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什么见鬼的镇——镇远将军?”正在边搔头烦恼下场仗要如何攻防的屠允武倏地站起身,大掌拍上案桌。“鸿翼?”那见鬼的家伙不好好待在他的范阳,跑来州作啥?
“鸿翼?”林进疑惑地皱眉。“谁是鸿翼?”
“见鬼的,我是说来人是西门独傲吗?”
“是的,正是西门将军。”
“让他进来。”
“呃,将军,这个……”林进敲敲头盔,有点迟疑。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镇远将军说他不是来找您的,他人现在正——”
不是来找他的?“那他是来找谁的?”
“他现在就在宫大夫的——”咦?怎么突然一阵风吹过?“将军?将军?”回头看不见人影,林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
见鬼天杀的鸿翼,干什么到他地头上不先来见他反而跑到仲修那儿去!混帐东西!他以为他屠允武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吗?那年要不是他及时冲进春阁坊,仲修早被他那个冷傲的家伙给吃了。
“要是你敢对我的仲修怎样,我一定不让你好过。”他咬牙低喃,巨掌拨开帐帘。“西门独傲,你这个好色冷血没有朋友道义的天杀大混————”
帐里三人六目直往他瞧,一双是冷然讥讽的眸子,一双是淡漠轻睨,还有一双是翠绿如碧玉。
“呃……”这是怎么回事?屠允武茫茫然走进帐里,疑惑地猛搔头,目光直落在帐里一头金发碧眸的人身上。“他是谁?”
“鸿翼?”金发碧眸的男子伸长手立刻让西门独傲迎上握住,轻声问:“是谁进来?”
“我跟你提过的,凡事不经大脑、作风冲动如牛、卤莽如熊的该死蠢人屠允武。”说他好色冷血没有朋友道义?哼哼,敢情是不想活了。
噗哧一声,金发碧眸的男子忍不住笑出声,原来他这么会记仇。“幸会,在下夏侯焰。”
屠允武愣愣地走近夏侯焰,弯低身子凑近他,还不到算得上近的距离便教一把剑挡在眼前。
“你做什么?”西门独傲以拇指弹了下剑锋,语气如寒冰。
“他——是人耶!”金色的头发和碧玉般的眼,好特别、好漂亮!“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屠允武看傻了,不过那双碧绿的眼珠子根本没放在他身上过,就像不知道他正在看他一样。“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夏侯焰回以淡然一笑。“是的,我的眼睛看不见。”
“会说咱们的话哩。”屠允武像是见到新奇的玩物般很是感兴趣地说。
“你以为刚才听见的是什么?”这笨蛋,都几年了也不见脑子有所长进!西门独傲看向宫仲修。“难不成你没开补脑的药方给他?”
“药石罔效。”在桌边整理药草的宫仲修头也不回地道。
“可想而知。”对屠允武驽钝到没药救的脑子!西门独傲很能理解。
偏偏,被同情的人浑然不觉他们俩在说他,仍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夏侯焰直瞧。“好可惜,这么漂亮的眼睛却看不见。”
“是吗?”冷锋从宫仲修两潭墨池射出,随后大脚一踹,把屠允武踹到旁边去。
“哎哟喂呀!”痛啊!他的屁股……“你干嘛踹我?”
“挡到路了。”宫仲修不悦地道,连抬眼看他都嫌懒。
“到底如何?”西门独傲锁起眉头问,这已是他第十三次的询问。
“鸿翼,我说过千万别太当真,我的眼不一定能治好。”
“一定能。”西门独傲断然道,黑眸凝在宫仲修身上。“我说了就算。”
“鸿翼,你这样会让宫大夫难做人。”若好不了怎么办?早知道就别说他的眼有治愈的可能。“宫大夫,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宫仲修淡淡回道,诊断的手压按于夏侯焰后脑。“果然。”
“如何?能治好吗?”他说希望能用这双眼看他,他就要让他的眼看得见他,这是早就做下的决定,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不可能发生。
宫仲修抬眼看向西门独傲。“他对你很重要?”
“最重要。”西门独傲毫不避讳地回答。
“鸿翼!”夏侯焰紧张地扯住他,在别人面前他怎么也——
“好,我医。”宫仲修扯开一抹笑,从怀里取出深蓝色布巾,一摊开,布巾里净是长短不一的银针。
“你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些什么话?他听都听不懂。
“闭嘴!”
西门独傲冷哼,外加宫仲修一记白眼,果然成功地让屠允武闭上嘴。
“这痛难忍,你忍得住吗?”
“不能忍也得忍。”
西门独傲绝然的话让夏侯焰不由得苦笑。
“只有忍了。”执意要让他重见光明,他怎能因为一点痛让他的辛苦白费。
“好。”宫仲修抽出三寸长的银针毫无预警地迅速对准脑穴扎入。
“啊……”夏侯焰痛呼出声,皓齿紧咬下唇。
西门独傲见状,立刻伸手捏住他下颚逼他开口,以自己的手背替代夏侯焰的下唇。
就在这同时,宫仲修扎下第二针。
“唔!”一阵剧痛迫使夏侯焰失去意识咬紧齿间之物,力道之强连牙根都渗出血丝。
加剧的痛楚数番袭来!一而再、再而三,他只觉自己尝尽腥涩的血味和宁可一死的痛楚,禁不住晕了过去。
“焰!”西门独傲心急吼道,同时出手稳住他往后倒的身子,冷漠的眸子闪烁不定。“他到底——”
“没事。”宫仲修拭去额上凉冷的汗珠。“一个时辰后,他脑里的瘀血便可化开,到时取出银针即可。”
“之后便会复明?”
“还需一段时日调养。”
“喂喂,难不成你是带人来治病的?”总算知道他们在作啥的屠允武,因为后知后觉而被两双冷眼瞪住。
可怜!宫仲修忍不住叹息,这么蠢的人也能当上大唐将军,唐朝天运当真是颓废不振。他取出金创药,没有忘记西门独傲手上被夏侯焰咬的伤。
西门独傲安顿好夏侯焰躺在炕上后才落座于桌旁让他裹伤,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屠允武。“以你这脑子怎还能在战场上安然存活?”
“喂喂,你这是啥话?我的脑子可好得很,聪明得不得了。”
“是吗?”宫仲修冷言反讽。“你来做什么?”
“我是——”要说吗?听到鸿翼来又想起以前的事,以为他又来欺负他的仲修,是以才丢下军务冲过来。
“要我替你说吗?”邪气笑容一扬,西门独傲浑然不觉手上的痛楚,泰然自若地笑道:“以为我来是为了对你的仲修下手,才急忙从主营冲来是吗?”
“谁是他的仲修。”宫仲修起眼,双眸危险地扫向西门独傲,使劲绑紧裹伤的白绫,直到西门独傲因痛微皱起居才罢手。“我记得你向来不说浑话。”
西门独傲耸肩,难得会甘心地吃下这记问亏。
被识破了,屠允武只好认栽,摆出一副“就算是你也拿我没辙”的姿态。“喂,你好好的范阳不待,跑到我这里来作啥?”
范阳?“哼哼。”西门独傲冷哼两声道:“大唐版图恐怕再也没有范阳。”
嗄?“没有范阳?”啥意思?
“范阳十万大军已在两个多月前溃散,你没听说?”呵,军情传递如此之慢,也难怪大唐运势衰落,这是天命。
“嗄!”不只是屠允武,连官仲修都忍不住诧异地看向说话的人。
“反正就是这样。”懒得多说的西门独傲一言以蔽之,反客为主挥手要两人退开。“下去,我自己看顾他。”
心思灵敏的宫仲修立刻了悟两人的关系,难怪夏侯焰能直唤他的名字。“走了。”
“可是我话还没——”
“走了。”宫仲修微拧起恼怒的眉,果然有效地让屠允武封住嘴,乖乖跟着退出帐外。
???
“怎么回事嘛?”被强拉出帐外的屠允武扯开大嗓门直嚷嚷。“我话还没问完,你干嘛拉我出来?要知道十万大军一瞬间说消失就消失是多大的事,更何况这是军务,少了十万大军还私自离开范阳,依大唐律法——唔、唔唔……”
“你闭嘴。”一张嘴叽喳个没完,他怎么不累啊?“夏侯焰就是鸿翼这么做的原因,所以你闭嘴,别再追问了,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鸿翼已非将军而是朝廷钦犯吧!”
“可是……”屠允武吐了口气。“一辈子亡命天涯有啥好的?”
“至少比每日送人上战场来得问心无愧。”宫仲修冷言道。
倏地,屠允武眼睛一亮。“你是说如果我也像鸿翼那样,你会跟我一块亡命天涯喽?”
“谁跟你?”宫仲修看他的眼像看疯子一样。“我可不想终日耳根子不得清静。”
“这意思是只要我少说话你就会跟我走喽?”
“屠、大、将、军。”这个男人脑子真的出了毛病。“世上无奇不有,鸿翼和夏侯焰是一则,可不代表我和你会是另外一则,恕不奉陪,告辞。”语毕即转身,不料竟被扣住手腕,半步都跨不出。
连恼怒都还未出口,瞬间,宫仲修只觉一阵风吹过,再回神已来到马房。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带上马疾驰到二十余里外的林径小道。
“你做什么?”天,再过半个时辰他要为夏侯焰拔出银针,片刻耽搁不得,他在这时候发什么疯?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才肯用心面对我!”天生的大嗓门显示怒气不亚于他地暴吼:“该死天杀的,为什么你的性子就是这么拗,要躲我到何时?”
“你少自作多情,自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我宫仲修从未躲过任何事物,仰不愧天、俯不作地,我躲了什么?”这疯子!难得和鸿翼见面也要惹他发火。
“从未躲过事情?”骗谁啊!“你没躲?是谁在我受伤时夜夜潜入我寝帐探看?是谁陪我到天露白才偷偷离开?又是谁在我耳畔说不准我死的话?又是谁在我身旁掉泪?你随我南征北讨了数年,那样的场景不只一次,难道你要说那些都是我在做梦?”若不是几年下来被他的行止震慑,他怎会对一名男子动心?真是气死他了,这不坦率的家伙到底是怎生的人啊?可恶透顶!
“你……”宫仲修吓得脸色苍白,频频后退。
屠允武当然不让他退却,大步跨上前钳制住他的双臂,不让他再动分毫,灼热的眸子锁住难得失措的他。“你还想说是我一厢情愿?”最先动情的人不是他屠允武,而是他宫仲修!偏偏他死不承认。“你住口!”怎能这么卑鄙!宫仲修愤怒地瞪红双眼,熊熊烈火蒸散两潭墨池,只剩气愤。“你、你竟敢——”
“是你怎么能那么做!”老是把该死不必要的罪名扣在他头上,这次该轮到他了吧!屠允武握紧他的手强压在胸前。“听听这里的声音,也听听你自己的,鸿翼能不在乎虚名浮利,我也能!自始至终我就不曾恋栈什么威名,更没想过要扬名立万,我只要——”急嚷的口倏地停住,左手将宫仲修拉至身后,右手拔出腰间大刀。
“屠——”
该死天杀的!他正忙着谈情说爱,这些吐蕃兵是来搞啥鬼?屠允武恼火地瞪着约二十步远的前方!三名吐蕃骑兵和十数名步兵正像盯住青蛙的蛇般看着他们两人。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会点骑术吧?”屠允武侧首低语。
“谁跟你这么多年。”连这时候说话都惹人生气。“我会。”
“很好,这里交给我,你先回营。”
“不。”
不?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跟他闹脾气。“听话。”
“不。”
“仲修!”
仲修?坐在马背上的三名吐蕃兵之一突然下马走向两人,口出汉语:“宫大夫?”
宫仲修从高壮的内墙后探出头,“你是沙耶?”
“正是。”
“王子!”十数名吐蕃兵不懂汉语,紧张地提醒主子离敌人太近有危险。
“你是吐蕃王子?”懂蕃语的宫仲修不免诧异。
“我就说吧,你老是敌我不分地救人,现在可好,连吐蕃王子都救了。”屠允武忍不住抱怨。
“你闭嘴!”他救人干他何事。
“喂,我说什么沙的……”
“沙耶。”这就是大唐将军?唉,怎么脑子这么不灵光,跟上回在战场上见到的那个威武将军全然不同。
“我管你什么沙,我问你,你想怎么样?”
“我感谢宫大夫出手相救,所以让他安全离开,至于你……”沙耶拔出弯刀与屠允武的银刀相对。“唐朝将军,怨我无法放过。”
“嗯,还算懂得知恩图报。”屠允武点头。“仲修,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不。”
“别忘了鸿翼带来的人等着你治。”
“我——”可恶!宫仲修恼怒地拂袖,忿然转身往屠允武的坐骑走去。
才走两步,立刻被一股力道强拉住,整个人不得已旋了半圈,再回神时,屠允武灼热的唇已压上自己的。
他竟然在敌人面前做出这种事!
“好好保重。”嘿嘿,总算偷到一吻,死也值得。他满意地想。抱他上马后,立刻拍了马臀让坐骑往唐营方向飞奔。
“屠允武!”回过神来的宫仲修侧身向后,这才看见方才他们所处之地是一处悬崖。
他勒住缰绳,喝令马匹停下,扯缰回头疾奔而去。
???
真该死!这个什么沙的功夫竟然这么好。屠允武以刀震开冲上前的蕃兵,退步闪过另一波攻势。要是一对一,他还不至于迎击得这么累,偏偏这些个蕃兵好像不懂什么叫英雄对英雄,一窝蜂冲上来,让他疲于应付。
不知不觉间,他已被逼至崖边。
“该死!竟然被风唳行那家伙的霉运给扫到。”瞥了眼身后的悬崖,他忍不住叹了声。屠允武啊屠允武,是你自找死路还是天欲绝你?
恐怕两者都有吧,唉!
“屠允武!”
乖乖!仲修不是回营了吗?屠允武分神回吼:“你回头作啥?”
“我怎能让你一个人……别再退后!”宫仲修跳下马冲向他。
“别过来!”这笨蛋难道不知刀枪无眼?真是!屠允武以内劲震开上前的蕃兵,沙耶的刀势却同时攻来。
心急一闪,不料右脚向后竟踩了个空,壮硕的身子顿时后跌,倏地,他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宫仲修缓缓走向方才还攻守激烈的战场,不怕死地拉开围在崖边的蕃兵,双眼始终盯着屠允武消失前所站的地界。
“宫、宫大夫?”一样被拉开的沙耶骇然感受到他手腕上的异常冰冷。
“滚!都给我滚!”神智呆茫的宫仲修嘴里不断重复低喃。
沙耶见状,只有依言照做。唐朝将军已坠崖身亡,对付一名大夫同时是他的救命恩人就显多余,他亦无意再杀人。
他真的掉下去了?宫仲修恍惚想着,瞬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视线所及之处是崖下一片分不清是草是树的绿意,目测至少有数十尺之高。
数十尺……能活命吗?宫仲修愣愣心想。
别忘了鸿翼带来的人等着你治……脑子里突地闪过的一句话顿住他呆茫不自觉移向崖边的脚步。
他还得回营拔出夏侯焰六处脑穴的银针。想起自己该做还未做的事,宫仲修往崖边的相反方向走。
“等我……”干燥的唇间迸出微弱的低语,在前一刻刀光剑影,后一刻静谧死寂的崖边回荡。“一会儿我再来陪你,等我……”
宫仲修绝然旋身跳上马,扯缰朝营地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