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如此繁重,真不晓得他吃不吃得消?晴光将烛火吹熄,突然觉得背脊一凉,本能转身,定睛望去,从桌上顺手拈超的棋子就要丢出——
“任姑娘,是我。”
“呼,”她收回手,同时轻抚一下胸口道:“吓着我了呢!”
是衙门的小厮,但……什么他不说话,也不吭声呢?
“二毛,”晴光一向跟着司徒漠这样叫他。“怎么了?为什么一大早就过来……”不好,心湖波动,告诉她一定有事,而且还是不好的事。“是司徒,对不对?”凑近几步,看清他发自的脸色,晴光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告诉我,司徒怎么了?他怎么了?”
“头儿他……他……”话说不至,泪倒先流了满面。
索性扣紧他的肩膀叫道:“二毛,快说,先告诉我他在哪里?”
“在大夫那里。”
“伤在哪里?”
“全部,全身都是伤,任姑娘,头儿他……他会不会死啊?任姑娘,我不要头儿死,我不要、不要!”
晴光知道现在若要他镇定下来,最有效的方式是给他一巴掌,或干脆打昏他,但是此刻连她都已跟着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了他?
“带我去大夫那里。”
“嘎?”他抹着泪,好像听不懂她说的话。
“我叫你带我到司徒那里,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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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见堪称体无完肤的司徒漠,晴光第一个动作是捂住嘴巴,仿佛不如此便会尖叫出声,无法遏止。
“任小姐。”
“墨大夫,”即使泪眼迷蒙,仍不能不顾及礼数。“司徒他……”
墨华的嘴蠕动了一下,像是要安慰她,但嘴合几回,仍是无语。
晴光的心直往下沉去。“有那么糟吗?”
“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可能引发她什么样的揣测后,墨华赶紧说:“不,我只是觉得疑惑。”
“我不明白。”
“过来看看。”
真的全身是伤,脸也肿起大半,就算他现在醒来,右眼恐怕也无法睁开识物吧!
“谁这么狠,下这么重的手?”晴光低叹,想要摸他一下,又怕会弄痛他,根本无从着手。
“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
“什么意思?”
“看来吓人,但其实他筋骨丝毫未损。”
晴光是聪明人,随即领梧。“你是说他并无生命危险?”
“绝对没有。”
“那为什么要把他打成这样?”
“说到重点了,任小姐,你来看看,”他掀起被子一角,让她看司徒漠肩上的伤。“全是棍棒所打,顶多加上拳脚,并无刀剑或其他兵器的伤痕。”
这样她总算比较放心了,但为什么……晴光锁上了眉头。“怎么会如此?”
“至少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对方并意署他于死地。”
她再想了一下,然后便叫:“二毛。”
“任姑娘。”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听到司徒漠无生命危险之后,也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把事情经过说给我们听。”
“但是……”
墨华知道他在顾忌什么,马上说:“在任小姐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讲的?你们头儿都说任小姐是他的未婚妻了。”
这话不但二毛闻所未闻,连晴光也讶异不已。“什么?”
“是司徒大人亲口告诉我的,在诊治的过程中,他曾一度醒来,虽然很痛,但他仍挣扎着出口说:大夫,我不能死,你一定要把我医好,因为我还等着晴光点头做我妻子呢!我怎能丢下未过门的妻……任小姐,他能苦撑,你是一大功臣。”
二毛一听,忙不迭的说:“恭喜任姑娘,也恭喜……”想想司徒漠现在也听不到,就没再往下说,只嘟哽着:“我们头儿真心喜欢着任姑娘,经常把姑娘的名字挂在嘴边呢!想不到这么天大的消息,他却来不及跟我们说,万一——”
“二毛。”是墨华沉声叫道。
“是。大夫。”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胡说八道。”
“是呀,大夫都说司徒没有生命危险了嘛!我们应该可以放心。”
“都怪那该死的月魔。”
“谁?”
“就是城内最大赌场的老板呀!要不是为了捉他,头儿也不会变成这样。”
月魔?是听司徒漠提起过,说他是城内新近堀起的势力,影响颇大,却无人见过他本人。
“贴场不是不公开的吗?凭什么提他?”
“蜻帮一个堂主被他们杀了。”
墨华插进来说:“这个月魔的胆子可不小。”
“听说是他的女伴夜邪下的手。”
“怎样的一对夫妻,都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月、夜;晴光突然有坠入噩梦的恍惚,但……是自己想太多了吧?不可能会是……绝对不可能!
“是呀!名字奇怪,人可不奇怪,听说男的俊美,女的娇悄,所以那个堂主才会起色心,佯称手里有他们要的什么……什么‘定脆王牌’,奇怪了,大夫,任姑娘,你们说,要一块一定会脆断的王牌干什么?”
晴光蓦然瞪大了眼睛,逼问二毛。“蜻帮的大本营在哪里?”
“在……你想要干什么?”
“你别管,只管告诉我他们的大本营在哪里?”
墨华也看出不对。“任小姐,你——”
“大夫,我可能认识司徒的人。”老天爷,不会吧!你应该不会这么残忍,既给我惊喜,又给我打击,如果我的推测无误,那真的是、真的是太过分、太残酷了,但是……
“真的吗?”二毛追问:“真的吗?任姑娘,你真的认识那丧心病狂,把头儿——”
“带我到蜻帮去。”她只有这句话,因为她只知道这样的解决办法。
“但是——”墨华想要反对。
“大夫,你看我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吗?”晴光干脆这样问墨华。
对望片刻后,墨华才说:“你掩饰的真好。”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若是司徒漠醒来——”
“他会明白的,如果月魔是我们的故友的话,那他一定会明白的。”
“月魔怎么会是你和头儿的……”二毛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晴光一走到司徒漠的身旁说:“司徒,是照雨,对不对?等我帮他找回哭泣的能力之后,我一定回来,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
“任小姐……”墨华企图做最后的拦阻。
可是晴光心意已决。“走吧!二毛。”
而几乎就在她离开后不久,司徒漠便挣扎着醒来。“晴光,晴光!”
“嘿!刚刚醒过来,别妄动。”墨华赶紧压住他。
“大夫,”他仿佛还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似的。“大夫?是你吗?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发生什么事,难道你全不记得了?”
“我……我……”他越想,全身冷汗冒得越厉害,最后挣扎出一个名字来。“翔风,天啊!竟然是月翔风,他竟然没死,竟然没……晴光!大夫,晴光知道我在你这里吗?她知道——”
“你口中那个名字,就是月魔?”墨华却如此反问。
司徒漠明白了。“晴光!她来过,而且也知道了经过,她……”
“经过应该只有你自己清楚。”
“但晴光何等聪明,她一定猜到了大概。”
墨华将心一横,索性挑明了说:“所以她去了。”
“去?去哪里?”其实心中已猜到了答案。
“你何等聪明,相信你也一定猜到了。”
“晴光!”他企图下床,却痛晕过去。
同一时刻,晴光刚好跨进蜻帮的大本营。
“你就是司徒漠的女人?”
晴光蹙屑,这男人讲话好不粗鲁。“你又是谁?”不想回答问题,只好反问。
“蜻帮的副帮主鲁荻。”
想不到他有如此气派的名字。“鲁副帮主,”晴光拱手行礼。“我是任晴光。”
“知道你是谁。”他挥挥手道:“我想听的是你前来的原因。”
“听说你与月魔之间有仇。”
“说下去。”他有兴趣了。
“送我过去。”
“嘎?”这他可听不太懂。
“我愿意当饵,帮忙诱出月魔的饵。”
这个鲁荻看似草莽,心思显然细密,因为他马上沉默思考。然后沉声问道:“为什么?”
“你不想捉到他?”
“当然想。”
“那就好,我们目标一致。”
他再想了一下。“司徒漠怎么了?”
能坐到二当家的位子,果然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而为不要说服他,晴光决定狠下心来说谎。“命在旦夕。”
“什么?”他拍桌而起。
“听说你们让司徒独闯虎穴。”
鲁荻的脸微微一红,是,死的虽是他们的一个堂主,但他早生异心,想投靠到月魔那里去,被对方处理掉,反倒是替蜻帮省事,接着还能让官府出面,对蜻帮而言,简直就是一石二鸟之计,而且用的还不是自家的石头,可以说划算到极点。
“原来这就是京城第一帮的行事风格,算我白来。”晴光转身就要走。
“且慢。”鲁荻叫住她:“姑娘请留步。”
晴光仍继续朝前走。
“没有我做‘引介’,姑娘当真以为自己见得着月魔?”
她停下来了,却没有回头。“如果我要的是让他主动来见呢?”
“你说什么?”鲁获这回也顾不得什么副帮主的派头了,一口气冲到她面前来问:“再说一遍。”
“我要月魔主动来见。”
“不可能,他从不露面的。”
“帮我准备一栋独立的房舍,一把上好的琴,我保证帮你引来月魔。”
“帮我?”他的脑袋又恢复冷静。“只是帮我而已吗?司徒漠不是被他给打死了?”
说到司徒漠,她的表情随即变硬。“你帮是不帮?不帮的话,我可以自己来。”
“凭你一个弱女——”
铁扇尖锐的扇锋迫至颈前,立刻中断他的话头。“问你最后一次,鲁副帮主,这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你说吧!要怎么做,我全听你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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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一隅。
一身青衣,长相艳丽,身段玲珑的女子几乎是尖着嗓子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属下……属下……”
她毫不客气,结结实实踢出一脚,让那人成了滚地葫芦。
“夜姐饶命,夜姐饶命。”爬起来以后,马上磕头乞求。
“谁要你那条贱命,我要知道的是大哥的行踪。”
这一次他连口吃都不敢犯了,确确实实做到点头如捣蒜。“夜姐饶命,实在是大哥不准我说,说我要是胆敢泄漏一字,就要将我碎尸万段。”
她冷笑道:“说出来,有我帮你求情,结果还不一样,但是如果不说,哼!相不相信我现在就能让你尝尝被碎尸万段的滋味?”
“夜姐!”他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但夜邪依然一派从容。“怎么样啊?”
“全听夜姐的。”
夜邪闻言大笑。“好,好得很,早这么说,不就免我动气,你也可以省下皮肉之痛了。”
为什么?为什么只要她一笑,自己身上的伤就不再痛,甚至连会不会被五马分尸,都变得不再重要呢?
“在哪里?”好像完全清楚自己魅力所在的样子,她索性蹲下来,对他嫣然一笑。
而他也果然立刻像着魔似的,把什么都说给了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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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其普通的农舍中,传来悠扬清越的琴声,但伴随的歌唱词意,却充满凄楚。
………………,遗言空在耳。
三载无朝昏,孤帏泪如洗。
妇人义从夫,一节誓生死。
江乡感春残,肠断晚烟起。
西窗太华咋,不知几千里。
这是宋人周仲美的诗,因丈夫弃官入华山,犹遗仲美随翁姑调任长沙,云水茫茫,益感凄怆,遂书感怀于壁上,从前晴光每思远在华山的父亲,就会弹唱此诗,顺道感念生前处境相似的亡母,现在……她不唱此曲已久。
“身虽千里,心实系之。”
自暗处突然传来低沉的嗓音,听得晴光挥身一震。
真是他喝?转披琴弦,再唱一曲:
烟霏霏,
雨霏霏,
雪向梅花枝上堆,
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
睡眼开。
疏影横斜安在哉?
从影塞管催!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逼近,她甚至已经可以闻到他那股热悉的阳刚气息,是他,真的是他!
心弦震动,琴弦也没停,歌声更加婉转。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就在最后一字“断”声中,琴弦齐齐断裂,惊得晴光低呼一声:“啊……”是被他弄断的吧?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室内另外一人吟道:“好诗。”
“你识得相思滋味?”
“一年来无分晨昏,时时思念。”
室内的灯光如豆,所以晴光仅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不过就算他化成了灰,恐怕她也仍能分辨气味,更何况人在眼前。
“为什么?”
短短三个字,他却全懂。“因为嫉妒。”
这答案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却绝对震撼,令晴光顿感回肠荡气。
“你毋需如此。”
“关己则乱,况且他还说当晚即将对你表明心意,并说时机已经成熟,你就要答应嫁他为妻。”
“原本确实约好有事相告。”
马上听到他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和她激动的心情互相呼应,老天爷,他仍具杀父的嫌疑,不是吗?为什么自己就是忘不了他?为什么就是无法恨他呢?
“什么事?”
霸道的口气,终于令晴光不满,凭什么自己就得样样顺他呢?“是我与司徒之间的事,在他尚未醒来之前,我不想跟其他人提。”
“我成了其他人了?真好,那他伤得毫不冤枉,或许我还应该让他们下更重的手,教他永远醒不过来。”
“我说过你毋需如此,除非你把在石仙人洞中听到的话,也跟说的一起忘掉。”她曾说过此生除他,她再不会许于第二人。难道他忘了吗?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呢?
“无时或忘,但你呢?”
“我……什么?”
“你又是否能够忘掉我的双手曾染满令尊的鲜血?”
“你……好残忍。”
“难道你想一直掩耳盗铃下去,已经发生过的事,绝对无法抹杀。”
“却都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是‘应该’有,还是你‘但愿’有?”
这个男人,到底要把她逼到什么样的绝境,才会甘心、才肯放手。
“是我相信有。”她特别加重了“相信”两个字,因为那是他自小就被杀父仇人夺走的珍贵本质,她绝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步他后尘。
“你需要我的解释?”
“不。”
“不?”
“对,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因为我一早便决定相信你,相信无论如何,你都有必要那样做,我与你之间,不该产生仇恨。”
借着模糊昏暗的烛光,她可以看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问,还捕捉到他喉间的一声呜咽。他哭了?他会流眼泪了?
晴光急急起身,非但把琴给碰落地,腿也撞着了。但她浑然不觉得痛,因为眼前只有一件事重要,那就是到他身旁去。看他的脸上是否有着——
“大哥,兄弟们给你道贺来了。”不大的声音,却足够冻结室内所有的动作。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再度恢复冷硬。
“你捉到了司徒漠的女人,我们怎能不过来凑凑热闹。”她仍是带笑的口吻,甚至还有一丝的……蛮不在乎。
“有什么热闹好凑?”
“洞房花烛夜的热闹啊!不然还有什么?”
什么?
“别胡闹了。”
“胡闹?原来你不是真心想要她,只是胡闹?”她堪称言辞如锋。
“你!”
“我说错了?”她马上换个说法,力道却更惊人。“或是你还想‘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什么意思?”
“就是不敢占有司徒漠的女人,以免必须跟他扯破脸,简单一点的说,就是将来还想苟活?”
晴光忍不住的开口斥道:“这是什么样的歪理?”
“这是咱们求生的理智,任大小姐,命好如你,大概怎么也无法想像我们的心情吧!”
“你是子夜小姐,对不对?”
她似乎没想过会被当场指认出来,所以听晴光这样说,不禁愣了一下。“是又如何?”
“你爱他吗?”
这问题更是连想都没想过会出自她之口。“爱又如何?”
“真爱他的话,就不要让他继续留在黑暗的国度里,请想办法引导他出来,让他——”
子夜用高亢的笑声打断了晴光的恳求。“你不感动吗?大哥,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晴光,就是白日阳光的意思哕!而我叫做子夜,日夜原本就不可能同时存在,难怪她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子夜小姐——”
“闭嘴,”晴光被她喝住。“大哥,兄弟们已把外头围住,你怎么说?”
窒人的沉默。
“幸好我有准备。”
他终于不再噤声不语。“什么意思?”
“兄弟们几乎都晓得她是司徒漠的女人,而司徒漠才找过我们的晦气,如今他的女人自己送上门来,大哥,你说应该怎么做,才能平息众怒?”
“司徒漠是司徒漠,她是她。司徒漠的帐——”
“本来就应该算在她的头上,”子夜的日气转为绝决。“你不做也没关系,我出去叫——”
“站住。”
“你愿意做了?”
“我不能取她性命。”
子夜轻笑出声。“谁要她的命来着?”
“不然……”
“只想羞辱一下司徒漠,你是男人,她是女人,怎么做能达到大伙儿的要求,我想你应该明白。”
晴光想要开口制止,无奈出不了声;也想要出手突围,无奈动弹不得;感觉上,自己就像是掉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当中,而且越陷越深,根本醒不过来。
“我明白了。”
子夜走向她。“任晴光,我想这应该也是你曾梦想过的事吧!如今我助你美梦成真,你想要怎么谢我?”
“我们不是同为女人吗?他不是你深爱的男人吗?”突然间,晴光不再惊慌,只觉得悲哀,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与背景,将子夜的个性扭曲成这样?
“都是,”不料她的冷冽依旧。“不过今晚我们还是得借重你。大哥,接着。”
晴光不晓得她抛给他什么,却听得见下头的话,也完全清楚其中的意义。
“我们都在外头等着,天明之后,要看到证据。”
毋需镜子,晴光也确定此刻自己的脸上,必是血色尽失,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