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黑暗中,传来愤愤之声,“砍掉他一条腿也好啊!那些人真是心狠手辣的野蛮匈奴吗?王太后也是,怎么不干脆直接把他给杀了?还以为有王太后出面他就必定活不了了……可恶,都是他,如果不是他挑拨离间,宫中怎么为了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蜈蚣闹的人心惶惶!他怎么不被蜈蚣给咬死呢?!”
宫闱悄悄起了变化,犹如水面下的暗流,看不见的波涛汹涌。
***
“王孙,你才刚好,千万不要勉强。”
“我没事的。怎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以不帮你。”
刘彻无奈,伸手斟了一杯酒,递到韩嫣面前,“王孙,为了预祝我们成功,和朕干了这一杯。”
不多时,董偃看见刘彻独自走出来。刘彻伸手揽住董偃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朕会给你看,你转而投靠朕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董偃笑的妩媚。
骗人,皇上才不是为了他董偃。他分明看见,皇上阻止接过酒杯酒要饮的韩嫣,笑着要他和自己互勾绕手臂。皇上的眼光是热烈的,握杯的手竟有些颤抖。他听见皇上说:“合卺。”
夜幕降临,董偃站在未央宫前,扑面是微热的熏风。最近几天都十分闷热,才是仲春,却隐约有了初夏的热力。
要变天了。
***
东宫中,太皇太后喝了汤药,躺下安寝。病情好不容易稍有起色,一定要好好修养才行。御医说她熬不过冬天,可她毕竟是挨过来了。
心里想着要心静,却心烦意乱地怎么也无法入睡。蜈蚣蜈蚣,好多条蜈蚣在她眼前晃。
她年纪大了,本来应该好好享享清福,却不得安生。刘彻这孩子四处和自己作对,不满她的外孙女皇后,现在又揪着那条蜈蚣不肯放,吆喝着要找什么下巫蛊的逆贼。眼瞅着分明是要把这罪名扣到皇后头上,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既然里刘彻非要找下巫蛊的人,那就随便找个替罪羊吧。只要有人承认,那刘彻就闹不起来了。对,早就应该怎么办了!
主意打定,太皇太后暗自满意地点点头,心里一松,便渐渐有了睡意。
外面却传来喧闹,人声,马声,兵戈碰撞声与惨叫悲鸣交织成一片。虽然遥远,但异常清晰。
发生了什么事情?太皇太后披衣坐起,命宫女出去查看。不一会宫女就回来了。
“启禀太后,东宫外都是士兵,他们不让奴婢们出去。”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
太皇太后觉得不妙,急忙下床穿戴整齐,往殿外走去。她看到摇晃的红光从窗口赫然透入,鲜血般淌了一地。
太皇太后出现,包围着东宫的士兵们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手持兵刃肃立戒备着。他们的打扮她从来也没见过,不是羽林军,也不是骑郎。太皇太后看到只有一名领军模样的人恭敬向自己行礼,而这个人,居然是卫青!刘彻宠妾卫子夫的弟弟,以十四岁的稚龄成为士大夫的美貌少年!与那韩嫣一样!
“卫侍中,你这是作什么?竟然连哀家的东宫也敢围困!”
“这是皇上的旨意,臣只是依命行事。”
“皇上是什么意思?他想做什么?”
“臣不知道。”
“好。那火光是来自哪个宫?是着火了吗?”太皇太后一指将整个天空映红色的火光。
“臣也不知道。”
“你还真是一问三不知呀~~”太皇太后的怒火爆发出来,“那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微臣知道自己是期门郎,微臣带领的是皇上的期门军。期门军只效忠于皇上,只听命于皇上。今晚皇上给微臣下的圣旨便是,不让东宫的任何人踏出这门槛一步。否则杀无赦。”
“你!”太皇太后只觉得胸口血气只往脑门上冲,眼前黑下来。视野中躬身的少年渐渐扭曲,耳边是宫女们惊慌地呼叫太后保重……
***
无数火把熊熊燃烧,全副武装的兵士闯进了皇后住的宫殿,制服宫女和内侍,将他们驱赶到外面。如果有胆敢阻拦者,就将之直接杀死。坐垫、柜厨、字画、帘幕,他们粗暴地打翻一切可以翻动的东西。
刘彻等在外殿,静静地看着一切,竭力让自己习惯被杀者濒死的哀号以及兵刃划开皮肉的声音。这是必然要经的过程,就如同不经历阵痛就无法生下孩儿一般。
解除太皇太后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就是他想要的孩儿。
眼角望见一株兰花。这纤长清俊的植物,安静地伫立在揉碎浮动的光影中、血味流逸的空气中。就像他的王孙一般。
第一次见面,王孙十三岁,自己十四岁。
十四岁的刘彻锦衣华服,半夜带着随从偷偷溜出宫城。这样天亮的时候就已经出了长安了,就算被发现床铺里放的是替身,也不用担心会被追上。微服出去游猎,这是他最喜爱做的事。
车马在暗夜的街道悄悄潜行。马蹄和车轮与青青石板敲击出富有节奏的声响。刘彻从车窗中看着熟睡中的花花长安,想把每一木每一瓦都印进心底。如果是在白天,他就不可能有机会微服出来,而以太子身份出游的话,车窗永远都是紧紧闭拢的,将他与外面的世界严酷地分隔开。
博士韩婴的府邸就在前面。紧闭的大门前,隐约有一个人影。
是谁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刘彻好奇地伸出头去。
听到声音,对方也转过头来,看着这在天子脚下半夜赶路的马车队伍。
渐渐近了,刘彻看清楚那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长长的头发,应该是个女孩子吧。全身很脏,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式了。也不知是因为肮脏还是因为夜色,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晶莹眼睛,清朗而温和,像两潭湖水,倒印着天上明月星光。
马蹄得得,刘彻看着“她”与自己逐渐接近,直到面对面,然后又被渐渐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对方回过头,不再看刘彻,继续望着韩府大门。
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去睡觉?刘彻想着……不过看打扮,大概是无家可归吧,当然更不可能有钱去住客栈。
再次见到那个守侯在韩婴府邸前的孩子,是在书房内。刘彻被告知:这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孽孙、博士韩婴的侄子韩嫣,从今天起来陪他读书。
十四岁的少年看着面前漂亮纤瘦的孩子,他有一种错觉: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抹冷月、一带清风。就像那晚的月色一般。
半晌憋出一句:“女孩子要学的应该是绣花吧?读什么书呀。”
“我不是女孩子。”
“骗人。不是女孩子,怎么有耳洞?”刘彻笑着去拉他的耳朵。拨开鬓发的时候,指头上触感如丝水滑。他耳朵是如此的小巧柔软,一时间竟让刘彻放不开手,于是刘彻老实不客气地开始连揉带捏。
韩嫣没有躲闪,也伸手扯住刘彻的耳朵,同时另一手去拔下发簪,作势对着刘彻的耳朵:“殿下也不是女孩子。但如果殿下不赶快放手,殿下耳朵上也会有洞了。”
“你!……放开我。”刘彻看着那簪子就觉得耳朵疼了。
“请殿下先放手。”
“你放开我我就放。”
“殿下先放,臣再放。”
“我是太子,我比你大。”
“是殿下先出手的,自然由殿下先放手。”
“只要你放手了,我就一定放手。”
“请殿下先放手。”
“你放开我我就放。”
……
僵持了好一会,两人的耳朵已经变的通红,却还是被攥在彼此的手里。
“我是太子,言出必行!你不相信我的承诺吗?!”刘彻急了,叫起来。
“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
“什么话!难道你自己就不是汉人吗?!”
韩嫣一愣,随即松开了刘彻的耳朵。“对不起。”他不好意思的轻笑,秋水横波般澄澈的眸子带着微微羞涩。
“对不起就算了吗?”刘彻也收回手,揉着自己的耳朵龇牙咧嘴。“我要罚你给本太子磨墨!”好痛!下手可真狠。不过就是摸了下耳朵嘛,又不会掉块肉。
韩嫣真的开始磨起墨。一圈又一圈,墨在砚台里慢慢转动。
刘彻趴在案上,歪着脑袋看他。
在阳光无法照到宫殿深处,昏暗、潮湿、幽长、杳然便是它们永远的基调。金属的宫灯灯身的光芒阴冷、平白、干涩,晚上亮起的灯火渺小如豆,阴暗不定。
在这让人窒息的幽闭空间中,无数亡魂一般存在的宫人,露着死鱼白般的眼底。
现在有了例外。
漂亮的孩子,美丽的长发。在昏暗中反着光,柔和而朦胧。
光照在那明净光润的额头上,反衬出五官的清晰和立体,线条异常的流畅和纤细,肤色细腻而透明。
长长的青丝,流水一般从肩背上淌下来,淌到跪坐着的双脚上,然后淌到地板上。
“你说你不是女孩子,那为什么叫韩‘嫣’?”
“这是祖父取的名字,祖父自然有他的深意。”
“哦~~~那你祖父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臣可没问过。”
“你祖父一定是看你长的那么漂亮,恨不得你是个女孩子。”刘彻说着玩笑话,伸手去抓他的长发,把玩着。
韩嫣并不理会他,继续静静地磨墨。
刘彻讨了个没趣。他居然无视他?
“我猜,这么长的头发也是你祖父叫你留的吧。早就听说有的贵族会豢养漂亮的男孩,把他们打扮的起来,好用来玩乐。想不到你祖父连自己的孙子也不放过。”
刘彻满意地看着韩嫣身子一震。他看到他转头冷冷瞥了自己一眼,眸子居然闪过一道犀利如电的寒光。下一瞬间,沉重的石头砚台就磅地砸到了刘彻额头上。墨汁洒了一脸一身就不提了,那天旋地转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能体验到的啊…………
“殿下可以侮辱臣,但不可以侮辱臣的祖父。”
“什么呀!我说的不过是最平常的事情。连我大姑母堂邑大长公主都有养呢!就是十来岁的男孩子!”
“那么臣可以告诉殿下,殿下说的那种事情,在殿下看来也许是很平常的吧,可韩家的人是绝对不屑去做的。臣的头发和耳洞,只是臣小时候身体弱,长辈们怕养不活,便让臣穿上女装,希望能骗过阎王,这完全是长辈们的拳拳爱子之心。韩家代代都是纵马疆场的武人,虽然不敢说有什么伟绩丰功,但韩家的子孙个个都是能屈能伸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这是我们韩家的骄傲,臣更是以身为韩家男儿为荣。臣立志要踏上的,是父辈们曾踏上的战场,臣要像他们一样建功立业。也请殿下自重,臣不希望自己以后要服侍的主公,是只知道研究艳闻的纨绔子弟。”
第二天,那美丽的长发就消失了。
缠了一头绷带的刘彻瞪着韩嫣和自己差不多长度的头发,张口结舌。韩嫣说:“男人不需要那么长的头发。”
至今,刘彻依旧觉得可惜。这么漂亮的长发……
如果当时自己在场就好了,就算不能阻止,收藏起来当纪念也好啊。
这个想法自然也遭到了严重鄙视:“你有收集男人头发的癖好吗?变态。娘娘腔。蠢蛋。废物。垃圾。”
被骂了,可刘彻却觉得酣畅淋漓。
母亲王氏永远都在讨好别人,不论是薄太后还是被废太子的母亲粟妃,甚至是打扫毛厕的小奴隶。纵使是自己打从心里厌恶的人,都必须堆出诚意万千的笑脸来恭谨迎合。
母亲说,这就是做人,做得人下人,方为人上人。
为了做成这个人上人,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被拿来利用。读书,套词,挖空心思应对各方面的试探,当初只有六岁的自己,乖乖地按照母亲教的话回答堂邑大长公主的问话,于是母亲终于成功的将太子冠冕安放到了他的头上,这表面光鲜的地位得来的是如此屈辱无比!“金屋藏娇”?全他妈是狗屁!
原本的嘈杂突然发生了改变。
刘彻把眼光从兰花上收回,看到兵士们正不断后退,一点一点,最后全退到了殿外。
殿门口出现了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是陈阿娇。她独立在那里,作为大汉的皇后。
不理会刀丛剑林,她向刘彻走来,有人挡到刘彻面前:“大胆——”“放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陈皇后喝止,“你有什么资格挡住本宫的去路?”
她不理会他,径自向刘彻曲身行礼:“臣妾叩见万岁。不知万岁深夜驾到,未曾迎驾,实在罪该万死。只要万岁一句话,臣妾自当光脚披发御前谢罪,何需劳动兵丁?”
“你的罪过难道就只有未曾迎驾这一条吗?”
“臣妾实在不知还身犯何罪。”
***
韩嫣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望见一盏铜宫灯。天已经全黑了,四下无人,只有宫灯里虚弱的灯火一矮一矮地跳动。自己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刘彻打算一举废掉陈皇后,说好要由他韩嫣牵制堂邑大长公主的动向的,为什么自己竟然睡着了?!
韩嫣急忙坐起身,想要站起来,一挣之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重新拉回榻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一条粗大的链子一头连着他,另一头缚在柱子上。他能坐起来,却无法离开榻上半步。
他记得傍晚的时候,刘彻说为预祝成功,要干一杯。自己不疑有他,喝了下去,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韩嫣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
为什么要把他排除在外?难道说,他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吗?他已经是他的负担了吗?
***
“臣妾说过很多遍了,巫蛊,臣妾只知道那是使用草人诅咒人把戏。这蜈蚣,与巫蛊又有什么关系?臣妾听都没听说过。莫说臣妾完全一无所知,就算知晓,万岁是臣妾的夫君,是臣妾的天,是臣妾的一切,臣妾又有什么理由要害万岁?不知这奇思妙想万岁是从何处听来!……是韩嫣吧?万岁您把他当个宝似似的,可在臣妾看来,他那根本就不能叫做见多识广!什么用毒虫下蛊,全部都是异想天开!是奇谈怪论!这种无稽之谈,万岁竟然相信?真是可笑之极!忠言逆耳,臣妾劝万岁多近君子,远离像韩嫣之流的奸佞小人。”
听着陈皇后将矛头对准了韩嫣,刘彻越发觉得自己下定决心废后是正确的。
壬寅建元二年,“壬寅”年之政变,刘彻失败了,输的损兵折将,连最支持他的师傅王臧都没能保住。这次绝对不能再失败。如果再次失败,将永无翻身之日。
其实他也可以就这样默默地等待,太皇太后毕竟年纪大了,但虎死威风在,如果他不好好给那些外戚一个下马威,他们就永远不会把自己这个小皇帝放在眼中!
他已经屈辱地活了二十年,要么全胜,要么输的一无所有,要他刘彻继续不死不活的苦挨苦熬,门都没有!
所以,王孙,乖乖待在那里不要动。
朕知道你立志要做什么,但这个志向是要在皇权的支持下才能达成的。
王孙现在站在朕这边,一旦朕输了,所有的大志便将是泡影。
一旦自己输了……朕受不了冒这个险……
王孙,乖乖待在那里不要动。
不要动。不要动。
“既然皇后再三强调不知道什么是毒虫巫蛊,那么朕就姑且相信吧。而且期门军也确实没有在皇后的宫中发现蛊盘或者草人之类的器物。看来皇后确实是无辜的,是朕多心了,误会了皇后。”
“万岁圣裁。臣妾万分欣喜。”
“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刘彻骤然提高了声音,一挥手,期门军将一名穿着男人衣服的女子押了上前来,丢到皇后面前。
“皇后,你可认得这个人?”
“是,她是臣妾请来治病的,名叫楚服。”
“治病?”刘彻冷哼了一声,“皇后既有病痛,为何不让御医诊治,却要让一个不懂医术的女巫治疗?什么样的治疗,需要穿上男人的衣服?”
不等皇后回答,刘彻抢白道:“皇后,皇后啊皇后,你身为堂堂国母,竟然也搞起对食这种下三滥的玩意了嘛?!你还记得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吗?还记得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吗?不要脸的贱人!皇室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面对刘彻句句诛心之言,陈皇后脸惨绿一片,嘴唇颤抖着翕动,“……污蔑……是谁……是谁在陷害我……是谁,居然用这种脏水泼我!”
招来女巫楚服,是希望能通过求神,让刘彻的心重新回到自己身上,更希望让自己生下一男半女。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罪名扣上来?!
“请皇后暂时回宫。朕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刘彻冷冷地丢下一句,准备离开。
期门军涌上来,要将陈皇后逼回宫中。
“刘彻!刘彻!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被驾着不断后退,陈皇后紧抓住长矛的杆,歇斯底里地冲刘彻的背影大叫。她知道,他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妻子了,什么夫妻情分,全都是假的!是空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一条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蜈蚣,竟然也能牵扯上巫蛊?巫蛊是草人啊,和蜈蚣有什么关系?没有蜈蚣了,就找草人?没找到草人,就说我对食?老天,他是在要我死,他是在要我死呀!……刘彻,刘彻,你也不想想,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娘,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呀!你这样对我,我娘不会放过你的!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记住!立你容易,废你也很容易!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肩舆上的刘彻自然也听到了她的呼叫,但并没有回头,只是随便地从眼角对身后瞄了瞄。
居然拿堂邑大长公主来压他?堂邑大长公主那色心不死的牢太婆,已经是自顾不暇了。而且这个泼妇似乎忘记了,现在的刘彻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六岁的柔弱孩童了。
***
“皇后究竟有什么疏失,需要让皇上如此对待她?”病榻上的太皇太后强打起精神,质问刘彻。“难道皇上真的相信巫蛊之类的无稽之谈?”
刘彻冷然一笑:“其实朕知道皇后是冤枉的。朕相信,皇后什么都没做。”
“既然如此——”
“皇后她什么错都没有。太皇太后,她唯一的罪过,便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是您的外孙女。”
太皇太后胸口仿佛挨了重重一击,这就是儿子刘启挑选出来的好太子!这个竟然对亲祖母不敬的好孙子!恼怒地起身欲辩,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刘彻冷眼看着她软软歪倒,对宫人们的惊慌呼叫置若罔闻。
年老体衰,气急攻心,太皇太后一病不起。对垂暮老人来说,卧床不起便是恐怖的不祥之兆。
“哀家早就该想到的,早在先帝要改立太子的时候就该想到的。当年刘彻他小小年纪,便认为继子杀死有错后母不能算是弑母,这样的人必定不会是良善之辈。为什么……当初哀家为什么会以为能把这个孩子用黄老教好?”
老人在东宫中后悔着,可是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重来一次。
内史上如此记录:“……仲春,太后王氏偕帝登长乐游台,帝感极而泣,慷慨作歌。”
这是这位年轻皇帝的胜利之歌。
***
刘彻长时间的雌伏终于得到了巨大效果。田蚡田胜王信王恢等王太后的亲族与窦氏素来不和,刘彻也从不过问,任由他们两虎相争,好坐收渔翁之礼。这是刘彻想出来的以外戚治外戚的方法。
“但是这样不就让王太后的族人掌权了吗?依旧是换汤不换药。”
“不,王太后出身寒微,纵使一朝得势,根系也绝对没有窦氏的牢固。在窦氏衰微后,皇上不会任由王氏坐大的。”
“你不总管王太后叫母老虎吗?”
“我管王太后叫母老虎是因为她太会做人了。最凶的老虎便是这种笑里藏刀、以柔克刚型的。但在无懈可击的刚面前,柔就少有用武之地了。”
建元五年,鉴于诸侯国有铜者皆可自铸钱,富民亦可私铸,币制混乱,轻重不一,刘彻欲统一币制。于是罢旧三铢钱,行新铸半两钱。
同时,刘彻决意再度推行重儒政策,初置“五经博士”。
建元六年,五月丁亥,窦氏太皇太后崩,葬霸陵。
六月,刘彻免周昌丞相,以王太后同母弟田蚡为丞相。
建元六年秋,刘彻改元元光,开始了就内政外交作出一系列重大决策之年,史称“元光决策”。
***
卫青记得那个当街拦下自己车马的男人。男人交给他一卷竹简,说自己叫主父偃,应皇上的昭命而来,请卫将军代为引见。
为什么找他卫青?
谁不知道当今在皇上面前最红的便是您卫青卫大人?主父偃说。
卫青笑的尴尬又心虚。如果是三年前,会收到主父偃托付的应该是那个人,而不是自己。
招选天下文学才智之士的诏书长时间有效,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炫者以千计,刘彻择其优异者宠用之。除了已有的韩氏、公孙氏、卫氏,前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等,并在左右。在不知不觉中,这些人取代了外戚。
“皇上是有意培养一个平民出身的士人阶层。以功得土,以功封侯,瞧着吧,要不了二十年,便会有庶民封侯、布衣卿相。”
而那个人,似乎已经被大家遗忘了。
谁还记得“苦饥寒、逐金丸”的韩嫣韩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