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我回家不过三日,他们发现我不管从本质上还是实际上比起两年前他们送上山去的那个傻儿子并不高明到哪去,(顶多就是学会了藏拙,在人前只要不说不笑不行动,看起来还算是个正常人——这与世人看着雾里的花、水中的月都特别美的道理近似),他们又犯愁了。
按说我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也是个小康之家,就算把我当社会闲散人员养住家里也浪费不了多少粮食,可麻烦的是我拿到了童生的资格。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没有任何意外与借口,明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必须要到县里参加当年的秋闱。
倘若不去,那简直形同藐视朝廷为选拔人材专设的科举制度!如我真是名至实归的童生也就罢了,但问题在于我的真实水平与别人想象中的误差不是简单几个“寸”、“尺”、“丈”等距离单位能够丈量的,赴考完全是自暴其陋,更重要的是还会给余家丢脸。
爱面子的爹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只好想着抢在科举前给我另谋出路。
而逃避入仕的最佳途经,莫过于有了个自己另避蹊径、闯出名声、开创了足以傲视科举的第二职业。
爹娘为这个思量了很久,摆在我面前几条可供选择的路:
第一是悬壶济世,,但出于人道主义的想法以及我父母悲天悯人的心态,这条道路马上就被否定了,娘觉得我还是不要去学医的比较好。草菅人命就不要说了,麻烦的是我连草菅都不知道是怎么草菅的,将来枉死到阎王面前的人说来都是一笔糊途帐。
第二是舍文从武,不参加文试,去考武状元——很快第二条路也变成此路不通。爹认为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教我更高深的武功。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自保可以,想去考武举那是想都没得想。
第三……就是像爹一样,进六扇门吃公门饭了。这个行当需要会武但可以不必太高,身体健壮即可;人嘛,只要肯听上级的话,勤于跑腿,有正义心就行了。看看我的样子,马马虎虎勉勉强强,还能够得上条件……
对于这第三条路,我那百算无遣的娘觉得可以拍板。她说:到底是自家儿子,进了六扇门至少还有我们夫妻二人照应着,马虎应付过去不成问题!再说了,过个几年福儿也习惯了,大家都淡忘了童生这件事后,悄然退出也没什么大不了。总之也算是为朝廷效过力了。
在娘对第三条路大力支持,并且一语中的慧言点拨之下,爹也没有疑议。
这次家庭会议在本人完全无置喙余地、频打瞌睡的情况下结束,确定了我的未来要走的道路——趁着年底衙门里还打算招十个捕快,赶明儿个爹就赶紧替我报名应考罢。
于是,我要加入六扇门成为一名捕快就成了上板上钉的铁定事实,也成了余家当前的头等大事。
然而,我们都忽略了一点。
在当前经济萧条的情况下,区区一名年俸只有二十两银子的小捕快也多得是报名候选者。由于报名者众,因此,今年官府在收到过多报名人选之后不得不临时决定,要通过考试来选取前十名加盟六扇门。
打从爹爹给我报名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背过气去。可是他为了让我能顺利当上捕快,抢在招聘计划还没向外宣传前就先向人事部门给我打了招呼,这下子临时抽腿也来不及了。
负责管招募的官员更是抓住了机会在张贴招募布告的同时利用这件事大肆宣传以吸引眼球,弄得几乎人尽皆知(我爹事后一直怀疑就是这种宣传做的太过火,所以才引来这么多的报名者,导致要用考试来作为选拔的标准)。
对于被余家养在深闺未人知,雪藏了十五年的我为什么会投身公门,六扇门里官方的说法是这样的——
因为小公子天质极高,完全继承了其母亲诸葛神算的资质,所以家人不忍心让我埋没了这份才华,所以决定让我出官入仕,早早把我送上南山书院进修去了。这不?一十五岁就学成归来,得到了童生的资格。而小公子又继承了其父金陵第一神捕急公好义的天性,虽然在仕途上眼看就要有大好前程,但仍是毅然舍弃封侯拜相的机会,弃笔从戎,投身六扇门。有这样文武双全的资质在,超越父亲成为名震中原的名捕快指日可待。
在传言纷扰,群情振奋的一片大好形势下,只有始料末及的爹直在后悔,不该因为听了娘的话一时脑热就真的做出这样的决定,害他目前正陷入三十七年的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绝不偏私,从不弄虚作假的他到底要不要找关系走后门给我打听考捕快试题的内幕?
(忘了说,我们家一向这样,小事娘做主,爹是男子汉大丈夫,要做当然就是得做大事的。不过,打从我出生到现在,我们家好像还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过……)
总而言之,事到如今,任何的临阵脱逃、打包落跑、拒不参加考试的情形都已经不能出现,无论如何我就是硬着头皮也得去考上那么一回。
爹好歹也还是厚着脸皮天天向招募官问考试的内容,娘则针对爹得回来的情报帮我做那个方面的特训。
就连妹妹都自告奋勇,要帮我制订考前培训计划,务必要让我名正言顺地考进六扇门去,不给余家丢脸——其实是妹妹已经打着今后跟我做像爹娘那样的“夫妻档”一样,合作无间的“兄妹档”的念头,为了她的将来让我先行做好一枚铺路的小石子。
于是,在家人的殷切期望下,我终于迎来了六扇门招考捕快的那一天。
其实说老实话,考这个比考童生简单多了,上午考推理题,下午考反应能力。身为一名捕快,只要会这两点就够了,不需要今天“子日”明天“诗云”,去念一些我就算背得下也不能理解什么意思的古文。
我也知道应该努力,若是考不上,拉不下面子的爹搞不好会让我考科举。
上午的推理题在一个密闭的斗室里进行,我战战兢兢地推开那扇门。
娘说,推理其实很容易,就好像数学。比如说甲等于乙,乙又等同于丙,于是我们可以知道甲跟丙也是一样的。
按这个逻辑推论下去,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
我听得似懂非懂。
但毕竟也是临阵磨过的枪,不利也得光一光。
进得门去,我站直了腰。那考场是由一间茶水具备的客房临时改装的,等待我的,是六个衙役打扮的人,与放在桌上、很明显的蛋壳碎片。
坐在正中的一个看起来是众人的头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很是和蔼。
这让我心情放松了不少。
“余公子,今天你要做的推理考试,就是从我们这六个人之中找出偷吃鸡蛋的贼。”他神色可亲地对我说出我的考题,还补充提醒:“你可以使用这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找出这人之后,说出你的论据就可以了。记住,一定要有证据!我们做捕快的办案,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你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一步跨到他面前指向他大声叫道:“你就是谋杀鸡蛋的凶手!”
众人呆然。
当头的那个也怔了一会儿,呆呆地问我:“怎么,你什么工具也没使用,你是怎么判断的?”
“你有口臭!”
不是我自夸,打小在娘与妹妹的无意培养下,我的鼻子可是一等一的灵,刚刚伴随着那人的说话,一阵又一阵鸡蛋所特有的膻腥味儿可不就是从他嘴里散发出来的?
我得意洋洋地说出我的判断,在场的其余衙役们脸黑了一下,然后则是忍不住捂着嘴“噗哧”地偷笑起来。
“你你你……你知不知道这个题是叫在场的每个人都含一口水,然后根据他们吐出来的漱口水中是否含有蛋渣残酴来判断才是正确的推理方式?”
当头那个看起来被我气得很不好下台,吹胡子瞪眼的,只差没拍桌子了。
“郝师爷,这是余头的公子……可能早知道这个方法了,故意不用跟大家开个玩笑。而且虽然他没有提出有力证据,但办案也讲究直觉,我看他就很具有一个名捕快的直觉嘛!”
终于,一边的人笑够了,发觉再不帮我圆场有可能只会让气氛一直僵持下去,遂开口劝解道。
“哼!这样的判案如何叫人信服?就算你凭直觉拿住了真凶,可是没有有力的证据!这道题虽然你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推解过程不可取。这样吧,我姑且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给你一半分。下去吧!”
还好,原来还是给分的……
好过没有。
我松了口气,事后才知道我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在推理题上拿一半分的(别人不是全拿就是一分不得),爹看我的眼光无奈得紧。
下午的反应能力测试则是以接暗器的形式进行的。
这个分数好算,十个衙役各拿五十个一筐的木片暗器围成一个圈子,然后向场中的应试者一刻不停的投放暗器。
应试者在这一关里就是不停地接收衙役们发来的暗器,然后放进自己身边的大萝筐里,直到十个人的暗器发完为止,最后按接到的数量算成绩,这个比法相当公正,也不失为拉开差距的一个好办法。
在这种时候什么取巧作弊的方法都没有用了,应试者只是木然地、条件反射地扑向从各个角度投射向自己的暗器。武功好的接得多一些,武功差的接得少一些,还有就是反应快的,虽然不及有武功的接得那么有效,但多少也比一般人会好一点。
在爹忧心忡忡的目光注视下,我慨然上场了。
在这关键时刻,妹妹小时候比拟阿黄对我的训练反而显出了其莫大的威力。
根据我的经验,接东西只要形成条件反射那就好办了,一旦接出了一定的默契后,不管是飞碟、树叶、还是垃圾,不管是横飞、直射、还是弧线拐都是手到擒来。
于是我半蹲在地,昂然地高抬着头,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大无畏精神地在满天暗器雨中回来折腾着,手不够用了就连脚也用上,虽然姿势不佳,十分有损本人形象,但一场比式下来,累得气喘吁吁喘得跟拉风箱似的,像是也接了个十分之五六,处在及格的边缘游荡。
上下午两场的考试综合成绩出来,我恰好排在第十名以外的第一名,看着爹每况愈下的脸,我心里那个悔啊!早知道应该连嘴都用上多好,反正形象这种东西对于来说是迟早都要抛弃的身外之物。
在这危急时刻,排名在我之上的一位朱姓男子却被一名走路都还要拄着拐的老婆婆拎着耳朵扯回去了。
据说该男子是三代单传的男了,母亲又是个老寡妇了,无论如何舍不得让家里的独苗儿担这份风险。
县太官也只得默许了这朱寡妇当众跟官府抢人的举动,目送肩负伟大传家责任的种马小猪哥离去后,师爷按着在场的排名一二三四五六一溜号数下来,我恰恰好吊着车尾入选此次招收的捕快名单内。
爹把捏在手心里的冷汗抹掉,转过头应和着同僚们奉承的笑。当然,那些叔叔伯伯们都笑言这次我就是因为心智太高所以才轻敌、好玩!不然哪能拿这个成绩呢?
其实我爹已经很想回家去烧上一炷高香,叩谢余家的列祖列宗保佑。
而我,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因为娘说的,只要我老实肯干,听上司的话,基本上混进了公门吃公家饭不成问题。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老实听话”!虽然有可能笨手笨脚一点,理解能力也不是这么高,但既然爹目前是我的顶头上司,他自然有办法会把困难的任务分解成我能理解的。
更何况我在进了六扇门后不久还交到了朋友。
因为新加入六扇门的捕快都要经过一个月左右的集中培训,经过观察和培训然后才好依各人能力分派到各个部门去,娘为了让我能尽快熟悉环境,勒令我也必须在衙门里跟大家一起吃大锅饭、睡大通铺。尽管我家可耻地就在衙门后方的五步之遥也不许我回家。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蓝如烟的。
在一场野蛮的食物争夺战里。
考入公门的第一天,也不知道官委的新手训练员是打算给我们来个下马威还是有虐待狂,从早到晚让我们扛着沙袋跑步,被训练了一天的弟兄们都很饿,这也就是之所以当天晚上的晚餐竞争分外惨烈的原因。
在场的除了我,都是在接暗器考试中以武功出众或是反应能力极佳才考进来的,尽管咕咕做响的肚子多少有点影响了行动力,但至少比我这个反应迟钝又生性胆怯的傻瓜要好上很多。
每次菜一上桌(而且是个八仙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八仙桌,想当然尔,就是只能坐八个人,而我们考进来的新捕快人数明明是十,难道官府有意识要把每天的吃饭时间也变成加时训练?),我捧着一碗白饭好不容易接近放菜的桌子的时候,四散开的人群恰好露出中间一个空空如也、还在滴溜溜打转的木盘。
就算傻瓜如我也知道,在训练了一天后只能空着肚子吃白饭是很不人道的!
莫非娘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让我进六扇门来体验竞争的激烈与残酷性,顺便教育我粮食来之不易?
看着当天所有的菜几乎都是一上台就一抢而光。我欲哭无泪地捧着自己的白饭窝到角落理郁闷着,在我前面一人突然地怒了。
“嘁,衙门里就款待我们吃这个啊?老大一条排骨居然连点肉都没有!”
说着,他顺手—挥,白皙的手指握着乌黑的筷子,终端在空气里划出一条油腥的弧线。
“啊呜!”
不知道我是饿疯了还是因为训辣的条件反射还没过去,总之,看到那还在半空中没落地的排骨,我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两腿窜高——因为两手还捧着铁饭碗不敢放开,所以只好用嘴一把衔住了被他嫌弃没有肉、直接从饭碗理开除的排骨。
他讶然地回头看着我,突然抿嘴一笑。
害我无端就为自己的狼狈而有点羞愧起来。
向我报上大名的同僚就是蓝如烟。
看起来水水嫩嫩秀秀气气的一个人。
如果说我因为长得像娘而像女孩子,那么他简直就是个女孩子化妆的。
我完全不能想象他在一堆如狼似虎的差役中是怎么抢到这么多的菜,而且几乎都是最大份的。
“过来一起吃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他笑眯眯地向我招了招手,没等我答话就已经自顾自地坐在我身边,把他碗里的东西分类向我碗里挟。
“芹菜,不吃,给你;青椒,这种味道怪怪的东西也给你……这山药蛋太腥了,拿去!”
他真是个好人!
我捧着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地布上了菜的碗,含着满口他塞过来的东西感激涕零。
不过他不喜欢吃的东西是不是也太多了一点?
娘说挑食不好,长不高的。
但彼时我满口都是食物,顾不上跟他说这些。
遇上了他,我终于结识了我十六年的人生里出现的第一个朋友。
他真的很照顾我。
在集训那一个月里,每次都是抢到一大堆吃的然后拉我到一边分我吃。
正因为有了他,我在竞争激烈的残酷日子里也能吃得头好壮壮,并且长高了一寸半。
我娘对这个成效欣喜不已,觉得既然我吃公门饭有助增长,以后索性早、中、晚三餐都在那解决了。
当然交到一个朋友对我的帮助还不止这一些!
别看蓝如烟斯斯文文的,打起架来可毫不含糊。
刚进衙门的时候就因为我们俩都长得比较瘦小,同伴们很是看不起。有一天一个人有意无意地指着我们说:“这世道越来越奇怪了,娘儿们也可以混进六扇门吃公门饭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蓝如烟已经扑上去把人揍到不成人形。
晚上郝师爷到捕快房查问当天打架经过的时候,他把我推向前狠狠地在我背上一捏,顿时把我痛得眼泪汪汪的。
然后他是这样申述案情的:“因为那几个人看余总捕头的公子不顺眼,欺负他,我看不过眼才出头的。虽然余公子是名捕后人,对他们尽力忍让,可大家既然一同考进来了就是同门,难得的缘分!哪里还有分什么高低贵贱的?他们的心态太不正常了,所以我忍不住身体力行地教导他一点做人的道理,以便让他多增长些人生的阅历。”
一番话有理有据、声情并茂,说得最注重理论证据的郝师爷脸色大为缓和,再看看我的确是一副泪汪汪的可怜相,反而又狠狠地驯斥了到现在还趴上床上动弹不得的挑事者,这才把这件事情告一个段落。
没有被骂,我也蛮高兴的,就不计较他把我扭青了一块的事了。不过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的,那就是爹为了表示他对所有下属一视同仁、公事公办,从来不许我在衙门里说我的身份,平常就连我叫他都得叫—声“总捕头”的,蓝如烟是怎么知道的?
当我把这个疑问向他提起的时候,蓝如烟眼里闪烁着狡诈得叫人发毛的光芒,在我头上拍了拍,很拽地给我一个的答案:“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不过我偏不告诉你!”
他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可是我没有想得到这么多。
因为他已经体贴地拿来了药给我擦被他扭青的淤痕了,他真是个好人啊!
一个月的集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也被分成五组,分别听从不同的部门调遣。
我以为我会跟蓝如烟分在一个组的,可是他却被抽到风化组去了。
据上面的说法,那是比较物尽其用的好办法,凡是看到小蓝的脸一脸色迷迷的男人,那没得说,一定是淫贼!
这么好用的天然探测器不用,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而我,虽然在集训中反应平平,但秉承着虎父无犬子的传统理念,被派到血案组。
虽然同在一个地方上工,可是因为各组的侧重点不同,分派的任务与巡查的路线也都不一样,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黏在一起了。
临别时,小蓝拉着我的手很依依不舍地与我惜别:“小常,以后我不能照顾你了。自己要小心,本来要跟你分在一组的李言武是个空心大萝葡,不会看出你真的很傻,可是他又被派去当卧底了,你将来还不知道要跟谁做搭档,但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知道吗?”
我被他说得背上的冷汗涔涔下,原来我跟别人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犯下的傻事没有一千件也起码有八百件,却连一次“笨蛋”、“傻瓜”都没有被人叫过,全是他帮我兜着啊?我还以为我自己多少变聪明了一点呢!
唉!
不知道我的搭档会是谁?
在没有正式的任务委派下来之前,爹决定先让我跟经验老道的年长捕快去巡逻,也好先热悉街道环境。
被上面一番评议下来后,一起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兄弟们就要各自分赴前程,出于小蓝的提议,我们一起凑份到镇上的望江楼去吃顿好的,以兹纪念这一段同甘共苦的日子。
我当然没有疑议,还把小蓝那一份钱也出了,被收编进六扇门后发的第一个月的薪水就这样告别了。
宴席上,我因为要跟小蓝分开了很是舍不得,又听说过酒这东西可以一醉解千愁,于是一杯接一杯,喝得我频报内急。
偏那天酒家生意太好,导致茅房也生意兴隆,我在门外候了小半个时辰它都没有间歇的机会,实在憋不住了只好扭扭捏捏地拐到后巷,解开裤裆就飞流直下三千尺。
尿得正高兴呢!突然感觉下方被我尿湿的那块地儿有点奇怪,似乎土质非常松软,被尿一淋,那土渐渐塌陷下去,显出里面大有内容。
我一时好奇心起,沿着渐渐显出轮廓的地方尿了一圈,赫然发现一截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动物肢体半埋在泥土中,呈现在我面前!
这这这……这似乎是人类的手?
活的人是不能在土层下呼吸的,那……那么,也就是说、这里有个……死人?
“哇啊啊啊啊——”
我发出惊天的惨叫,虽然很想屁滚尿流地离开这个会被人捉拿随地大小便现行犯的场所,可是我的腿迈不开步。
我的惨叫声引来了一堆围观的群众。
尽管围了一大圈人来瞻仰我刚刚尿湿的地方很是不雅,可是他们的出现好歹让我壮了壮胆。
有人在旁进说这件事一定要报官。
我打从心底赞同这一决议。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只是说着、看着,却没有一个人行动?
我惊骇到差点就成斗鸡眼的眼珠子转了转,终于看到我身上穿着新发下来的衙役公服。
敢情他们以为我就是“官”了,都在等着我处理这件事不成?
可是我我我,我怕血,也很怕死人。
但是我不能给爹丢脸!
在我犹豫着要晕还是不晕的关键时刻,小蓝他们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快速赶来。
有了这么多穿公服的人出现,现场终于安静下来,并立刻变得井然有序。
藏在土下的东西也被挖出来了,果然是—具人的屁体。
是大约年龄在三十后半的男子。
长得倒是仪表堂堂,致命伤在血肉模糊的胸膛处。
“我再也不要到这里来尿尿了!”
我惊魄未定,两腿还直在发软。
看着闻讯而来的老捕快跟仵作已经忙碌起来,记录案发现场的情形、查验死者身上的伤口,先前被小蓝打过后才成为好兄弟的马如龙在我身后小声嘀咕着:“尿尿也能尿出一宗大案来,运气真好!”
按当时的刑部律法,第一办案者必须对本案负责到底的原则,这宗离奇的杀人案自然是得落到我身上了。
基本上来说,虽然当一名捕快不管是抓小偷还是拿采花大盗都是为人民服务,可是最最容易闯出名头的,自然是去破什么命案、血案、惊天大案。
而我才入六扇门就受命去侦破一宗命案,直接略去我应该做的巡查、跑腿、调查处理民事纠纷等等循序渐进过程,简直是无形中实现了超越障码三级跳。
爹对这个事件带来的影响的反应是喜忧参半。
如果我像年轻时的他,那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时机,扬名立功在此一举。
然而,面对着一个从外在到内在都与自己相差甚远的继承人,我爹除了学伍子胥一夜白头还能做点什么?
倒是娘在一旁出了个主意,“福儿虽然没什么经验,担不起这等大任,但我们余家不是还有个金陵第一名捕的他爹在嘛?福儿的搭档到现在还没有,你自告奋勇得了,你们父子档连袂出手,不管谁的功劳那还不是咱余家的嘛?破了案子将来也好为福儿积累些必要的资本。”
娘一语惊醒梦中人,虽然爹是很想把这个侦察父子档开下去,可惜他还有一宗要案在身,分身乏术。
但无疑的,娘这个提议也为我的困境开辟了一条新的解决之道。
既然办案一般都是两名捕快同时出动,东边不亮西边亮,就算在其中我的完全不能起到作用,好歹也可以给我配个本领高强的搭档,至少不会叫死者沉冤不得雪吧!
有了这样的根本解决办法,爹的心定下来了,不再反复思考着让我离家出逃等逃避现实的举措,转而研究他手底下的捕快究竟哪一个最适合做与我搭档的倒霉鬼。
事实证明有人要倒霉的时候挡都挡不住。证据就是我爹第二天一早就兴冲冲地把我从床上挖起来,去见—个好死不死,恰好要在这个时候撞回来结案的一流捕快。
据说这人是捕快中的后起之秀、新升起的一颗明星,他在三年前才加入六扇门,当年便破了一起因宗教迷信活劲而引发的连环杀人案而名声大噪。后来在一场追捕中他的搭档因公殉职,所以到现在他身边也还没有固定的搭档。
“福儿,这是高非凡高捕头,以后你就跟在他身边多学点儿,知道吗?”
当爹含着热泪执起我的手,既像临阵托孤,又像清仓甩卖,还有点像强行嫁女般地把我托付给面前这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心底一直抱着渺茫希望能与小蓝复合的侥幸已经没有了。
这个人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会不会像小蓝一样聪明又温柔地给我做好一切收拾善后工作?
虽然小蓝偶尔也会欺负我,可是大半时间他都在帮我,而且他是知道我傻也不会嫌弃的人。
“来呀!福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高捕头?你要以高捕头为榜样,别丢我们六扇门的脸!”
爹看我呆站着不动,心里大急,也不管我对陌生人的心理适应期过了没有,就强行把我推上前去,勒令我给别人打招呼。
“高高高……”
我哭丧着脸,把头仰高三十度,只看见一枚白皙的喉结。
再把头抬高六十度,看见了一管高挺的鼻子。
直到我把头仰成九十度时,终于对上了一双如墨夜里的星星般的眼睛。
我知道我的身高不够普通标准,只有五尺一寸多一黠。
爹每每为之叹气,钦恨于我不管身材还是智力都接不了他的班。
娘说我才十六岁,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可是爹也不用这么快就找个榜样来激励我飞速拔高成这样吧?
真是合了他的名字,高到非凡。
除了傲人的身高外,他还有一副英俊的皮相。
一身的劲装看起来非常精明强干的样子,高挑挺拔的身材随便往哪一站就是鹤立鸡群。英气的嘴角微抿着,细长的眼精光熠熠,只是不知怎么地他给人有点孤高冷漠的感觉就是了。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下瑟缩。
那双眼睛的主人冷淡地上下打量了我一圈。然后,那双眼睛上方同样好看的浓眉皱了皱,吐出他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余总捕头,我不当托儿保姆的。”
“福儿已经十六岁了,不小了,呵呵,呵呵,该长的地方都长了。”
爹傻笑,不过我知道他是在装傻。
为了把我推销出去,爹偶尔也会扮猪吃老虎。
“而且跟我搭档很危险,我在办案中无法顾及别人的安危。上一次就已经损失了一个同伴了,我认为大可不必再多浪费一个。”
原来别的老捕快都有搭档,唯独他没有,还真的是因为跟他搭档的人在办案中险难身亡啊?
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随便就能碰到的好事不是这么轻松容易就能享受的。
“没关系,福儿就是太少阅历,能跟着高捕头游历游历,也是好事。而且我们官差办案最讲究团结协作精神,你独来独去的习性也该是时候改一改了,这次你务必要携带伙伴共同进退,这是我这总捕头的命令,你想不遵从吗?”
可惜我那一心为公的爹已经决定了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将让我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总之目前的第一步计划就是得让我巴上眼前这位高捕头再说!
看样子爹为了破案,是不惜牺牲小我了!连“总捕头的命令”这么大的帽子都盖下来了,叫人敢不遵从吗?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爹像是有点话里有话的样子。
然而,这次高非凡却没再违抗成命,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在我还没完全接受这个事实而站着发愣的时候他就已经转身走开,一刻也不浪费时间地向整理案件记录的师爷、还有解剖屁体的仵作了解案情去了。
“福儿,你还不快跟上去!记得一定要听高捕头的话,绝对不可有任何违抗!”hksar
爹叮嘱我要珍惜每一个学习的机会,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听话不惹他生气抛弃我。
我略带哭意地点点头,表示我听懂了爹的话,然后拚命地跟在他身后追赶他的脚步。
行至无人处,高非凡突然停下步子,害我差点没一头撞上他的背。
“不想死的话就离我远点!我才没空带小孩子瞎闹!滚开!”
这这这……这人怎么这样啊?
好恶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因为这些许的愤慨之心盖过了爹叫我一定要听话的命令,我决定就偏不滚开,跟着他看看谁比较倒霉。
事实也证明当一个傻瓜下定了决心拿出傻劲儿干一件事的时候,没有不成功的——就算失败也是为了涎生成功而做的前期准备。
在我创造了第三百六十七个成功的母亲后,第三天,高非凡莫可奈何地带着我上路,查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