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军师!北方来的信——」
毛躁的小兵手里举高一纸牙白色信笺,嚷嚷地直闯营帐。猛然想起什么,赶忙止住脚步,恭敬地在帐前道:
「湛军师,下官要进来了。」
「嗯。」里头传来允可。
小兵立刻兴奋地掀门入帐。望见这大名鼎鼎的湛军师凝神研究地图,心里不仅崇拜,更对此战役有了必胜的把握。
「湛军师,您的信。」双手虔诚递上。
「是参赞。」湛露抬起头来,提醒道。
她的面貌已经完全脱去稚气,虽没有姑娘家的娇美柔弱,但双目清明湛湛,蕴满英华。她对著小兵纠正道:「没有军师这个职位的,在军营里要唤我参赞才对。」接过信,顺带在他头顶轻轻一敲。
「唉唷!军师是大家给您的封号嘛,谁都知晓,您名副其实啊!」这三、四年来,湛军师的名号有多么响亮,他们这些站在前线的士兵不会不知的。
据说,不论战况多么吃紧,只要有湛露为军中参赞,必可不败。
夸张点形容就是:即便是以百挡千,湛军师还是有办法使其获胜。
本来他也觉得是胡扯,不过他们家两个哥哥也是作兵的,戍守边境已经有好几年,前阵子忽然回了老家,把大夥儿都给吓了一跳!原来是战事终於告歇,而他们参赞建议让离家许久的士兵可以回乡探望亲人。
兄长们口中感谢万分又赞不绝口的参赞,就是湛露。
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将拖延数年的战事,只用不到四个月就令其终止?
他很好奇,更多憧憬。而说来也巧,这回东南沿海抗倭,军中赫然就见湛露之名。
「别贫嘴。」湛露听了小兵的回答,微微一笑,而後又正经道:「参赞就是参赞,以後告诉大家,可别那样唤我,知道吗?」她并非发怒,语调也很平和。
不过,那小兵忙正步站好,喊道:
「遵命!」
这位湛军师厉害归厉害,治军严谨可也是极有名的。所谓军令如山,就算他们这些小兵学识不高也很明白,所以无论多小的命令都必须绝对服从。
像是,进湛军师营帐前一定要通报。
「行了,谢谢你。先出去吧。」湛露点头,轻挥手,让那小兵退出。
待得他离开後,湛露撩起袍摆落座,将手中信笺展开。里头写道:
贼人勾诸倭大举入寇,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汝切记小心,日选将练兵,为捣巢计。
苍劲有力的字迹,在最後勾勒「上官紫」三字墨痕。
「真是。」湛露淡淡露出笑意,喃道:「明明人就在遥远北方驻守,还管这沿海地方做什么?」千里迢迢写信来,只为了提醒她小心。
这男人就担心她打输仗。
也对,他们两个可是好对手,她若是先败了,他肯定空虚寂寥。
湛露淡扬唇线,磨墨提笔,在案上藤纸挥毫书写。
已经忘了是谁先开始的,原本只是为公事传递军情及消息,而後却慢慢演变成默契通信。总之,若是对方出征战危,那么总是会有一只信件送达,里面写的不是什么绝妙兵法、奇袭战计,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不著痕迹地表达关怀之意。
旁人不明就里,便以讹传讹,绘声绘影。听说过他跟上官紫同书院出身的人,皆道他们为棋逢对手,恩怨由来如瑜亮情节,加油添醋地传言他们是在互相嘲笑对方。还有人开场赌他们两个死敌,谁会先低头败下阵来呢。
她和上宫紫都不是会解释的人,也就任著流言满天飞,飞得好似变成真的了。将开口蜡封好,湛露轻轻悦笑。
将小兵重新唤进,将自己回覆的信件拿给他道:
「送至东北上官紫将军,要快马。」
※※※
东北浑河驻军地
「将军,建州女真的王杲部与王兀堂部已经控制了浑河东南至鸭绿江一带的地方。」
数名高头大马的北方汉子在军帐中面色凝重。
近年来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势力扩展,持续朝著南方移动,散居在开原以北及以东的地区,并且开始与大明发生争端。
他们通过边境互市与汉人进行贸易,却经常趁机大规模掳掠汉人作为奴隶以供驱使。现在终於坐大起来,在边境蠢蠢欲动,慢慢啃食大明疆土,此役必须以武力征剿女真野心,更为巩固东北边防的重要战事。
身著玄黑战甲的男于伫於中央,他的面容极其俊雅,质息沉稳内敛,和一般战士显露於外的飞扬跋扈完全迥异;身材虽然修长,却不若身边副将累累的肌肉贲张。
不过,这些杀气腾腾的巨魁大汉,可都耐著急躁的性子在等待他们举世绝才的大将军分析战况,给予命令指示。
上官紫垂眸,在详细审阅过军情後,慢慢启唇:
「若女真各部团结,那么我方的军力将不堪一击。」
几名汉子狠狠抽气。这的确是事实,而且还是个没有人敢明说的可怕事实。
上官紫在绷紧的气氛中表情不变,道:
「分其部众以弱之,别其种类以间之,使其各相雄长,而不使之势统於一。」他从容道出女真弱点,一针见血。「大明对女真采各部分而治之,只要利用各部落之间的矛盾,然後相互牵制,就可削敌战力,分别击破。」
将官们屏气凝神,望著上官紫落在地图中的长指,听他续道:
「占据松花江南方的是海西女真的乌刺,而乌剠和建州女真的亦达哈两人素有嫌隙,稍微挑拨,乌刺必不会坐视亦达哈逼近领地,待得他们两方战毕,就为我军出兵之时。」
将官们抬起脸,虎声吼道:
「将军,真有你的!」如此高招,实在令人不得不服气啊!
上官紫受得称赞,并未得意忘形,仅淡道:
「待我方胜战,再说此言不晚。」
「是!是!」汉子们嘴上应道,但心里想的却是:既然有此妙计,那么他们打败那些个寇虏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一谋策之间而已,本来低迷的士气顿时大振起来。
「将军!有信到!」士兵得允後进入,将信奉上。
上官紫接过,那笔迹他认得。黑眸深邃处不自觉地带著趣意,打开检阅,前头只写了四行字:
瞒神弄鬼
昧地谩天
名过其实
以蠢测海。
最後则有个韩信点兵的问题。
还在帐里的将官忍不住偷眼瞧,才见内容,其中一人不禁大大地为上官紫抱不平!
「将军!这人居然说您瞒神弄鬼,只会暗中耍花招!还说将军你之号名过其实!又说您这个,嗯呃……什么海,」武官一般识字有限,懂这几句已经非常了不得,反正前面三句没好话,最後也不是多么歌功颂德的句子。「您看最後还给您出这算学问题,摆明是瞧不起您,讽刺您下会点兵!」
其余部属闻言,立刻同仇敌忾。
「什么?!是哪个敢诋毁将军的?」
「太小看人了吧?」
「是啊!咱们替您讨回公道!」
面对副将们好心的维护,他浅浅地勾起唇角,却不知是对信还是对人。
「没事,」上官紫挥手,「你们先出去。」
部属心里不满那写信人,但却不敢造次。这上官将军看来尔雅俊美,但治军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铁血手腕,很多士兵都彻彻底底领教过了。
个个依言步出营帐,口里却还直嘟囔:
「我刚瞧见了,属名是湛露。」
「什么?又是那个厉害的小子啊。」
「我跟过他,他也常收到上官将军的信……他们究竟有什么过节?」
谈话声逐渐远去,他们在讨论两人到底哪里来的深仇大恨的内容已经听不到了。
上官紫只是暗叹。湛露「将错就错」的信件也不是第一次误导了。提笔在秀雅的字迹旁进行计算,韩信点兵的题目,答案为一千四百二十四人。
再对照著前头那四句话,他微微眯眸,喃道:
「瞒天……过海。」
他真想亲眼见识,她将如何「瞒天过海」
※※※
沿海外数百舰船进犯东南沿岸!
烽烟莽莽,令无瑕天幕产生曲折的破裂。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内,长达百里的海岸线几乎被倭寇的海盗船包围,那庞大聚集的阵势,步步逼近的压迫,慑人意志!
远处火炮炸响,隆隆不绝,震霄骇地。湛露於军帐中掌握军情,以随时应付变化;尽管敌人即将抵临,挑衅的号角声高昂鸣呜,刺人耳膜,战况正是激烈,她依旧於营帐内平静镇守,仿佛另处一方安定空间。
主帅已经依她指示至前线指挥,只要不出差错,他们胜券在握。
她的献计能够总是那么顺利,最大的缘由在於她不会抢功。若要说这几年来累积的功勋,她可以封作一品武侯了。
但她至今却仍是个小小参赞,就是因为她会将功劳全部让给将官。所谓功高震主,如果将官觉得她是威胁,那么她也就无法再向上呈计,就算能够建议,领兵的将军可能也不会接受。
作战之时最忌争斗意气,这种情况绝不能发生,军中产生芥蒂和心病更是必须断绝,所以,她不邀功也不抢功,如此一来,将军便会接纳她的计策而不是排斥,打了胜仗,将官们也乐於受禄晋爵。这些现实道理,可也是在书院里磨练出来的。
而她,就算没有金银珠宝、封侯升官,不过,她却得到士兵的信赖,无可价量。她唯一提出过的要求,就是拥有自己单独的营帐,表面看来是让她安静思考兵法,实际上则是为了好好掩饰她女子的身分。
如此就够了。
她曾对上官紫说过,自己只要当个小小的参赞,而她也的确甘之如饴。
「湛参赞,倭寇已近沿岸!」一人急奔而来传报情况。
「很好。」她扬眉,等著对方自投罗网。
「参……参赞,」军营里空空荡荡,仅有数十名小兵陪同留守,难免不安。一人问:「您……您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击退倭人?」
过度挤压的氛围令人头皮发麻,听得远处「轰」地船炮声响吓得大夥儿惊颤腿软,就怕自己脑袋等会儿也给炸得开花,恐慌中却瞅见湛露神色依旧宁静如常,仿佛只是哪家的庭园在放爆竹。
对、对啊,他们有百战百胜的湛军师,有啥子好怕的?这么一想,不觉就安定了些。
湛露露出安抚的微笑,道:「对方擅於海上作战,易言之,我们在陆地才能拥有优势,所以,首先,必不然於海上和他们硬碰硬。」
「嗄?」小兵不解,「可是咱们的船都已经出发迎战了啊!」那不是完了吗?
「那些是诱饵。只要能将他们引到陆地上来,不管是地势或者环境,都是我军较为熟悉。」
「那、那要如何诱之?」有人再问。
她没答,只道:「我问你们,倭寇为何进犯我大明?」
「呃……」小兵认真想了想,回道:「因为……想抢劫?」听闻朝贡贸易无法满足他们,所以才屡屡武装抢夺沿海居民财物。
「没错,所以他们一定得从沿岸上陆,否则何来劫之?」她轻慢细语,分析其中利害关系,「只要我们假装打败,他们必乘胜追击,这就是诱因。」
「如果他们不上当呢?」小兵疑惑。
「不,他们一定会上当。」她双眸闪过精光。
「为何?」小兵们睁大眼。
「因为有人会在士气旺时鼓噪。」她温温一笑,道:「我将先前掳来的那十数名倭人放走,用五十两银子收买了他们。」
「呃……可是他们毕竟是敌人。」小兵们皱眉心焦。敌人可以信任吗?
「如果我给你们五十两黄金,你们会不会出卖自己人?」湛露问道。
「不会!」小兵们立刻展现对国家的忠贞。
「那就对了。」湛露语带玄机。除了己军,她谁也不信。
「咦?」对什么?
「用黄金收买你们都不行了,何况我只给那些倭人五十两银子?」她心平气定,言笑晏晏,自若道:「他们若非同你们般不接受卖国,就必定会觉得我小看倭人气概而愤怒,此为激将。我将主军力调往岸边埋伏,同时制造出军粮短缺且急需後援的假象,并用银子收买他们,要他们在战时大喊:『别去!他们还有很多兵力!是假装战败的!』以让我军能拖延时间候援。不过你们想想,他们会这么说吗?」
小兵呆滞半晌,一击掌,恍然大悟!「他们不会!因为他们以为咱们军粮不够,所以会要自己军队不顾一切地往前攻!」
这就中计了。湛露眯眸。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兵法之诡,能攻装作不能攻,要打装作不要打。「我以假敌情让对方以为是真,说出真敌情,对方就以为是假。此计谓之,瞒天过海。」乃示假隐真,疑兵之计。
她缓慢地、沉著地,语调温和柔软,将复杂的计谋完整说明。
好……好厉害……
他们是用身体打仗,湛参赞却是用脑袋!
湛军师这个美称,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小兵个个钦佩不已,对湛露坦露出万分尊敬又崇拜的眼神。
「参赞!」又有前线军情进来,「倭寇船舰触礁,已有半数毁坏!」
「好极。」完全在她预料中。今为月初,适逢大潮之日,肉眼决计看不到礁石。她睇著案头的海防图,「倭人擅泅水,船沉了就只能游上最近的岸,届时,埋伏於陆地上的大批我军将会把他们一网打尽!」会赢的,她知道能赢。
而且……船坏了,倭寇根本毫无退路,只能乖乖就擒。
小兵们在前方传回大胜之时才迟迟想到这点,对他们的湛军师心悦诚服,敬仰得五体投地。
校尉见湛露在众军欢欣鼓舞、兴奋鼓噪之际,昂首望著青空,疑惑问道:
「参赞,咱们胜了,您不高兴吗?」
「不,我很高兴。」她回神,微微一笑,用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只不过……不知他那边如何了……」
※※※
锵!
兵器交错声惊耳,电光石火之际,只见一抹紫光闪过,女真族乌刺的大腿立刻喷冒出赤红血水。
「放下兵器。」身著玄黑色战甲的俊美男子姿态凛凛,一手拉著自己座下骏马,一手持绛紫刀指著对方大将。绛紫刀为御赐兵刀,因刀面紫中带有深红,故为名。
拿在上官紫手中,更是相辅相成,气势非凡。
乌刺的伤处流出鲜血,不停滴落黄土地,但他却愈战愈是兴奋,放声道:「放下兵器之前,要先打个过瘾才行!」话方落,他驾马朝上官紫冲去。
上官紫没有闪避,矫健一踢马腹,和他面对面迎击。
乌刺暗暗叫声好汉!心中有著对勇敢战士的无比欣赏。举起手中大刀,在彼此错身的刹那,看准了对方的要害猛力砍下!
却不料,仅是手起刀落的瞬间,但觉一阵疾风迎扫而过,上官紫连人带马忽地失去踪影,乌刺惊愕竟有人的驾驭技巧可以高超至此!虽很快返身,但上官紫却比他更快,已经从他背後无声无息地挥出绛紫刀,将他打倒落马。
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乌刺肩处及背处被砍了道深口子,鲜血直流,却还是躺在地上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没想到你们汉人之中也有如此勇猛战士!我乌刺败在你刀下,也算是败得有价值!」
上官紫勒住座骑,居高临下睇著这异族的性情大汉。
乌刺见他年纪轻轻,却又武艺惊人,忍著痛道:
「小子,你姓啥名谁?」他可也得知道自己是栽在何人手中。
上官紫优美的嘴唇轻扬:
「复姓上官,单名紫。」
「啊啊!果然!果然啊——」原来他就是在一夕之间灭了亦达哈部落的那个将军,「哈哈哈!亦达哈啊亦达哈,今日我乌刺与你同样下场,你可也得服气了!」这威震边疆的大将军,他们敌不过啊!
「你有什么话,可到了牢里再和他讲。」副将上前,将乌刺绑起,「就把你们哥俩好关在同间牢房吧!」将人拖走。
「他娘的!谁跟那亦达哈是哥俩好!」流血过多导致乌刺面色发青,在被架走之际,却还是胡乱大喊道:「上官紫!上官紫!不如你来女真吧,咱们可以给你很多牛羊和女人——」
「真会胡说八道。」参将啐一声,走近抱拳道:「启禀将军,我军大胜,乌刺其余流窜在逃的手下,已派人马围剿。」
「很好。」上官紫点头,身边战事已然告歇,其余士兵皆在处理善後。眼眸轻瞥,见不远处有部属故意凌虐战俘,他不悦地皱眉。
参将察觉他脸色,顺著一瞧,赶紧先道: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点把人带回——」
东面草丛有光闪逝,上官紫反应极快,立刻推开参将,低喝示警:
「有残兵!」
一支利箭疾疾穿透他的身体,上官紫却恍然末觉,瞬间腕节反转,将手中沉重绛紫刀同时射出,只听一声凄厉惨叫,那偷袭残兵大概已经被飞刀拦腰剖半。
「将军!」逃过一劫的参将站起,大惊道:「你中箭了!」
只见那支利箭就插在他右肩处,几欲没半,战甲里处流下深色的泊泊鲜血。
不少士兵发现这方骚动,上官紫却面不改色,单手硬生生将箭折断。他沉声道:
「不碍事。」又交代:「替我将刀取回。」一扯疆绳,策马离开。
「格老子的,还真不怕疼。」参将吞著口水念道,蹲下身戳戳那断箭,不一会儿,却猛地抓起它瞪大了眼。「黑、黑色的……」血!
他还以为是因为将军的战甲才看起来像黑色,怎么连这箭上也——糟!
那支箭上……有毒!
※※※
两浙海防。
「三日内将所有余党铲除。」
鲜少动怒的湛军师,在接到上官紫已经准备班师回朝的信件後,就绷著脸下了这道命令。
众人以为湛露是因为上官紫凯旋回京,还特地捎信来炫耀,所以动了气;当下屁都不敢放,在东南沿海将剩余倭人扫得一乾二净。
三日後,湛露不等军队,自行骑马先返回顺天府。
她日夜赶路,跋涉千里,一身风霜,过家门而不入,直冲上官紫的侯府。
「你是?」在大门前,管事瞪著湛露沾满泥上的战袍,惊讶问道。
「湛露。」报上名,她就越门而入。
「啥?」管事儍眼,立刻追上去,「等、等等!这位公子,你不能擅闯——」
湛露?湛露?啊!湛露不就是那个传闻中主子的死敌吗?
肯定是来嘲笑主子受伤的!管事像只老母鸡,拚命跟在「他」身後追赶。
湛露脚步甚快,年迈的老管事气喘吁吁,边喊道:
「你不能这样——湛公子——」
「怎么了?」一名著鹅黄衫裙的美丽少女捧著水盆,在廊上出现。「吵什么呢?」她问著管事,漂亮的眼却滴溜溜地直往湛露身上转。
湛露看见那少女,先是一愣,而後停下步伐。
「这、这位、湛、湛露公子!闯进——咱们府——」老管事後来追上,喘得没法将话说完整。
「上官紫在哪儿?」湛露问著那秀丽绝伦的少女。
「你就是湛露?」那少女极好奇,不答反问,笑容甜美地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好年轻啊!
「我想见上官紫。」她重复来意。
「你找我大哥啊?他在东面数来第二个厢房……」青葱指路。
湛露立刻朝那方向走去。
管事却哀道:
「绿小姐!」那湛露来势汹汹,必定不怀好意啊!
「别担心。」上官绿弯眼而笑,突然想起什么,轻呼:「唉呀,我忘了大哥正在更衣——」不过他们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吧?
耸耸肩,留下老管事,抱著水盆走了。
※※※
湛露没有出声通报,使劲用力地推开房门。她从未这般失礼过。
门扉「咿呀」往两边敞开,她急急走入内室,终於看到榻边躺坐著她朝思暮念的身影!
上官紫长发披散颈背,半身赤裸,俊美的面容有些苍白,胸肩捆绑布带。除此之外,他完好无缺,墨黑的瞳眸也因为映入她而泄露讶异。
没事……他没有事。
湛露怔怔站住,这才发现自己紧憋多日的一口气总算松了。多少个夜晚,她频作恶梦,梦到他血肉模糊,甚至肢体破碎——就如她在战场中所见过的伤兵一般,不忍卒睹。
「你……你吓死我了……」她怔楞地指责著。才接到他的信,她就发现不对劲,他运笔向来简洁有力,字迹强劲,但他告知将要回京的那封书信却笔意软弱,虽然有心掩盖,她还是一眼就瞧出。
想著他绝对是受了伤,她辗转反侧,心生焦虑。好不容易将战事彻底结束,这么匆忙地赶回来,就是想要亲眼见他没事。
她风尘仆仆,青丝微乱,面颊沾染黄沙,征衣甚至没换下,大概是从战场就直奔而来。那著急担忧的神情,令上官紫心底著实流过一阵暖意。
本想询问她为何这么快就回京,但她的神情和态度,在在表示那理由就是因为自己。一切尽在不言中,睇著她良久,他慢慢启唇:
「我倒是……第一次瞧见你这么慌张的模样。」察觉自己尚衣冠不整,眉峰轻蹙,拿过床旁的外袍欲披上。
湛露看他右肩包著渗血的布条,不觉上前接过那锦袍,柔声道:
「你受伤了不方便,我帮你吧。」她毫无察觉他的注视,直到指尖碰著他温暖的肤触,才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女子,见到男人裸身却不避开,也太过豪放了。
不过,在军中,没穿裤子的她都见过。
可现在不是在征战,她面对的也非自己的士兵啊……
「我自己来就行了。」上官紫缓慢地拿回,自行穿好长袍,将裸身包裹住。
她微愣,敏感发现他这个动作有著含意。迟疑从脑中稍闪而逝,她不及思考,只好放弃介意。
「你的伤势如何?」她拉过椅子落坐,解开披风。
「不碍事,只是伤口存有余毒,需要休养。」他轻描淡写。
不碍事?闻言,她忽感气愤起来。
「我听校尉说,你中箭之後明知有毒却还是留在战场,非得确定女真人不会再犯才回朝,你简直——」没几句就说不下去,因为她清楚知晓,倘若自己是主帅,也绝对不会因为受伤背战而去。
军心要稳定!这在战场上非常重要。
更何况,长年处於沙场与人作战,受伤总是在所难免,只是迟早问题而已。摇了摇头,她略显叹息道:
「傻子。」让她好担心。
他勾唇,直视著她,「傻者,又岂止我一人?」
她一顿,表情赌气地笑出声来。
「你别拐弯抹角损人。」语毕,她歇了笑,凝神看他,关怀的眼神十分直接。「……你瘦了。」上回他们碰面,是半年前在兵部擦身寒喧,怎么他都不听她的话好好保重?没有强壮的身体,如何领兵杀敌?
她的注视实在太过赤裸,上官紫知她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是男儿身才没有顾忌,但事实却是他早已明白她为女子。不著痕迹地避开她的眼,他道:
「只是因为受伤。」
他移目的举动做得极轻巧,但她却感觉一刹间两人之间仿佛有哪里不自然……
要自己别对这种小事胡思乱想,她取笑道:
「北方土地广大,物产丰硕,你怎么不叫士兵打些野食补补?」
他摇头,「训诫大将不可私役士兵的是谁?」
「哇!你拿我的训斥来训斥我啊?」她状似不服地抗议,双眼却含笑。她治军时的确严禁将官把兵丁当成私有奴仆使唤,违者一律军法处置。「……真好,总算可以睡到床,而不会腰酸背痛了。」她半真半假地槌槌膀子。
他问道:「这回可休息多久?」
「两个月。」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准明儿个兵部又来公文,没睡熟就得披挂上阵。「你呢?」她反问。
「也是两个月。」而且他带伤,确定暂时无法出征。
她眼睛顿时一亮!
「这倒是我们头一回凑合上了。」每每不是他征战、她回家,要不就是她出发、他归来,总搭不到一块儿。「将军,你不请下官吃顿好的洗洗尘?」她倾身,平常聪敏计敌的眸光天真灿烂。
在他面前,她就是毫无理由地能够舒解放松。
她坦露的真诚笑颜使上官紫微顿。她身上有的只是泥沙和汗水,无姑娘家惯抹的胭脂花粉,更别提她面貌几无世人所评之美色,但那近在咫尺的开朗脸容,却对他的情绪造成某种程度的牵引。
若湛露之曦朝阳,似众星之拱北辰。
人如其名。她真像露水,那般不令人惊艳,却必然存在。
他们二人相识多年,他似是今日才突然了解到,在肃杀血腥的疆场,这一书一信间,传递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默契,尚有同袍的支持与安慰,更是……一种悄悄酝酿的感情。
虽然总是聚少离多,但彼此距离却始终很短。说她和他最知己,也不为过。
「你辛苦了,湛露。」
他露出的浅淡笑意迷惘了她的神智。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