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闪电的光亮沿着彤云废墟向后寻去,她终于找到了他。那时候,他正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张轸?我终于找到你了。”云桑吃惊地扔掉手中雨伞,冲上去将他扶起。
照时间与脚程算来,这个可怜的人在这里起码躺了快有两个时辰。他并没有昏迷,只是想一直这样躺下去,永远都不再起来。现在她将他扶起来了,可惜她连“谢”字都未听到一个,反被他一掌打倒在地。然后他开始向前方猛冲,却又不知踢到了什么,狼狈地绊倒。
云桑也不曾多想,立即爬起来,追上去想再度扶起他,无意中手腕擦到了他的脸颊上。
“血?”一道电光闪过,她看到了腕上红中带蓝的血色,吓得惊叫了一声。
“难道你的毒伤又发作了?”
“我刚杀了人。”他的语调暗沉,令人心悸。
“谁?”心“噔”地紧了一下。会是辰宫的人吗?
没有见到尸首,他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固执缓慢地向前爬行。她上前扶住他的双臂,想再度将他从地上拉起。
“多事!”
他手肘一拐,恰好撞上她的小腹,痛得她弯下腰捂住肚子,几乎掉下泪来。
“多事?我当你是朋友,难道是我有病?”云桑怒极挥拳,朝他背上狠狠地捶了几下,终于打得他回过头来。
“你、你的脸……”看到了他的脸,她忽然吓得连尖叫的气力也没有了。
为什么他皮肤下的血脉都突出来了?一条条的蓝,像一条条最恶心恐怖的蚯蚓。忍住呕吐的欲望,她一脚踹到他的胸口上,转身拼命奔逃。边跑边用手捂住因惊恐导致发麻的脸,仿佛多看他一眼,自己的脸也会跟他一样变得恐怖起来。
“你觉得很恶心?”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却又像是发自她耳边的叹息。
“不不不……”她突然站住,大声叫道。
“那你为什么要跑?”他的声音嘶哑,她听出他语气中隐隐带着的哀伤。
“我只是、只是想找个地方避雨。”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云桑强忍内心的恐惧,居然走了回去,与他面对面,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猛然间,她对这个面目丑陋的人心生怜悯起来。
“你在关心我吗?我从不需要别人的关心!”
他那轻飘飘的声音被簌簌雨声冲淡,只余下眼中一缕冷傲之气。有水珠自他的眼角滑落,辨不出是不是眼泪。她想帮他,但是他再次重重地推倒了她,把她摔倒在泥水里,告诉她,他拒绝怜悯。
“这里是竹国,不是你这个琴人该来的地方!”云桑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她吼道。
不识抬举的东西!“天策府”的人双手染满了血腥。现在除了她屈云桑,绝不会有第二个竹国人在知道他的身份后还会对他这般客气。
“这里是荒郊野外……不是你这个女人应该来的地方!”张轸忽然大笑。说完,顺势将身子倒靠向她的怀中,冰冷如蛇吻的唇,重重地印上了她的唇。
“唔——”屈云桑呆了一下,刚想反抗,突然发现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立即反应过来:这个外强中干的男人是想用这样的蠢办法吓退她。
倏然反手,搂紧了这个男人的身体,重重地吻了回去,然后顺着他的唇一直向上,再向上……照准他的鼻子咬了一口,待听到他大叫呼痛后,云桑忽然在他胸口上“砰”的一声重击。
“不中用的东西!你以为我会怕你?”云桑看着地上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态度近乎张狂。
“你、你……”受惊的男人,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复又跌回泥泞中去。他可怜地捂着被咬得肿起来的鼻子,指着这个言行出格的女人想骂却说不出话来。
但隔了一会儿,他好似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便也跟着她哈哈大笑,“难道你们竹国的女子都像你这样不知羞耻?”
“我呸!龌龊的明明是你自己。为了儿女情长要死要活,不像个男人!”
“是谁告诉你的?”他分辩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后来,她终于知道他之所以会摔倒在泥泞中,的确只是因为某种痼疾复发。但是不管怎么样,她仍然不能相信这件事与姐姐对他的伤害毫无关联。因为世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就是泥。水能把泥捏成一切她们想要的形状,无论是圆的还是方的。
两人在雨中对峙,又过了一阵,雨势仍不见小。张轸对她道:“你还是走吧。没了她我饭照吃觉照睡,你以为我连这样小小的挫折都受不起。”
“走?”用手抹了抹满头满面的雨水,云桑转身逼近他,怒道,“说得倒容易,现在城门也关了,我能上哪里去。”
“不是因为城门关了。你只是怕不好向你姐姐交代而已。”他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
“看不出你这个琴人倒挺聪明!”云桑冷哼道。
“我不是琴国人。”他摇了摇头,顿了一下才缓慢地说,“其实,我是江国的后人。”
江国。云桑记忆中的江国,是与三百年前竹国的一场战争联系在一起的。
据说,在某一场战争之后,江国被竹国所灭,江国遗民多以国为姓,流散去了不同的方向。而留下来的那一群江姓的人,则成为了竹国的“贱民”。他们必须服最重的苦役,交纳最重的赋税。他们永远不能穿绮罗绢衣,佩戴金钗与红绳。无论男女,就连走路也必须跟在竹国人的后面。他们必须忍受一切的不公平!虽然隔了三百年,江氏的族人早与竹国其他的百姓融为了一体,但很多江姓的人依然未脱“贱籍”。她一直怀疑那些像张轸一样的人,时刻不忘强调自己江国后裔的身份,那是因为他们心目中仍旧对竹国充满了恨意。
一想到这里,再看张轸那张丑怪的面容,云桑觉得有点儿心酸。她想他以前一定吃了不少的苦,现在又被自己所爱的人遗弃,被人追杀,沦落到这般田地。本来想问他那本帛书的事,也因为时机不对只好暂时藏在心底了。
“现在怎么办?”四周漆黑一片,难道他们要这样不吃不睡地在这里傻愣着过一宿吗?
“你这么厉害,怎么自己没个主意?”他取笑道。
“我是尊重你才问你,别不识好歹!”云桑冷哼了一声。
“尊重我?”他张大了嘴,错愕地看着她。
“当然了,不管你什么人,你现在到了竹国,勉强算是客,我是主人,主随客便听过吗?”云桑翻了翻白眼儿。
张轸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指着自己右后方的一条山路,“顺着那条路往前二十丈的地方有片桑林,林后有一个小崖洞,容得下一人避雨……”
那晚,他们两人在夜雨中摸索着前行,最终找到了那个崖洞。那洞果然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现在硬挤进去两个,转身都转不得。好在竹国女子本就性情率真,云桑自认心中坦荡,与张轸挤在一处洞穴避雨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而张轸因为身上的伤患发作,居然很快就靠在她肩头睡熟了。
“姐姐还说你是什么亡竹的妖人,你啊,实在不像是能成事的人!不过,你不会因为姐姐的负情而去寻死,总算是非常难得了!”云桑看着他沉睡的模样,暗暗摇头。
也许正是因为他不像个能成大事的人,所以姐姐才宁可选择去做了终身不能嫁人的巫尹吧。
男人不能封侯拜将,不能封妻荫子,是不是真的就不值得喜欢呢?
到了下半夜,雨势也没有停的意思,睡意正浓的云桑却发现张轸身上的毒伤似乎发作起来,伸手去摇他,惊觉他全身似烧红了的鼎一样烫。
“不要走,你不要走……”张轸反手猛地抓住她的手,似乎在梦呓。
“啊……好烫。”云桑惊叫一声,想缩回手但是被他紧紧捉住,抽不回,“我没有走啊,但是你……”
“只有你才对我好,不要不理我,我再也没有别人了。”张轸抓起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
面上一红,云桑有些难为情地道:“你这么可怜……我自然对你好了,因为我是个好人。”
“我也是……我是……”他的声音有些急切。
“你也是什么?”云桑好奇地问。
奇怪,他做了什么梦?听人说如果闭上眼睛和梦呓的人对答,就可以听到梦呓者的心声。让她来试试看。
闭上眼睛,云桑窃笑,将耳朵贴近张轸的唇。
“你也是什么,你说啊。”可是这时张轸再也没有说话。
听到手上骨节作响,那只握住她的大手力道越来越紧,仿佛要把她的手指都握碎了一般,痛得她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手……你疯了吗?”
她忍不住仰起头,正好迎上一双漆黑幽邃的眸子。他全身的肌肤此时都变作了赤红,唯独眼神却如平常一样清澈明亮,定定地看着她,眼波流转,宛如有着巨大吸力的漩涡,于不经意间把她吸了进去……
咝——好冷,这是在哪里?
“娘——娘——”
什么东西擦着了她的耳鬓?是白色的影子,像野鸽般疾速划过身侧,扑向前方熊熊的火海当中。
“不要——娘——”
少年凄厉的哭叫声从那火场中传来,惊醒了她。纵身跃起扑向那火海,半空中找准了那白影的位置,凌空一抓,提起少年扔了出去。
“呀,好烫。真是见鬼了!”她甩了甩被火焰灼伤的手,正待问那少年身处何处,却见他再一次不要命地扑回去。
“好小鬼,你不要命了!”她愤怒地追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像拎小动物一样把他提离了地面。
“公子,公子……”有个声音在半空中轻唤着。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救我娘……”少年双手在半空拼命挥舞,厉声叫道。
“唉,她不是你的娘,她是江后娘娘。”那声音叹息着说。
谁?哪里来的声音?四下看了看,根本不见人影。
眼前忽然一暗,刚才的熊熊烈焰顷刻消失无踪。可月光下那光秃秃的草坪和手中挣扎着的白衫少年,依然如旧。
这是梦吗?她拍拍自己的脸颊,正在疑惑着,那少年已经大声嚷道:“原来又是你!哼,为什么老是这样整我。我娘请你来是教我念书,不是要你来谋害我的!”
“公子误会了,老夫只是照令堂大人的吩咐,开启‘太乙之门’,唤醒你们江氏族人应有的记忆。”
“‘太乙之门’?这难道是吴长老说的那个神秘的可以通往过去未来的门?”她又惊又喜,手劲不知不觉地松了。
“我不要什么记忆,关我什么事。他们都已经死了几百年了,要我记着干什么?我不想过这种日子,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是不是你们早想我死,所以故意想这个法子来害我?”少年蹲身在地,抱头痛哭道。
“你是江国的王裔,这些记忆是助你复国的唯一动力,所以你不能忘记!”
“你不要骗我了,娘跟义父有了小妹妹,娘想改嫁,他们想我死!”
“你这死小孩,居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该打!”
她年幼丧母,平生最恨不孝顺的孩子,此时见那少年居然对自己的尊亲出言不敬,忍不住骂那少年。
正抬手欲打,忽然眼前一花,那少年已经不见了。眼前变得空荡荡一片。
她猛地一拍脑门,哎呀,糟糕。我还没问那个老夫子怎么开启“太乙之门”呢。
“老神仙,你别走啊,我有话问你……”她边跑边叫,漫无目的地前向方黑暗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