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我的时候遇上难产,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把我生下来时,我本已全身乌紫,气若游丝。
有经验的稳婆当场就说我活不了了,劝爹娘别牵挂,就当我没生过。可是毕竟我是爹跟娘的第一个孩子,当时悲愤欲绝的爹满腔怨恨无处发泄,重重地一掌打在墙壁上。
打得窗棂震动,房子也一阵动摇。
这是爹的成名绝技-飞云掌。
不是因为抑郁到了极点他不会在这时候发出。
而当时的情形就是,他的飞云掌一掌过去打得屋动地摇,连带颤动了放着我的桌子,我在这剧震之下,呕出一团污血,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在娘胎里被憋得太久,气郁堵了不知道哪个掌管人精神的灵窍,在我活过来后,前来诊断我的大夫说我很有可能是个傻子,因为不管他怎么拍打我,我连哭一声都不会,傻傻地瞪着大眼睛,冲他无辜地傻笑。
娘是头胎生子,心痛得要命,认了说:“傻就傻,傻也是我玉玲珑的儿子,我就不信我这七巧玲珑的娘教不了他!”
于是,我傻笑着降临于世,从此世间多了一名叫“余福常”的阎王跟前漏网小鱼。
娘给起了名字叫“福常”,幸好我爹又姓余,大难不死,余福多多,常常长长久久。
托这个名字的福,我还真的小病不断、大病没有地在爹娘的护佑下长大,只不过可能是因为一出生险些儿就又回地府去重新报到的缘故,凡人该有的三魂七魄到我这里少了一味似的,缺心眼。
在晚我两年出生的妹妹已经两岁,开始会撒娇讨爹爹疼妈妈爱,并会揪着我的头发欺负我的时候,我终于学会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单字。
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妹——”
并且发音是可耻地讨好与谄媚。
原来娘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果然不错。
年幼的我用实践检验了这一条真理。
在我八岁那年,我站着练马步尿了第五条裤子,爹实在忍无可忍,认了他“金陵神捕”一身的武功绝学后继无人,对我近乎绝望。
而我那被喻为“诸葛女神算”的娘却是个好强的。
她认为我虽然先天心智上有缺陷,但却仍是个实心眼、踏实勤奋的好孩子——她的证据就是我尿了的那五条裤子,看看,被爹喝令站四个时辰的马步,乖乖愣是一步也没离开那个墙角,连尿了裤子都坚决不退缩,这份执着,那些凡是觉得自己聪明多几个心眼儿的孩子谁能做到?
她又说了,凡是聪明人,行事必想取巧,不肯在基础上下功夫,反而不如笨人扎实,爹能有儿如我,实在是应该庆幸之至。
爹被说得哭笑不得,起初是对我又重新认识了一回,可是我一直跟他练功练到十岁,还是除了马步外没有其它的进展。
朽木终究不好雕,他对我练功也督促得不那么严格了。
心情好的时候耐着性子教我几招,务必令我把救命的几个绝招学会学精学纯,其余的都马马虎虎放我低空飞过,不再追究。
我那机关算尽的娘觉得我也许在武学上没有天份,但多少应该继承了一点儿她在机关算术的天质。
于是在十岁那年跟爹爹交接棒,教导我八卦五行、机关奇学、歧黄之术,那三年的苦训就是让我练出狗一样灵敏的鼻子,知道嗅一嗅手上拿的药水是砒霜还是硫磺,不再傻里傻气地拿过来就吃。另外还有一个成效也是来源于我的鼻子,每次当我被困在娘布下的五行奇门阵里脱身不得、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从厨房飘出来的香味就是那美妙的救赎。每每到这时候,我都会生起一种勇往直前的毅力,从层层迭迭的阵式里走出去,屡试不爽地找到厨房的位置。
在苦不堪言的训练中,倒是妹妹那阵子跟我的感情特别好。
由于小我两岁的她完全继承了爹和娘亲的优点,心智太高而周围没有朋友肯跟她玩,于是只好缠着我这个傻子——反正爹娘也有吩咐,别让我单独出门,省得被别人欺负,有她照应,便大可放心。
那时妹妹喜欢到河边捡拾些野花野草什么的来打扮我。
她总说我生得好,穿上她的花花裙子一定更漂亮。
这种假扮小女生的游戏一直到妹妹发现了新的玩伴后才终止。
那一天,她从河边拣回了一条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野狗,抱回家来后养好了伤,天天琢磨着怎么训练狗儿,就不跟我玩了。
她还把那条癞皮狗取名叫阿黄,说是它比我听话而且忠心。
我伤心了很久。
妹妹不理我,那就代表在我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自娘的机关里爬出来后,没有人可以带我出门去玩,还得回房里面对着爹的黑脸学武。
幸好我这很久其实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
那条被妹妹喻为很忠心的狗竟然某天狂性大发,为了一块肉骨头咬伤小主人后逃逸。
虽然我妹妹是千灵百巧出得门去,直可哄得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小弟都听她的话,可是那是听不懂人话的一条狗,她又能奈它何?
心痛爱女的娘亲发誓今后我家杜绝养宠物,言明如果妹妹再把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野狗带回家统统都要实施流放之刑之后,妹妹很慷慨地让我顶替了那在我家栖息过两个月的阿黄的位置。
经过了两个月的‘丧狗’之痛,她对我的兴趣也发生了改变,不再要我扮小姑娘过家家酒了,她最热衷的一件事,是训练我去接飞盘,或者是把她随手扔出去的线团、树叶、鸡腿什么的接住并衔回来。
到我十三岁上,爹娘能教我的都教了,教不会的也完全绝望了。爹娘都拿我没法子,觉得我对武功或是机关奇学都没能领悟的天分,也许上个学会发现我是状元之材。
于是他们抱着这个美丽的幻想带着我到全城最有名的“南山学院”,向那里首屈一指的讲席东郭老师求学。
出于对顶着“金陵神捕”名头的爹余大为的敬仰,与及对协助丈夫屡破奇案的诸葛娘子玉玲珑的敬重,再加上看看我的面孔倒也还生得清秀雅丽,并不像笨头笨脑的傻子,东郭先生非常高兴地收下了我。
可惜我到他那里不出三天,美丽的光环破灭后,世间又多了一个只恨顽铁不成钢、只恨弟子何其笨的夫子。
勉为其难地教了我三字经、百家姓入门。
当东郭先生发现我在学了半年之后,对百家姓的研究始终停留于“赵钱孙李”接下来就到“余福常”,终于无法对我这废材施教,又不好拂了爹和娘的面子直接将我扫地出门,于是权当多放个闲人做书僮。反正我为人又老实,叫我磨墨我绝对不会随便搅搅两下见黑就算,叫我倒茶也不至于水未烧开见热就冲上唬弄老师,只叫我不要呆笑犯傻,尽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来不让其它弟子看出端倪,其余时间放任我在他的学院里神形皆游于课堂外,或是找周公吃火锅。
在南山学院那几年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后山的老松树下抱膝静坐,仰头向天,看白云来来去去,千载思悠悠;又或低头见南山,眼睛半开半闭,神游物外,魂逛太虚,对同门师兄弟们的眉目传情、或言论投来的舆论干扰无动于衷,注意力高度集中。
长此以往,众师兄弟背后私下打小报告给师傅,说我凭什么可以有此特权,上课不听讲、擅自到后山游玩也不管不罚。老师被说不过,恼羞成怒,斥那一帮不成器的弟子后,说我这是大智若愚!你见过谁会一天到晚都摆出这么有哲学有思想的样子在思考?肯思考必是大器之材!哪像你们这些小肚鸡肠的自以为能背个千家诗、百家姓就了不起啊?做学问要有悟性,我坐在那里就是“悟”,将来说不定可以着传立书,成就大业。
在老师给我戴上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空前绝后大思想家的高帽后,师兄弟们看我的眼光多了几分敬畏,少了几分轻视,这让我着实感激。在师傅发表了关于我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的那番高论之后我考虑了一个晚上,决定为了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将来定要著书以表明老师点拨之恩——就算写不成《论语》这样的圣人理论,至少写个《东郭先生传》以彰万世师表!
可惜我把这一想法跟老师一五一十地禀明后,东郭老师先是脸色刷白,继而青灰,连连摆手叹气道:“罢罢罢,我也不求你能为师傅我做什么,只是将来别人问起你的师承时,千万不要说出我的名号就是了。”
就这样在南山学院打混了两年,爹娘每次来看我,都被我严遵师令,不得露出傻样子的高深模样唬住了。
直高兴我终于投得名师,在气质与行为上都有了很大的转变。
事情的败露是因为一次官员的巡学。
那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败露。
换而言之,就是我成功了,但我也险些在外人面前败露了傻子行藏,老师不敢再留我。
南山学院不同于一般的私塾,而是官办学堂。
历朝历代在这里读书出仕的弟子还真不少,所以考试晋级制度也非常严格。
每隔两年都会有史部官员到此来考查学生学问,从中挑选出优秀的人材,提前给予童生的资格,好让他们跳级参加来年的科举。
学堂里的半月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我都是由老师直接放过,所以我对考试这档子事的确不怎么热衷。
新近上台的巡学大员杨其芳却是个务实的,觉得死读书会令头脑僵化,尽信书不如无书,他喜欢采取的方式不是发试卷笔试,而是提问,所以自他主管人材选拔之后,得了个有名的名头叫杨三问。
能答上他三个问题的学生,便可得到资质优秀的童生资格,当然他的问题非常刁钻,经常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来考究学生的反应能力及对包括非主流的各类学科的知识水平。
自然,白天进行的正式的当堂提问是不会有我的份。
看着师傅的得意弟子们一个个踌躇满志地被叫到小屋,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出来,我也不仅有些好奇他考的到底是什么烁古耀今的大难题。
当然,仅仅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吟诗、填词、对对子、做学问我一样不会,唯一可以称道的是画画,然而师傅好不容易挖掘了我这个偏长后,复又失望地发现,也许要把我培养成一代名家是没有希望了,因为我只会画人物的脸孔,虽然说画得是那个原貌重现,就连脸上大小麻子、点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可是我完全不懂得掌握绘画技巧加以美的修饰。
基本上,人类都有一种很自欺欺人的劣根性,看到我画人像画得逼真肖似的时候,众师兄弟是很轰动了一阵子,可是他们都嫌我把自己画丑了。
尤其师娘某天心血来潮,叫我画了一张像后就大为愤怒。
我没有像以往的画师那样处理好润红花脸,而是把她脸上的浅白麻子一个不少地点了出来,于是其实本来觉得自己挺美的师娘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污辱。
就连在学中唯一的长处都遭人贬损至此,我压根就没想过我能有什么可以拿到人前说的特长,更别提能通过杨三问的考核了。
那全院紧张的三天,倒反是我落得自在轻松的日子。
意外的发生是杨三问要离开前的那天晚上。
因为怕我在人前露出真我本相,老师一向把我安顿在远离学监宿舍的后院里自成一统。打从巡学官员到来后,更是严严实实地把我金屋藏娇了三天。
我吃饱睡睡饱了就吃,完全听从爹临行前吩咐的、一定要听老师话的铁的定律,三天来连小溲都在房里解决,一步也没迈出门去。
最后一天夜里,我才实在憋不住了去了趟茅房。
当然,如果我知道那些文人雅士都有夜里睡不着觉失眠夜游的习惯的话,再怎么憋着我也不会在最后一天破功。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明亮,照得小院里的菊花金灿灿的。
而我钻进茅房把三天的郁集一泻为快后,也十分惬意。
呼~全身舒畅,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可是,在我步出茅房的时候却在小径上与一个眉弯弯眼弯弯,颏下还长着一把山羊须的老头狭路相逢。
他长得真有特色!我想。
如果让我画出来的话,没准纸上会出现一只山羊。而他通身的气质,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头人型的山羊跑进了我们的书院。
“羊先生好。”
老师教导我,对人一定要有礼貌,所谓礼多人不怪嘛!所以即便我犯傻得罪了人,至少别人也会瞧在礼数周全的份上,怪罪得轻一些。
所以我露出一个和蔼的傻笑,跟月夜下突然出现在花园里的羊打了声招呼。
他“唔”了一声,下巴上的胡子一动一动的,像是羊在嚼草,真可笑。
我很勉强地压抑下了我的笑意,可是也许是师傅说的,我只要表情有一点放松都像是在傻笑的话是真的,他看着我,眉头明显地皱起来了。
“你也是这个书院的学生?”
羊先生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脸色阴沉沉的,憋着一股的气,很像……很像我开始急着要上茅房的时候。
莫非是便秘?
听说食草性的动物是不容易得便秘的,因为草木中有许多粗糙的纤维有助疏通肠胃。
这么说来,他是第一头得了便秘的食草性动物。
真可怜!
我同情他。
对了,听说菊花性寒,花、茎、叶舂捣成汁后就是一味上好的凉茶,也许他用得着。
于是我很友善地冲他点了个头,示意他等一下。
转身到花圃里准备给他采上一朵又大又鲜的菊花。
“那好,我且问你,你可知道这南山书院的来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紧跟在我身后,一边好奇地看我的举动,一边问出了是这个学院的学生都应该能够答出的问题。
当然,那是指一般学生。东郭老师虽然在我一入学就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南山学院的由来,数朝数代是多么的光辉荣耀,可是我哪里记得这么多?
对了,办正事要紧。
我采下了一枝开得正艳的菊花,笑嘻嘻地递到他手里,这下他的便秘痛苦可以解决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
他接过了那花,突然间激动起来了。
“对,没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南山书院创始之初,本意不过如此!陶渊明陶老先生当年那一份淡雅从容的心性,才是我们这南山书院创立的根本!可惜啊可惜,现在这里出官入仕的人越来越多,学生们却都忘了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开口什么创于太祖年间,闭口什么明祖亲封题名南山书院!唉,数典忘祖者众,肯淡泊的学生不多见了!古人云:‘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这菊花便是陶先生精神的根本……”
我只不过送一枝花而已,他唧唧歪歪说这么一大串干嘛?
我大惑不解,但老师又教过我,别人说话的时候打断或是离开都是很不礼貌的,所以我带着一如既往的傻笑,站在菊花旁聆听他的教诲。
那位羊先生从陶潜渊明先生的生平说到他的《桃花源记》,很是向往地沉醉了一阵子,这才省过神来似的“哼”了一声,摆回原来那副要死不活的便秘脸问我:“我又问你,先帝将银杏树封为‘护国宝树’。众所周知,银杏树又叫公母树,我且问你,此树种如何区分公母雌雄?”
“看两树所开之花。公母银杏在外形上毫无差别,只是每到四月开花时,雄树的球花很小,有许许多多的浅黄色小花拥挤在一起,像毛毛虫一样穗状下垂,状若男根。雌树开花则为六七朵簇生在一起,中间有一个长柄,顶上分成两个叉,叉上有胎盘状的胚珠座。”hksar
嘿,这个问题问我就对了!
想我天天没事就在后山里转悠,什么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我不认识?
更何况后山就有一片银杏树林呢!
老师经常教导我们对学问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难得遇上别人向我求学的机会,怎么可以不认真回答呢?(更难得的是我居然知道答案)
“什么状若男根?粗俗!粗俗!真是的,不再考你这些旁门杂类了。我再问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那羊先生吹胡子瞪眼了好一会儿,又训了我一顿,可能也觉得光问我这些太浅了,想了一想,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来。
这人真奇怪!
怎么一见面就是没完没了的问题?
被骂了一顿,加上他又问到我不知道的东西,所以我下意识地转开了头,打算从他身边绕过去。
可是这一看,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人物出现,直吓得我魂飞魄散。
“老、老……老……”
我会这么结结巴巴,完全是因为看到了我的先生,东郭老师满脸黑煞怒气地出现在花园门口,看起来已经旁听了好久。
完蛋!
先生严令叫我不得出房门半步的,现在我私自出门,还在这里跟人闲扯了这么久,一定一定要被罚抄书了。
抄书很可怕的。
我明明又不懂那些字里行间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打钉子般地抄,每每都累得有气无力的。
“是老子的《道德经》不是?!咳,你这孩子真不听讲,明明跟你说过先不要看这么高深的书你却偏偏自己先看了!”见我显然是发现了他的存在,“老”了个半天愣是掰不出下句来,东郭先生急中生智,从藏身处走了出来,一边训斥我,一边向那“羊”先生赔笑道:“杨学督,这孩子是去年才入学的,我怕一下子教太多他贪多嚼不烂,所以叫他除了《论语》、《大学》、《中庸》之外的书少看些。可没想,他还是自个儿看了,刚刚看见我出来,所以才吓得说不出话。”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这孩子能学以致用,灵活回答问题而不是死板板照抄照搬,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材啊!东郭老师,我这次来南山学院一个优秀的童生也没挑出来,还以为要白来了,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有一颗沧海遗珠!不枉我此行啊!”
跟东郭老师回了个礼,那羊先生笑的,一脸便秘的表情大有缓解,老师听到他这番话后也大为欣喜,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害我实在不好意思问到底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杨学督尽出些偏题刁题,捉弄那些一本正经的学生们,玩得太过火了,三天的选期过去,却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