护,如何能够安心?打仗自然有人去,何必要自己的宝物去送命。
又最怕,有人看中他这个弱点,逼得他失去一切,到那个时候,他要如何来保护这绝不放手的宝贝?王孙一定会说自己不在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其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是他在乎。他在乎啊。他不希望王孙像卑下的庶民那样整日为生计奔走。
***
盛夏渐渐过去,绿荫依旧葱茏,让这深宫越发幽深宁静。微风过处,轻纱曼舞,雅乐悠扬。
韩老夫人看着镜台前的儿子,看着那玉雕般的双手从波浪般宽大的袖口稍稍露出一点,看着宫女手中玉梳在那漆黑的发间缓缓穿过。细细描画,朱红粉白黛黑,犹如正在飞舞的落花。
“母亲,你过的舒心吗?”
“自然是舒心的。韩家身为叛臣之后,能洗刷污名、富贵至此,衣食住行无忧,也该知足了。”
“是吗?”
“你不这么认为吗?”
韩嫣颔首轻笑,“我不知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他已经得到了世人所希望得到的一切:美貌,健康,财富,地位,安逸,爱情……为何自己却还不觉得满足?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人心不足?
一天又一天,韩嫣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无双的美丽正如鲜花一般绽放,无价的青春分明正悄无声息地流逝。
韩嫣全身都在尖叫:男儿本当守土复开疆,为何他现在却在这深宫中对镜涂脂抹粉?
现任弓高侯——韩嫣的长兄——去世了,没有留下儿子,于是依照律令国除,韩家的封地被收回。母亲和小弟韩说住在长安的豪宅里。刘彻为他解除了一切后顾之忧,却没有给他一条可以前进的路。
他不是为了这样才回到汉国来的。如果只为了平安祥和地过一生,他为什么要万里跋涉来到长安?
抬高袖子,用力将半边脸上的脂粉抹去,可是镜中素颜的面孔依旧让人惊叹。
“哎呀!好不容易才弄好,怎么就给抹了。”负责给他上妆的年轻宫女叫着可惜,过来想要阻止韩嫣弄坏另外半边的妆。“这可是要给皇上看的呢。”
“我好看吗?”韩嫣笑道。
宫女忙不迭地点头,那无与伦比的笑颜让她失神地伸出手去,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处于幻觉之中。
手却被轻轻握住,腰不知被什么揽住了。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平躺在地。心脏狂跳,她呆愣愣地看着那绝美的面孔越凑越近……这是现实吗?平时可望不可及的美丽娃娃,竟然主动拥抱自己?
有人撞翻了铜花瓶,发出恐怖地尖叫。宫殿间,长廊上,内侍们慌乱的奔走。韩嫣坐在地上,漠然地看着那宫女披上长衣跌跌撞撞地奔出去。
不多时,衣领就被揪住,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上来。
刘彻看着地上衣裳不整的韩嫣,真不愿相信宫人们的禀报,可亲眼目睹的又不止一人。天!这要是让太后知晓了,那还得了!
“我想娶妻了。”韩嫣抬头看他,带血的唇微笑,“她很可爱,彻,把她赐给我吧。”
又一巴掌,打的他摔跌在地。
“你是朕的人!那个宫女也是受过幸的。你先前给朕戴了一顶绿帽子不算,现在竟然要同时送两顶绿帽子给朕吗?”
“我只不过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凭什么你做起来是天经地义,我做了就是罪该万死?!”
韩嫣仰首而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奚落刘彻。
刘彻恼羞成怒:“朕和你是不一样的!”
韩嫣一怔,随即笑的惨然:“对哦……因为你是皇帝,是大汉天子,是天之子,龙之子,是天上的日月星辰!发誓忠贞的人只有我,而没有你。”
为什么会这样呢?当年他为何会以为能和这个人共度一生,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是因为他跨马挽弓射鹰的勃勃雄姿,是因为他面对突然出现的巨熊却面不改色兴奋异常?还是因为他为因支持自己而被杀的忠臣们自责哭泣的软弱面孔?或者是不屈不挠,雌伏等待机会的坚强?又或者就是因为他近乎无耻的自信自负与自大?
他看着他在站在大殿之上,万人中央,享受那排山倒海、让人战栗的万岁山呼。
自己是着了魔般,被这无上荣光所吸引的吗?
就如同扑火飞蛾,只看到耀目的光与热,只想拥抱那光与热,却顾不上等待自己的将是烈火纹身。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长乐宫,韩嫣知道命运最后的宣判即将来临。
“卫大人,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韩大人尽管吩咐,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卫青颔首。
“我想把小弟韩说托付给卫大人。卫大人,你比我聪明多了,让他跟着你,我放心。……卫大人,别让他学我,他才十三岁,有的是大好前程,千万别让他学我……千万——别学我。”
这诀别般的话语,让五年前建章宫中的相会从卫青眼前一纵而过。
五十年积蓄起的财富,造就了罕见的繁华与富足,谁要是上街骑了匹母马都会被笑话。大汉帝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为何眼前的韩嫣却憔悴地如同淡去的落花?
***
刘彻必须面对的,是长乐宫中王太后眼神的严厉拷问。
“哀家已经手下留情过一次,是他不知悔改,皇上要哀家如何再次开恩?”
“朕只希望太后能饶他一命。”
“皇上舍不得,哀家也不好强求。也罢,双方各退一步,皇上看着办便是。哀家是仁至义尽了。”
刘彻谢过王太后,出了长乐宫,在十几名内侍的护拥下上了舆轿。王太后的使者跟在后面。胸中的烦闷让刘彻几欲作呕。退一步,海阔天空,恩典是求到了,可是他该怎么跟王孙说?
***
刑监们依照吩咐摆好了宫刑器具。
韩嫣嗤笑一声,“我原来也是个男人呀。”走过去,拿起一柄小刀把玩,“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太后的使者被朕挡在外面,等着复命。王孙,你知道朕花了多少力气才为你求下这恩典的吗?你做下这样的事情,朕还想要保全你,实在太难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不希望让王孙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可是王孙实在太不乖顺了,如果这样能让他安分一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杀了我吧!”
韩嫣突然举起手中小刀,冲脖子上猛力一划!
刘彻大惊,急忙想要阻止他,被韩嫣用带血的小刀吓阻:“别过来!谁也不许动!”
小刀是弯的,刃口在内侧,所以韩嫣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有浅浅的一道血线。但这已足够把刘彻吓的魂飞魄散。
“王孙,别这样!快把它放下!朕只是想做个样子,好向太后交差。朕不会真的怎么样的!”
把小刀抵在脖子上,韩嫣凄然而笑:“真的,假的,又有何区别?”
他本是男儿,难道就注定像这样当个深闺怨妇终了一生?原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不想命运玩弄了他一次,又要再玩弄一次,竟然要将他这仅存的骄傲都夺去。
他向殿门口走去,手中抵在脖子上的小刀让宫人们不敢阻拦,纷纷避让。看着韩嫣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刘彻急忙追出去,却已不见他的踪影。他去哪了?伤口还在流血,得快把他找出来治疗。
卫青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一个身影快速闪过,翩若惊鸿。玉琚叮咚,那份许久不见的飞扬跳脱,正是记忆中一尘不染的纯白,炽炽其华。
割开深衣缠人的下摆,让它再也不能束缚住双腿的行动。韩嫣登上了未央宫的高台,独立边缘放眼远望,越过长安城中的青瓦白墙,极目是朦胧的远山云堆。
“风景不错。如果有酒就好了。”
想起那天,刘彻举杯,和自己互勾绕手臂。他说:合卺。
行此夫妇之礼,三生石上定终身,拥有的是完全完全的相互彼此。
背后响起脚步声,转身果然看见刘彻和大量的禁军。
“不要过来!否则我就跳下去!”
他们果然停止了。
韩嫣双手一挥:“彻,愿不愿意和我在这里把酒临风?”
刘彻大叫:“王孙!快下来!太危险了!”
“你不愿意?是哦,我看到的是万里长风,你看到的是危险重重。”
韩嫣抬头望向天空。晴空中,有飞鸟翩翩而过。
强风过处,宽袖衣摆飞卷,身体摇摇欲坠,他似乎也不打算怎么努力与风抗衡。
刘彻看得心惊不已,举步就要冲上去想要把他抢下来,韩嫣立即又后退了一些,真真正正踩到了边缘的边缘。
刘彻只得止步,脱口而出:“你敢跳下去,朕就诛你九族为你陪葬!”
韩嫣的注意力果然被唤回。他回过头来,笑了,“想杀就杀吧,如果非要杀人你才觉得痛快,那你就杀吧!只要你不怕被世人唾骂!只要你不怕在青史上留下恶名!”
刘彻哑然,脸色铁青,心中为方才的失言万分后悔。自己不是早就发誓不再随便说这种话了吗?怎么一着急就忘记了。
韩嫣幽幽说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爱你什么呢?总该有个理由吧……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明白过来。”
他正色道:“我韩嫣爱上的刘彻,胸怀大志,野心勃勃;他器量非凡,无论遇到什么曲折,都不会就此消沉;他头脑清晰有耐心,他行事刚柔相济、用人恩威并施;他敢做敢当,有错就认,发现冤案就为之平反,哪怕那是先帝定下的铁案,哪怕会因此被冠上不孝的罪名!——……他不是现在这个失去理智、口不择言、胡搅蛮缠的刘彻。”
字字句句仿佛都敲在刘彻心上,敲的他阵阵闷痛。
“你现在站在那里说这些话,难道就不是胡搅蛮缠?”
“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就让我再任性一下吧。”韩嫣轻笑,双眸清澈如水。
韩嫣知道自己在沉沦,在被这深不见底如同怪物般的宫城渐渐吞噬,必须要逃。可是一回身,却看见刘彻,他出生在这里,永远也无法脱身。这希望能与之生同衾死同穴的人,自己要怎样来陪伴他?
“以后呀,你不会再操心了,你不会再为要收拾我任性闯下的烂摊子而烦恼了,更不会为要怎么把我藏起来而烦恼了。以后呀,我不论是身还是心,都只属于你一个了。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了。”
从此之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完完全全地拥有我,我也看不到你是如何在为了后嗣的名义下左拥右抱。
不祥的预感在刘彻心中越发强烈,“不!王孙!别这样!快下来,有话咱们好好说!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黄金,宝石,府库的珍宝任你挑选!爵位,封地,你想要哪个都可以!”
“彻,我不是在乞讨。如果我是那样的人,你还会爱我吗?你应该知道,当初我给你我的身体是因为我愿意,而不是因为希望用它来换取功名利禄。”
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刘彻越发着急,要怎么说才能让韩嫣下来呢?
“爵位,封地,你要怎么给我?别说这种让你自己为难的话。自负的你,最怕被人说取非其官、官非其人。如果要把爵位封地给只懂得媚上而无寸尺之功的我,你要如何堵塞天下悠悠众口。”
“那么你究竟想怎么样?怎样你才肯下来?朕知道自己错了,给朕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刘彻顾不得身边都是禁军,几乎已是哀求。
韩嫣静静地看着他,轻笑:“你很可怜啊,刘彻。我这个愚蠢的人,做了一辈子愚不可及的美梦,可怜、可悲、无聊、又下贱,可是你比我更可怜。刘彻,你比我这贱人要可怜多了!我至少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信任过一个人,希望能与之互相扶持,不离不弃,生能同衾,死则同穴。可是你呢?你信任过谁?一个人,如果活了一辈子没有一个值得千里托心的人,你说是不是很可怜?”
刘彻呆楞愣地,茫然失措。是吗?自己是这样的吗?
“死亡,很可怕。”韩嫣仰首望天,他不怕死,只怕生不如死。比起身体的死亡,心的死亡更可怕。“所以,现在我要逃了。”
刘彻看见韩嫣往后倒去,如同被狂风吹落枝头的花朵。他扑过去,伸手想要拉住他,身体却被禁军牢牢抱住,再无法前进,只够到衣摆,然后眼睁睁看着那白纱从指缝间滑脱。
刘彻拼命伸手,却触不及、碰不到,韩嫣在风中越飘越远……
“不————!!”
未央宫露台高万丈。
韩嫣又看见了那个梦境。十六岁的自己,得到了八百精壮骑兵。这是刘彻送给他的礼物。
整齐的队列,沉稳的步伐,弓箭,长矛,裲裆衣裳铁铠甲。他和他齐头并进,不需要语言,只消一个眼神,彼此便能心领神会。骏马飞奔起来,黄金的马蹄在赫赫发光……
耳边响起匈奴的皮鼓,视野一下开朗,他看见毫不吝啬地洒下光与热的太阳。凉爽的风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快乐地游戏,云朵一般的羊群悠闲地散着步,小羊羔欢乐与狗儿相互追逐。
头顶上传来大雕的嘶鸣。是谁?谁拉开了五十斤的硬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