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百鸟朝凤盛宴今日就设在青云殿,殿前铺展着一条宽敞的车马道,由山庄正门直达殿阁。车马道两旁已整齐地列队站着山庄护卫,清一色的玄衣劲装,纪律严谨,肃容而立。
晌午,林苑塔楼上钟声响起,一连敲了九下,山庄大门徐徐敞开,各色各样的车轿络绎不绝地涌入山庄,凤氏家族设在各地的商号掌柜、账房纷至沓来,穿过车马道,鱼贯步入青云殿。
殿内尚未摆下宴席,只列了一排排的椅子。半个时辰过后,各处分号的掌柜们均已到齐,客既满座,青云殿的八扇殿门砰然关闭,殿内顿时一片肃静,众人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凝在殿前一张虎皮大椅上。主子尚未露面,虎座自然还空着。
稍候片刻,殿侧一名侍童大声传禀:“太夫人到——”
殿阁侧门处人影闪动,太夫人拄着龙首拐杖进入殿内,阮霸紧随其后,凤天影则不紧不慢地跟在这二人后头。在座众人这时纷纷面露诧异之色,凤家祖宗严训:内室女流不得踏入青云殿半步,除非是执掌凰瑞的一位夫人。太夫人持有凰瑞便能堂而皇之地进入殿内,但令众人不解的是,跟在太夫人身后的除了凤主子,居然还有一个男子!阮少爷不过是太夫人的义子,怎能与凤主子一道进入青云殿?
太夫人入殿后就径直走向殿前那张虎椅,靠近些了,她忽然放缓脚步,一只手微微向后招了招。阮霸心领神会,一个箭步跨上去,双肩已与太夫人并行。凤天影仍不急不徐地尾随而上,足尖一勾,状似不小心地蹭到了太夫人手中的龙首拐杖。
太夫人手心受震,拐杖脱手横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阮霸足踝上,双足受了磕绊,他打个趔趄再重新站稳,抬眼望去,愕然看到凤天影已轻轻松松坐上了虎座。
在座众人慌忙起身,拱手高呼:“参见凤主子!”
阮霸怒目圆睁,一握拳头正想蹿上去抢座,太夫人却拉住了他,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静观其变。
“大伙儿都坐下吧!”凤天影高居虎座,安之若素,“今年的‘百鸟朝凤’依旧由我来主持,各位有什么谏言均可畅快道来!”
依照惯例,各处商号的大掌柜都依次上前呈上账薄、盈利结算的银票。呈上来的账薄银票还没搁到凤天影手中,太夫人已插足上前,将它们一一收了去。
在座八成以上的人都上交了这一年商号里的明细账目和盈利,唯独北六省几家分号的大掌柜坐在原位,冷眼旁观。等众人纷纷回到座位上,北六省分号那边“呼”地站出一人,亮了嗓门:“今儿咱没什么好交纳的,咱两手空空地来,只在肚子里憋了满满的气,当着太夫人的面,咱要说句公道话,凭凤家现今这位主子的能力,似乎还不足以坐上这张虎座!”
这个人一站出来,阮霸的脸上就有了一丝喜色。
凤天影看了这人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这话怎么讲?”
“这一年来,凤记设在北六省的数家盐行与姬府盐商冲突不断,明知姬家早已垄断这一方的盐路,凤主子却不顾弊端一意孤行,在别人的地盘上强出头,以至于设在北六省的所有凤记盐行整年没有盈利!”这人越说越激动,振臂呼道:“大伙儿想想看,这样一个目光短浅、不听劝谏的主子怎么能把凤记商号继续发展壮大?”
众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凤主子。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凤天影不慌不忙地端起小童奉上的茶,浅呷一口,笑道:“就这么点事儿?”他勾勾小指头,示意那人上前,站到他身边后,再让那人捧上茶盏。
那人莫名其妙,愣愣地接过茶盏,愣愣地看着凤主子持了一壶滚烫的茶水往茶盏里头加,茶很快满了出来,烫在那人手上,手中的茶盏便直直跌落下去,砰然摔个粉碎。
凤天影笑着拍拍那人的膀子,道:“瞧见没,你想端平这杯茶,就不要让水满出去。姬氏盐行凭着多年的经营打出一片天地,你想扑上去就把人家吞喽,那是不可能的,先把咱们的价位降下来,盐价比人家便宜了,还愁打不开盐路?喏,这杯茶要是只斟八分满,你还愁喝不到嘴里?这么浅显的道理还得主子亲自来教你,喝杯茶是不是也得让人一口一口地喂?”
一言刚毕,哄堂大笑。
那人挂不住面子,摸着鼻子退了下去。不过,今儿要发发牢骚的还不少,这一位刚坐下去,北六省分号那边又有一人站出来,粗声粗气地道:“盐价降了管个屁用,水路那边有个霸王,叫什么过江龙的,见了咱们的盐船就上来抢,盐都没了,还赚个屁钱!”
旁边又有一人拔尖了嗓门推波助澜:“眼下又有三艘盐船要来,要是再被抢喽,我还拿什么去养活全家老小?”
“凤主子是空口说大话,只会摆当家的架子,哪体会得到咱们的苦处?阮少爷就不同了,前阵子还不都是阮少爷东奔西走帮着咱们找活路吗?人家是苦干实干,与大伙儿是一条心,这样的人要是当了咱们的主子,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帮腔的不少,话中的意思也够明显了,凤天影依旧面不改色,应对自如:“亏了凤家底子厚,这三艘盐船到了水上,我先派给你们抵得上盐货的一箱银子,你们记好喽,把银子送到叫什么过江龙的水寨里,给我记住水寨的地势、哨卡人数,回头画张地图标记来,等盐货上了岸,我再派铁甲骑兵剿灭这条龙,顺便收了他的不义之财,你们拿去也好给家里添些东西。”
站起来的几个面面相觑,杵在那里成了闷葫芦。
“凤主子,咱那面馆前也开了家新的,专与咱抢生意,咱这店门都开不下去了。”
新冒出来的矛头指过来,凤天影四两拨千斤:“把面馆改改,别只顾着卖面,来点独门特色手艺,别人还能抢走么?”
“凤记茶庄对面新开了家棺材铺,人人都怕触霉头,老主顾也不再上门了。”
“把茶庄挪个地儿,原先那庄子改卖寿衣木材。”
锋芒渐露,他是见招拆招,游刃有余。
眼看“里应外合”这一招也不见效,阮霸直恨得牙痒痒。
底下渐渐又安静下来,凤天影端了杯茶润润口,这时,又听一人道:“大伙儿今日有目共睹,凤主子不愧为商界奇葩,才能卓著,实令我等佩服!”
奇了,这会儿除了拍砖的,还能有人来吹捧、拍马?凤天影转眸看到发话的竟是一位短衣葛布、乌簪银发的白眉老人时,险些喷了嘴里的茶。
臭老头?!他也混进来了?好嘛,今儿可全到齐了,再搅下去就成一锅粥了!
幸好底下那班子人大半已面露钦佩之色,小半搅局的也都缩回去了。
“正事儿既然都办完了,大伙儿也该放松一下,山珍海味也该上桌了。”凤天影主动掌握着局面,“打开殿门,设宴开席!”
“且慢!”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夫人拄着拐杖缓步上前,面向众人道:“今日,老身还要向诸位宣布一件事。”她一字一顿地说,“老身的儿子身患隐疾,需静心调养,因此,老身决定把凤氏产业全权交由老身的大儿子——阮霸执掌,往后他就是凤家的正主子!”
一听此言,众人哗然。
阮霸大喜,这会儿可算吃上定心丸了。
“太夫人说笑了,依老朽看,凤主子脸色红润目蕴神光,哪有什么隐疾?”白眉老人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凤家的正主子要是换给了外姓人,岂不遭人非议?太夫人做这个决定过于草率,难以服众哪!”
太夫人冷着脸,双手拢在龙首拐杖上,微微按了一下,龙首旋开,她从拐杖里掏出封藏的一枚宝印,双手托举着,沉声道:“凰瑞在此,哪个敢不服,休怪老身不讲情面,收了他的店铺,让他滚回老家去!”
众人举目望去,太夫人手中托着巴掌大的一枚阴石凿刻、镶以金边的宝印,印面有火焰翻浪形态,火焰当中是一只金凰欲火而出的图腾,火焰周边铭以阴文——凰瑞!
一人不服气地嚷嚷道:“凤氏家族至高无上的权符是‘凤祥’,‘凰瑞’屈居其次,太夫人仅凭凰瑞就想夺了凤主子的权位,似乎不妥吧?”
太夫人举着凰瑞,表情严肃庄重,“二十六年前,凤祥就已不知所踪。如今,老身执掌的凰瑞便是凤家至高的权符,你们哪个敢不从?”
一句话,堵得众人大气也出不了一口。
太夫人执起阮霸的手,一步步走向虎座。
凤天影半眯着眼坐在虎座上,等这二人走得近些,他才懒懒地开了口,轻飘飘的一句话震惊四座:“谁说凤祥不知所踪了,那我手中这个又是什么?”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中赫然托着一枚紫中晕赤金丝镶的阳石凿刻的宝印,印面有着火烧云的天然纹理,边絮呈卷钩状。令人惊叹的是,振翅翔于火烧云中的一只金凤竟以表形仿兽字体勾勒烧制而成,精妙绝伦!图腾周边铭以阳文——凤祥!
凤符一现,太夫人大惊失色——他怎么会有凤祥?她指着凤天影厉声道:“这是假的!你休想在老身面前鱼目混珠!”“二十六年前,我一出世,这枚凤祥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您要是不信,我还有个法子足以验明正身!”
凤天影命人敞开殿门,唤来燕青,让他捧着凤祥直直走出去,穿过车马道,停步于庄门口,搭起梯子,把凤祥扣入门楣匾额顶端那块彩石浮雕当中的凹陷纹理内,不可思议的一幕顿时呈现在众人眼前——
凤祥扣入彩石后,浮雕的那只金凤眼中顿时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水银般流转的光映在线条深浅曲直不一的浮雕上,图纹变幻不定,颜色由浅转深,金灿灿的光华中,彩云飘浮,金凤振翅舞动于彩云之上,令人目眩神迷!
“是凤符!果然是凤符哪!”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跪下遥遥叩拜。
太夫人眼前发黑,身子一晃,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太夫人累了,快扶她回房歇着。”
凤天影这会儿再来使唤太夫人的贴身丫鬟,一个个竟不敢不从,扶起太夫人,匆匆退出青云殿。
阮霸呆呆地站了良久,面如死灰,闷声不响地离开了。
彩灯亮起时,青云殿内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百鸟朝凤盛宴已在凤天影的主持下顺利进行。美酒佳肴源源不断地送上来,酒席由殿内一直摆到殿外的车马道上,主子让山庄众弟子也一同入席,推杯换盏,痛快畅饮,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殿外一名弟子匆匆入内,奔至凤主子面前,在主子耳边悄声说了句话。凤天影点个头,推杯站起,趁众人不留意时,由侧门悄然离开。
不一会儿,席间也不见了白眉老人的踪影。
戌时三刻,一顶软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由山庄后门抬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