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宫仲修面无表情地应道。
死了?“你在说笑?”那家伙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就算天下人全都死光,他也绝不会是其中一个。更何况若是他死了,宫仲修绝不会冷静如斯。
“我从不说笑。”宫仲修伏首桌上,执笔写了好一会儿才放下,走到一直抱着夏侯焰不会变过姿势的西门独傲面前。
这一点他没有说错。“怎么死的?”
宫仲修诊了夏侯焰的脉搏,再探他眼色,这才开始取出银针,表情仍然木然。“外出遇上蕃兵,一时不察坠崖而死。”
“很粗心大意的死法。”不得不承认,这种死法很适合他。“你和他在一起?”军营外安静如常,可见这消息尚未外传,况且屠允武缠他死紧在长安已是人尽皆知,由此想来他所猜离事实不远。
“亲眼所见。”
“而你还活着?”惟一较易察觉宫仲修心思的只有性情相近的西门独傲,是以,他挑眉质疑,近似责问:“他死了,你却活着?”
“我会死,但不是现在。”宫仲修抬眸,让他瞧见自己苦涩的逞强。“我必须忍着不死,才能救他不是吗?”银针取尽,他移身到药台捣药。
是为他才折回来?西门独傲忍不住哼笑出声。多偏执的性子呵!屠允武啊屠允武,为这样的人动心可是你的福气,想必死也值得。“难为你了。”
“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说话的同时,宫仲修已捣出药泥,连钵带药走向他,敷上夏侯焰的眼。“况且他也交代我务必治好你带来的人。”
“所以你忍着不死折回营?”
“如果我能早些坦白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盯着西门独傲搂抱夏侯焰的姿态,一抹酸楚涌上心头。“为什么我不早点……”
“事情已发生,说再多都没有用。”西门独傲实话实说,心下早明了他将会选择怎样的路走。
“所以只有羡慕你们俩的份是吗?”扎好裹眼的白布,宫仲修将方才写好的药方交给西门独傲。“按这药方以先武火后温火煎,每日三帖,服满七七四十九日,这药巾十日后取下,但需切记,四十九日未过千万别让他睁开眼。”
“保证他能重见光明?”
“我已无力保证。”他还能保证吗?“只有信我的医术和他的运了。”
“我不信天命,我要他能看见我。”
“会的。”宫仲修叹气。“以我的性命担保,虽然这命不长。”
“你要去找他?”
“陪他。”宫仲修释然一笑,“这回是我去缠他了。”可以算是风水轮流转吧!他在心里苦笑。
西门独傲默然颔首,目送他离去后也抱着夏侯焰离开。
大唐国运可以算是绝尽了,他冷哼一声。全然不在乎众人的讶异目光,从容离开威武军营地。
???
一直在躲避他,即便自认性情淡漠,不在乎世间一切虚名浮利,但他还是在意人言可畏,所以始终在躲他、避他。
虽常做出粗鲁举动、说些驽钝话语,却能细心看出他的闪躲,也知道他的倨傲逞强,所以暗地护他却不让他知道,他实在笨拙得教人无法不摇头叹息。
可是……这样才是屠允武啊!
偏偏固执的他要在失去之后,才了悟人言可畏跟“失去”两字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而一切早已无法挽回。瞪着崖下一片翠绿,宫仲修嘲笑着自己,眼底的翠绿于他只是苍白的死然。
只差这一步就能去陪他,闭起眼,他毅然决然纵身跳下。
“仲修!”熟悉的暴吼声让宫仲修错愕地睁开眼,悬空的身子瞥见攀在崖壁上的身影,而这道身影早在这声音暴吼之前便飞跃向他,铁臂缠在他腰上。“该死的!你跳下来做什么?”天杀该死的!他正在想办法爬上去,却见他跳下来送死,常说他是笨蛋,现下谁是笨蛋总该清楚了吧!
“你……”
“别说话!”眼见就要坠入树海,屠允武使劲转了身势改上为下,用全身护住怀里脸色苍白如纸的宫仲修,咬牙欲迎接即将来袭的剧痛。
幸好底下是一大片绿树丛,多多少少减轻痛楚,一切还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直到感觉身子不再向下坠,屠允武才睁开眼,吐出积在胸口的闷气。
“咳!咳咳咳……”痛呀!皱眉撑过令他全身发麻的痛楚,不得不庆幸他们离崖底没有多远,幸好这底下有树丛,更庆幸他们没有直向地上坠,虽然挂在树上的模样是狼狈了点。
吃力地低头探看,呼,幸好仲修没啥事,不过他怎么一直在发抖啊?
以为他还在害怕的屠允武拍抚怀里颤抖不已的宫仲修,口里直嚷着:“没事了、没事了。”
这是他的声音?
宫仲修脑子里乱成一团直嗡嗡作响,背上圈住自己的双臂依然健壮有力,身下的怀抱依然如记忆中炽热如火,这是——屠允武!
攀在屠允武胸前的手勉强撑起自己,呆滞的黑眸因为遇上居允武的视线而错愕,发紫的唇仍掩不去颤抖。
哇呜!全身发冷哪!屠允武收紧铁臂,想用自己的身子暖和他,很单纯的念头,很像是会从他脑子蹦出来的单纯想法。“冷吗?见鬼了,太阳这么大,你怎么身子冷成这样,该不会是伤到哪里了吧?天老爷,我已经……”
还是那一直改不过来的唆!泛紫的唇憨憨地绽开笑容,兀中日低声轻喃:“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不是我还有谁……”天下红雨了吗?屠允武瞬间分神瞄向天幕。乖乖,大太阳啊!那眼前压在他唇上的是什么?
然而,他已无力再细想更多,难得耶!除非天降红雨、日出西山才能见到拘束的仲修主动亲近他;如今就在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状况下,仲修竟做出他一直冀望的举止,要他理智未免太强人所难。
何况,他向来不是理智挂帅的人。
按下宫仲修的头加深这个吻,生死攸关时回味的是刀光剑影前蜻蜓点水般的吻,轻得像做梦一样,现下可是真实的。
宫仲修忍不住颤抖,与之前不同,这回是因为发软的身子藏不住情潮的激现,便教一切抑制在心底的悸动现了形,只能一味承受,无法再做其他想法。
这下真的是死也值得!屠允武混沌的脑子还有余力东想西想,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一直压抑的情愫被他无措谈不上技巧的挑逗勾起,连周遭空气唤起来都觉得炽热湿闷。
方才还苍紫冰冷的唇如今已变得红肿湿润,苍白冰冷的颊微红,回神的黑眸直直凝视着身下护住自己的人,那模样教屠允武顿觉呼吸困难。
“你活着?没死?”
“就算没死也会被你吓死。”屠允武喑哑的嗓音犹带叹息。见到他向下掉时的绝然表情他简直吓傻,要不是脑子里还知道自己要保护他,恐怕现下就换他陪他一起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如果你死,我也……要死。”
“傻瓜。”屠允武拍拍他后脑勺。“我命硬得很,不会这么简单就死。”他也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死定了,要不是及时抓住崖壁上凸出的石块,他的确早就坠崖而死。
“况且,就算我死,你也用不着陪我一起死,你又不欠我什么。”真笨。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失去才知道曾拥有过的东西有多重要,幸好他并没有真正失去,他还活着,还活生生地在和自己说话。
天啊!这比任何话都要迷人。宫仲修生涩的低喃赢得屠允武激赏的一吻,不过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只好让愈演愈烈的激情到此暂告一段落。
将宫仲修抱下树,屠允武看看左右。“惨了,不知道天南地北,恐怕得赌个方向走碰运气了。”
宫仲修盯着树上青苔好半天,手指向一处。“那是北方。”
“咦?”屠允武看向他所指的绿林。“你怎么知道?”
“苔藓向来倚北傍生于树干,不要小看长年累月在山中采药的大夫。”
又回复平日的宫仲修了!心知他已收拾好方才起伏不定的情绪,屠允武放心地笑眼,直盯着他频点头。
“你盯着我瞧做什么?”他的话有错吗?
“你好看啊。”身上没什么大伤大痛,他又开始嘻皮笑脸起来。
然,宫仲修脸上乍起的酡红却让他看傻了眼。
以往说他好看只会得到他面无表情的冷冷一瞪,现下——嘿嘿嘿,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脸红的模样更好看!”
“你、你闭嘴!”不该冲动地道出自己心意,宫仲修开始觉得后悔。“走了啦。”
“别这样嘛!”屠允武跟在后面,度过生死大关后仍不改聒噪的本性。“从认识你到现在,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脸红耶,说你好看是真心的,可一点都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你本来就很好看,但是现在脸红的样子更好看,我——”
“你闭嘴!”天,这像是刚从鬼门关前历劫归来的人吗?
“你真的要我闭嘴吗?”
宫仲修顿住脚步回头。“你……你的手臂!”这笨蛋!他立即冲上前卷起他的袖口,果然见到上臂裂开一道血口。“你这笨蛋,受伤也不说一声!”说话的同时,他拉他往旁边石块上一坐,连忙撕下衣摆为他拭血,另一手探进襟口。幸好,随身携带的药还完好如初。
他拿出金创药往他伤口倒了些。“将就点,等找到水再替你清洗伤口。”扎好临时充当裹布的衣襟,宫仲修放软双脚就地而坐。“幸好只是点小伤。”
“有你在,我不会死的。”头顶传来笑意难忍的声音。“我现在更舍不得死了。”啊,好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让他永远属于他,可惜现下不是什么好时机,啧,天公不作美。屠允武暗想在心里,还没胆让宫仲修知道他压抑已久的企图。
“胡说!”宫仲修白他一眼,身心俱疲得不想再站起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好吗?”
屠允武看看天色,点了点头。“我去找水,看看有没有野果野菜什么的可以果腹。”
“我……我也一起去。”
宫仲修拉住他欲起的身子,想也不想地将那份可能失去他的恐惧感表露得彻底,让屠允武舍不得说要他留在原地等的话。
他弯身将他打横抱起。
“屠——”
“要不就我抱你走,要不就留在这里,二选一。”屠允武截断他的话,道出选择。
别怪他小人作怪,逮到他把柄就开始蚕食鲸吞,其实他对怀中人的身子是再清楚也不过,心知他早体力不支,不这么强硬只怕固执的宫仲修又会坚持自己走,到最后只累坏身子急坏他。
盯着炯炯有神的黑眸好一会儿,宫仲修终于将双手环上他颈背,将脸埋在他胸前,无言地做出决定。
“这才乖。”屠允武满意地在他额角落下一吻,以还不算差却也说不上好的轻功飞跃林间寻找水源。
???
不知不觉在屠允武怀里沉睡的宫仲修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外头闪烁的火光和鱼香味吸引他移动脚步。
“你醒了。”屠允武转过身,顺手将串着热呼呼烤鱼的树枝交给他。
宫仲修接过手,坐在他身边。“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连现在是什么时候都不晓得,哪还知道他睡了多久。“看天色是不晚了。”
“这山洞有人住过的痕迹,我想明儿个咱们顺河而下,应该可以走出这山谷。”探了半天路,他大概摸清楚这是个山谷,有河流就表示不会是座绝谷,只要有路就不用担心走不出去,乐天的他是这么想的。
“走不走得出去倒是无妨。”宫仲修收回仰望夜幕的目光,落到身边的人脸上。“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你……”手背贴上他额头,屠允武担忧地问:“你是不是病了?”
宫仲修拉下他的手。“何出此言?”
“愈来愈不像我认识的仲修。”愈想愈觉得不对劲。“怪,实在怪。”会不会是中邪,还是摔坏脑子?“我只是不想再躲,我躲累了。”身子左倾正好靠在屠允武身侧,认命的叹息声幽幽传来。“这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我不想再尝,所以决定不躲了。”短短几句话,对官仲修长年淡泊的性子来说已属难以启齿。
但他的真心话却让屠允武品味到其中难掩的激动。“我也以为天欲绝我。”想来还有点心惊胆战。“若不是死撑着要回去找你这个念头,我不会及时抓住崖壁上的石块,停住下坠的身势,所以可以说是你救了我。”
“也是我害你坠崖。”
“我倒不觉得是你害我。”屠允武哈哈大笑。“若不是这样,你怎会泄露对我的感情,还要陪我一同赴死;若非如此,恐怕我追了你一辈子,你也会打定主意躲我一辈子,两相比较之下,我宁可选择坠崖。”
“你……”宫仲修别开脸,气闷地吃起手上的鱼。屠允武率直不拘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让人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就和他的人一样,无意间就会卤莽地将足以灼人的热情表露无遗,让人完全招架不住,又无法指责。
“好了,吃完后再进去休息,我们明儿个一大早就起程。”
“那你呢?”
“我在这里守着。”他可没笨到以为这山里头没有毒蛇猛兽。
“不休息吗?”
“我……嗯……我知道该怎么……”
“换人了。”宫仲修抢过他拨弄柴火的树枝,催他进山洞。“休想在我面前说谎。”打算守整夜吗?“别忘记你有伤在身,进去。”
“但是……”
“没有但是。”
“你不会武……”
“有些事不一定需要武功。”
驱散猛兽难道不需要?骗谁啊!屠允武伸出手,立刻被打回。“仲修!”
宫仲修按住想跟他抢树枝的巨掌,低声问:“我也想保护你,难道不能吗?”语毕,他缓缓抬起头。“我难道没有资格保护你?”
哀怨的眼瞅得他好一会儿不能呼吸,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只好愣愣点头,但还是不忘叮咛:“有事千万要叫醒我,别逞强。”
宫仲修点头回应,才让屠允武放心地走进暂时栖身的山洞里休息。
仲修啊仲修,你未免太轻瞧自己。躺在洞里的屠允武还真的无法安心入眠,一是出自对外头人儿的担心,一是对仲修益见坦直的情感感到莫名的兴奋所以无法成眠。
没有资格保护他?这话他说错了。屠允武双手枕在头下,脑里不断思索,自己难道做错了吗?才会让他有这种错觉?错以为一直受保护的是他宫仲修而不是他屠允武?
真是傻瓜啊!一直笑他笨,到头来笨的原来是笑他笨的人。
是谁有本事把濒死的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又是谁有办法把他身上的伤治愈,就像没受伤前的样子?
难不成他能自己救自己?真是!也不想想,一直忙着救人的是他宫仲修而非他屠允武,这样子还敢质疑自己有没有资格保护他?他比谁都有资格说保护两字啊!
“恐怕真是我做错了。”倏地起身,脑海中难得一闪的灵光让他顿悟。
保护二字何解?若以仲修偏执的脑子来解,定是指守护一人免于受伤之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确是没保护过他,老是为了见他而粗心大意受伤的自己还真的没办法让他保护到。
也难怪每回受伤他就摆出一张臭脸给他看。
“你还没睡?”
“你进来作啥?”
“记得我说过的,许多事不一定需要武功。”宫仲修落座于洞内一处。“我在外头设了机关,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启动机关告知待在洞里的我们;另外也在洞口撒下雄黄粉避免蛇类爬进洞来,所以就没有守夜的必要。”
屠允武哑然张口,终于明白他看上的人有多厉害。
“不简单!真的不简单!”
“是你太笨了。”喟然叹息,想到他待人的方式永远是那么直接毫不做作的憨傻豪迈,禁不住又是笑又是叹气。“动动脑子会省下许多事。”
“嘿嘿,这种事就交给你,我只要出力就好。”
“你就不曾想过要用脑子吗?”
“反正我就是笨嘛!”屠允武终于安心躺回原位,闭上眼。“反正动脑子的事交给你便成,我何必由自找苦吃。”
该说他是聪明还是笨?宫仲修一时间倒因为他的话而感到迷惑。
他虽说自己笨,却能看得出他深沉的心思,要说聪明却常干些蠢事;如今仔细一想,他并不算了解屠允武。
相反的,是屠允武比较了解他。
这样说来,到底笨的人是谁?
他,还是他?
亦或是——两人各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