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大概是因为着凉而引发了浅浅低烧,加上精神上的打击让整个人都委顿了下来,所以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
南昕和沈亮都有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去看过他,回来后便很奇怪地嘀咕说现在明明还是夏末,为什么乌龟会提前进入冬眠期。
“笨蛋,你和那只小乌龟住那么近,多少也应该比我们清楚他到底是怎么了吧?”沈亮趴在南昕的床上,把色情小杂志翻得“哗啦啦”地响。
“啊……”我从鼻子里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哼哼”声,把头朝窗子的方向扭去。
“我说,你这两天也很不对劲呢!”南昕皱着眉头盯了我很久,拉了张凳子在我面前坐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不是被何也传染生病了吧?”
“怎么会?”心跳的速度因为某个名字一时间快了半拍,我把嘴角咧了咧,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
“可是你最近眼神总是很呆滞,而且就算待在实验室里也是心不在焉……”南昕撇了撇嘴,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下,“该不是上次实验失败,被阮裴前辈教训了一顿,被打击到了吧……”
“才没有。”
我赶紧摇头,把南昕的疑问句迅速打断了。
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当初被警告要被遣送出基地的命令并没有下来。
阮裴前辈没有再找过我,即使在实验室里碰上,他也只是平静地和我擦肩而过,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而在这一个星期里面,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件事情。
某个深刻的画面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反复重播,以至于在任何一个瞬间,都会无孔不入地把我带进那个短暂的记忆里。
在此之前我几乎从未想过,除了饥饿以外,我还会为别的什么事情辗转反侧,在柔软的大床上滚来滚去瞪着眼睛到天明。
只是这种原因如果说出来,绝对是要成为南昕和沈亮的笑柄。
不就是那个天色即将泛白的凌晨,在冰冷空气充斥着的实验室中,我冲动地低头和那只乌龟嘴唇对着嘴唇地碰了一下吗?而且,在那个吻缓缓结束以后温柔如水的气氛中,何也还很没情调地打了个喷嚏。
我想,他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烧的吧,因为在我手臂环住的那具身躯上,我能感觉到他的肌肤滚烫,而指尖冰凉。
嘴唇部分的肤质比身体其他任何一个部分的都要柔软,但是绝对没有特殊到只因为触碰就会让人产生眩晕,我是研究生化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所以,我至今无法解释何也在那一吻之后表现出来的柔软和无措,甚至我从那时到现在的种种失态,到底要归结于怎样的原因。
“南昕……你过来!”我撑着脑袋呆了半天,慢慢冒了个念头出来。
“干嘛?”他凑近了一点,眯着眼睛探究性地看我。
我努力用最挑剔的眼光,把他的脸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结果鉴定值:PERFECT!
“笨蛋,你要干嘛啊?”他漂亮的嘴唇动了动,又朝我凑近了点。
新鲜红润的颜色,丰润柔和的形状,这就是食堂姐姐们经常偷偷议论着的南昕的性感嘴唇吧。
不像何也那样薄薄的紧抿成一条线,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倔强得难以亲近。
屏住呼吸,我把身体迅速凑了过去。
即将贴上去的那一瞬,想想有点恶心,把头临时偏了个几度,最后在南昕的腮边接近唇角的位置“吧唧”了一下。
沈亮手中捧着的色情小杂志“趴答”一声就摔下来了。
南昕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久,半晌以后开始拼命用手擦脸,一蹦老高。
“这是我的初吻啊,笨蛋!是要留给可爱的小姑娘的!你……你发什么疯?”听他声音的分贝数,好像真的有点愤怒了,还好沈亮很及时地窜了过来压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动手对我施暴。
我茫茫然地把头低了下去。
为什么……亲了南昕以后,却完全没有在何也那里体会到的那种,让心脏都要炸裂般的感觉呢?如果这段时间的失态,并不能单纯地归结为嘴唇相触而产生出来的花火,那么……那么,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吻的那个人是何也而已?
南昕的暴跳如雷终于在我呆滞般的沉默中平静下来,然后我看到他和沈亮很诡异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
以他的智商,一旦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架式,就表示他有心情对他感兴趣的事情刨根问底。
一场逼供在所难免,更何况还有毒舌的沈亮在旁掠阵,我根本躲不过去。
“席靳……”他笑嘻嘻地重新开口,难得他还记得我在笨蛋以外的名字,“刚才你对我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确认一下……”隐隐约约的认知浮上胸口,让我有些烦恼。
“席靳,你和什么人接吻了?”这次同时炸起的是两个人的声音,然后南昕和沈亮的头都挤到了我面前来。
我不置可否地把眼睛撇开,然后身边的两头开始悲愤交集。
“席靳,你……你动作也太快了!那个人是谁?小美吗?还是……小爱?”两个人开始轮番数基地里面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异性名字,我竟是不知道,他们平时一副装模作样走路望天的样子,居然是留意到了这么多人。
半个小时以后,等他们把六十二岁食堂大婶的名字也报出来还没见我点头,两个人对望一眼,决定放弃了。
“好,你不说也没关系,那告诉我们,感觉怎么样……”沈亮开始神秘兮兮地捅我,笑得一脸色情。
“很柔软……然后,湿湿的……”我把头埋下,轻轻地向是说给自己听。
“不是吧……湿吻吗?席靳你赚到了!”南昕和沈亮在身边夸张地大呼小叫,一阵钝钝的痛楚也就在这个时候,从胸口左边的地方泛滥出来。
心跳的声音好响,一下又一下的。
那个时候……只是嘴唇和嘴唇的触碰,却为什么会有那么明显的湿意?何也一直在说,我不哭,我不哭!而我吻他的时候,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所以我竟是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些浸泡着我记忆的湿润,到底是他倔强而咬出来的血,还是从眼眶里流下来的……对他来说比鲜血更加珍贵的眼泪。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会就这么忽略了呢?
“喂!回神啦!”沈亮开始伸一只手在我发呆的眼前猛晃,“席靳,你要请客!”
“沈亮!”我拉下他的手,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和南昕……帮我个忙!”
“要我帮忙?”那家伙一脸很了解的样子,“没问题……就基地电脑的网路配置,你想要什么样的小电影做下一次的约会指导,我都能在半个小时内给你弄下来……”
这家伙看来已经没有再教育的必要了,我直接把他忽略掉,扭头看向南昕。
“说吧,要我做什么?”关键时候南昕还是比较靠得住。
“你能不能帮我对何也说一声,晚上八点我在实验楼后面那里等他……有些东西要给他……”
“哦……”
我很感激地冲他笑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拉门走出去。
两秒钟以后,耳朵后面是忽然惊觉过来的声音:“等一等……笨蛋刚才是在说何也吗?他们的宿舍就在两隔壁,为什么还要我传话?难道……该不是……我的天啊……”
光听惨叫,就知道南昕一定又要郁闷好久了。
***
实验楼后面紧靠着的就是一座小小的山,石沙裸露荒草丛生,到了晚上蚊子就开始成群结队,所以一般不会有什么人会把约会的地点定在那里。
等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时,远远就看到有瘦瘦的影子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头等在了那里。
才七点半而已,这小东西真积极!
“何也!”我轻声叫他。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地顿了顿,从嗓子里哼出来的应答声闷闷的。
“感冒……好了没?”我挠头,没话找话。
“嗯!”边抽着鼻子吸鼻涕边说谎。
“最近,很忙……所以没怎么去看你。今天……嗯,所以今天……”
“你找我干嘛?”他终于把头抬起来了,很简洁地打断了我的废话。
带着淡淡血色的唇微微蠕动着,把我们之间某些心照不宣的记忆瞬间就带了出来。
暗色的天空下,他瞳孔亮晶晶的,好像可以看到我的灵魂。
还是很粗的眉毛和细细长长的眼睛,小乌龟一样执拗的表情。
本应该是让我嫌恶的长相,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能让我在看到的时候盈满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他翘翘的嘴角如果弯起来会有最温暖的弧度,就像那个时候他对着兰的表情。
我也看过他的眼角因为悲伤而垂下,然后片刻之间就撕碎了我的心。
所以我想做的,不过是尽我所能的让他开心而已。
“我找你,是因为……带了个新朋友给你……”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靠近些。
抱在胸前的手松开了些,蜷成一团的东西动了动,从我的衬衫里面挤了出来。
“这是……小狗!”他一直有些别扭的脸,终于在看清眼前的生物以后幸福地绽放开来。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小狗捧到他眼前,“这小东西叫pin,我前两天偷偷跑出基地买的,看上去很凶是不是?完全比不上兰善解人意……其实本来是想训练好再给你的,可是它不怎么听话,买来以后就一直和我闹脾气……”一个人的絮絮叨叨总是显得比较傻,半晌看何也不答腔,我有点尴尬地把声音越降越低。
“何也你在担心是不是?没有关系……pin我们可以寄养在沈亮那里,资讯基地和我们不一样,养一匹马都没有问题……如果你想它了,随时都可以过去……”
“席靳……”他忽然拽住了我衣角,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抬起头来,才发现我们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很近。
近到,我甚至可以听到他淡淡的呼吸。
开始有夏蝉在悠长的歌唱,如水般的温柔夜色铺天盖地。
我一直看着他,一点一点把头低了下去。
手臂上震动的感觉,把我从和何也的唇之间只有半毫米间隙的幸福里,硬生生地拉了出来。
何也像是比我更早一步觉醒,却也只能看着那只狗从我的身上挣脱,片刻就跑得老远,窜到了实验楼里。
“pin!pin你别乱跑,回来!”他只惊叫了一声,就飞速地追了出去。
对兰死亡的记忆,让何也的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
“该死!”我暗骂了一声。
那只死狗,看来是对待在我身边有意见很久了,现在跑起来怎么那么拼命?
“何也,怎么样了?”等我追到实验楼里的时候,只有何也气喘吁吁地楞在楼梯口,pin却已经不见了。
“pin下了地下层……”
“啊?”我顿时傻眼,终于知道一直紧紧跟着的何也为什么楞在这里的原因了。
实验楼的地下层是整个生化基地的禁地,里面陈列的都是机密的实验项目,或者高危险的细菌或者生化产品。
没有人再说话,何也死死地盯着厚重的金属门侧面细小的通气口。
pin刚才大概就是从那里进去的。
“何也,那……算了吧,或者pin过一会自己就会从那里出来的……”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想把他拉走。
生化禁地绝对没什么好东西,这点是我从进基地第一天就很清楚的。
他很犹豫地被我拖动了一步,然后我们同时听到了门背后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是pin在叫,显而易见的凄厉。
何也立刻重新扑回了门前。
“是pin在叫!席靳,它在里面碰到了什么?是不是又有人会给它打那些奇怪的药水?我要进去看看,席靳,我要进去!”他对兰死时的惨状印象太深刻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说什么都阻止不了。
叹了叹,我把沈亮的电话拨通了。
“沈亮,给我通往生物基地底下层那扇门的密码!”
“诶?你这么刻苦啊?”听声音他像是在咬苹果,“等几分钟啊!”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那迅速敲击键盘的声音,然后看着何也的汗水顺着脸颊一点点流下。
“席靳,你要去地下层干什么?那好像是禁地吧,密码比一般地方复杂好几倍!”很清脆的“叮咚”一声,用时五分半,沈亮成功了。
“给我密码!”我没时间和他废话,pin的叫声一下又一下,何也像是已经听得要虚脱了。
长达三十二位的数字才从沈亮的嘴里报完,我几乎也在同时把门打开了。
门背后是窄窄的一条走道,尽头是半敞着的一扇门,大概是pin刚才撞开的。
从顶上发散下来的绿色灯光让我的不安忽然加剧,不敢看何也的脸色,我抢在他前面迅速走了进去。
不算大的一间房子,左右两边都是木质的架子,堆满各种药品。
中间是长长的一张实验桌,玻璃器皿保持着透明的亮度,表面上也看不到积灰,看来并没有闲置太长时间。
如果不是正前方挂着的那副奇怪的幔帐,这个房间和一般的实验室也并没有太大区别。
“席靳,pin在那里!”我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朝着幔帐的一端走过去,pin正把自己缩成一团,拼命往里面钻。
“小东西!”抓住后颈把终于把它提了起来,我一肚子的怨气,“你今天没晚饭吃了!”“席靳,给我,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何也有些急迫地把它接了过去,想是刚才听到的叫声让他始终无法放心。
“应该没什么事……”我嘴里说得很硬,但瞥眼看到它爪子上一条细细的血丝,仍有些心疼,“大概是打翻了什么器皿,腿被玻璃划伤了,回去给它包扎一下就好!”
“好的,我想……”何也的回答到这里愕然而止,我们对看一眼脸上都变了颜色。
密码锁“滴,滴”被摁动的声音,这个时候居然有人也偷偷进了禁地。
“躲进去!”左右扫了一眼,能藏人的也只有实验桌旁边放置器皿的柜子而已,我迅速把门拉开,拽着何也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
一下又一下的脚步声重重地敲在地上,我觉得心脏已经快要从口腔跳了出去。
那个步伐的频率……好熟悉……木柜用来透风的栅格处,隐约泄漏出点点微光,我踮起脚尖,偷偷向外望。
挺拔的背影静静地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正前方的幔帐,此时和我们的距离不过也就是木柜的一扇门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何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过来,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划了起来——“阮裴?”他听出来了……我咬着嘴唇,把何也的手一点点握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对于高度紧张的我和何也来说,大概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阮裴一直站着的身体终于重新慢慢向前走去。
何也的脚尖也踮了起来,努力把眼睛向外瞄去。
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环境下,好奇的探究竟是比内心的恐惧来得更加彻底。
阮裴——在我们眼里严肃得近乎于刻板的前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偷偷进入了基地的禁区?而且看他的行动,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小翼……”
他忽然开口的那一刻,我和何也都差点惊叫出声,这么空荡荡的一间房子里,他到底是在和谁说话?
“小翼……我这么久没有来看你,你会不会很寂寞?”放得很低很轻的声音,在一片昏暗的衬托下,温柔得几乎要让人落下泪来。
何也有些骇然地把我的手捏得更紧。
红色的幔帐被阮裴一点点地拉开,一副半嵌在墙壁里的巨大水晶棺慢慢露了出来。
何也!不要看!我在看清棺内人模样的第一瞬,就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起来。
来不及抬手遮住他的眼睛,何也已经扭过头来死命咬住了我的衣领。
大概也只有这样,才把他的震惊和恐惧的尖叫都硬生生地咽回去。
其实没有狮身人面像,也没有怪兽酷斯拉。
竖起的巨大水晶棺里,只是一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而已。
秀气而标致的五官,如果能生动一笑的话,应该是不会比任何人逊色的英俊少年。
可也只是说如果而已。
我不知道怎么样的细菌感染,才会让一个人的皮肤变成那种使人无法直视第二眼死灰色,尤其是映衬在五官那么漂亮的少年身上,那种致命的摧毁感更是尖锐到彻底。
“小翼,我很没用是不是?还是没有找出合适的配方来抗除你所感染的细菌……那个时候你跟我说,小裴,我死的时候也要很漂亮,这样你才会一直记得我最好的样子……可是,可是已经过了三年,我还是只能把你放在这里……”低低的抽泣声开始响了起来,我双拳紧握,没有办法想象阮裴那样的一张脸布满泪痕的时候,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前几天基地里新来的孩子抱来了一条狗,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害怕又是那些被刻意培养过的生物体……虽然我知道基地不是生化战场,不会有那么可怕的东西出现,可我还是很害怕……所以很快就弄死了它。
“三年前那场秘密的生化战争明明都已经结束了,当时如果你不是去救那只猫,就不会被它身上的奇怪病菌感染……
“小翼你知不知道,其实上面已经批准了在那场战争结束以后,我和你就可以离开那些可怕的生化实验,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一直都在等着,等着你回来,后来战争结束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可是……可是为什么让我等到了这么一个结局……”痛哭的声音在实验室里来回回荡,在空气里卷成一个个漩涡直直地把我拽到最底。
阮裴的脸贴在棺木上,隔着透明的水晶玻璃反复亲吻着他的小翼。
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切让我开始奇怪地眩晕起来,世界变成了疯狂旋转的死灰色,反复看去,都是水晶棺里的少年那张不忍卒睹的脸。
我所钟爱的生化课题——原来抛开一切神秘和新鲜的表象,残忍的内里竟赤裸裸地在眼前。
如果再没有一点空气来拯救我,我一定会窒息!下意识地把手搭上了木柜的边缘,我只想推开门站出去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席靳……不要!”何也的手很及时地把我拉住,一直紧咬着我衣领的唇凑到了我的耳边,几乎是紧贴着我的肌肤发出了警告的声音。
我伸出手,猛地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一只手抱着pin,另一只手也颤抖地环紧了我。
这是我们从未想过的场面,在这间暗黑的生化禁地,被细菌严重感染的少年尸体,还有耳边男人压抑而痛楚的哭声,所有的恐惧都只能由对方的拥抱来安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