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一人一马三尺青锋,胜雪如云亮似银练。
好一位英姿潇洒的风流人物!如此令人惊艳的容貌,如此凛然狂放的气质——羡煞了旁人,也愧了煞旁人!
“白少侠,这边请——”酒楼的伙计对店内客人们目瞪口呆见怪不怪,领着这位常客上楼,等他坐定,不用吩咐,自去取了店里最上等的女儿红来,然后静静退去。
“伙计,刚刚上楼去的那人是谁?”有憋不住话的客人好奇地问。
“您说刚刚那位?他就是陷空岛五义之一、江湖上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伙计笑呵呵地伺候着答道。
“白玉堂?就是那自称‘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的白玉堂?”另一位客人搭腔道。
“正是正是,这白少侠可是咱们这的老主顾,他最爱的便是小店的女儿红……”伙计见众人对白玉堂起了兴趣,连忙堆笑着上前,趁机替自家招揽生意。
白玉堂很喜欢饮酒,而且尝遍了天下美酒,却只爱女儿红。
锦毛鼠最爱女儿红,虽然更偏好酒逢知己时的畅快淋漓,大多数时候却只见得到他一人独酌。
除了陷空岛上的四位兄长,他只爱与一个人饮自己最爱的酒,那人便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南侠、如今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御猫展昭!因为他只和特定的人共饮。
今日是他游历归来的日子,几天前已提早飞鸽传书与那猫儿,告知他自己的归期。他心里自然明白他一定又会象之前几次那般姗姗来迟,不过也十分笃定不管多晚,他必会赴约,因此也就塌实了下来,倚靠在酒肆二楼的窗边,从日正当空等到月上柳梢,一双清朗朗的犀利黑眸也逐渐浮上了几许朦胧……
“死猫,动作怎的这般迟缓,劳白五爷在此枯等,看我等下如何收拾你!”
白天热闹的酒肆此时已经冷清了下来,白玉堂口中念念有词,注视着楼外空旷的街道上偶尔经过的一两个行人,似乎十分专注,心无旁骛。看着看着,却蓦的转过身来,眉眼一扬,哪还有半点慵懒醉意,薄唇边带着笑,却只剩下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如同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
“这位仁兄,请问有何指教?”
“兄台见谅,在下本无意冒犯,只是闲极无聊,见兄台身边也无同伴,想敢问一句,是否愿意过来共饮一杯。”立在桌边的男子淡淡一笑,并未被白玉堂的气势吓住,从从容容地开口。
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修眉凤目,气宇不凡,颇有一番泰然自若的大气风度。但白玉堂并非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并不把对方身上隐隐散发出的那股威仪当一回事,反倒是他身上那套衣服令人看了分外刺目!深蓝如海的素色长袍,这身打扮分明是猫儿平日脱下官服后的特有的偏好……
“好意心领——不过,我在等人。”说罢,又扭过脸去。对于看不入目的人,对方若没触到他的眉头上来,大可眼不见为净。
“我也在等人,我们何不边喝边等,也可顺便打发时间。”对方笑道,已径自坐在了他的对面。
“时光如水流逝,片刻不停,何须打发?而且花雕与女儿红,一悲一喜,又如何能喝到一块去!”白玉堂的笑又冷了几分,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悦,手一抬,“啪”地一声将宝剑亮在了桌上,继续自饮自的。
“你并未尝试,怎知我这壶中之物是花雕?”那男子既不惧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
“真正懂得品酒之人无须尝试,闻香便知——”若不是与猫儿有约,又不愿无事生非,真想用剑架了这不识趣之人的脖子,吓掉他的三魂六魄后拂袖而去!白玉堂哼了一句,心下恼着,正暗暗火起,突然察觉到空气中混入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猛地回过头,那迟来的人果然已经上得楼来出现在视线中——
“玉堂——”
低低徐徐、如沐春风的一唤,瞬间便化去了白玉堂面上积聚起来的千年寒冰——
“猫儿,你可来了!”
闻声,那男子眨了下眼,再定睛看去时,这锦衣玉容、高傲华美的青年身上散发出的竟是与片刻之前迥然不同的热烈璀璨!至于另外那人,也舒缓了坚毅笔直的眉锋,俊逸的脸上满是温和深沉的暖意。
“玉堂,让你久等了,我今日来迟只因……”展昭快步走到白玉堂身边,抱歉地开口。
“无须解释,反正你次次来迟,次次都要被罚,今日也不例外,先自罚三杯吧!”白玉堂将手中刚刚才沾过唇的酒杯举高,送到展昭唇边,丝毫没在意两人共用一只酒杯有何不妥。
“次次要你等我,也确是我的不对。”展昭早习惯了与白玉堂相处时这份不分彼此的随意,也没多想,接过杯子将那淡红色的浓冽液体一饮而尽,殊不知此番情景看在旁人眼中已是亲近得过了火。
“展兄弟,五年不曾再见,你可还记得我么?”那被晾在了一旁的男子抬起头来,冲着展昭笑问——五年未见,故人依旧,却不知他何时学会了与人如此亲密无间!
“……沈兄!是你?你怎会在此?”展昭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惊呼出声。
“我……前来探一位家中世交——”那蓝衣男子沈仲玄微笑着答完,随即抚掌道,”原来展兄弟还没把我忘了!我见你刚才只顾和这位朋友说话,连看也未看上我一眼,还以为你早不记得我了!”
“沈兄此话是从何说起,展某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刚才只念着怕玉堂等急了,终于办完了手中的公务匆匆赶来,的确是没顾及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只是此话是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展兄弟若还当沈某是朋友是兄长,那个‘恩’字就莫再提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切莫当真!”沈仲玄忙摇摇头,又转向白玉堂道,”对了,还没有敢问这位朋友的大名?”
“沈兄客气了,在下白玉堂。”白玉堂坐直了身体,冲沈仲玄抱了抱拳,仍是看不惯他那身与猫儿有七八分相似的装扮。还好猫儿此时着的是一袭红色官服,否则定要在这家伙身上做些手脚,逼他换了衣服才能甘心!
“锦毛鼠白玉堂,久仰大名!”原来如此,真是有趣!刚才就是觉得这白玉堂身上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才忍不住上前搭讪,原来是那双眼——这两个一眼看去便知绝对性格迥异的人,眼神中竟有着如此相似的成分!展昭的沉稳内敛,白玉堂的锋芒毕露,可是却同样的深不见底……
“沈仲玄,天色不早了,你怎么还在此处?真是让我好找!”
一个凭空出现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了沈仲玄和白玉堂的目光对峙,三人巡声望去,却见一名青衫公子急急走近前来,一把扯了沈仲玄的胳膊斥怪道。
“我一时忘了时辰,让你前来寻我,真是抱歉——”沈仲玄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客气地笑了笑,对展昭和白玉堂拱了拱手,”那,展兄弟,白少侠,沈某便就此告辞了——不知二位三日之后可方便在此再会?”
“三日之后,展某定当在此等候沈兄前来。”
“好,那我们就三日之后再见。”
***
“猫儿,那人究竟是谁?”沈仲玄与那青衫公子离去后,楼上便只剩下两人,白玉堂不再掩饰情绪,皱起眉来问道。
“他,曾有大恩于我,事后却消失不见,我曾找过他好一段时间,没想到会在开封府再次相见。”展昭在白玉堂身边坐下,放松下来,若有所思地答道。
“哦?他如何有恩于你?”白玉堂又问。
“他是我浪迹江湖时结识的一个朋友,五年以前,我曾遭仇家追杀围攻,幸得他出手相助才全身而退,他却为救我挨了一刀,废了右手,从此无法再持剑——我一直未能找到机会报答于他。”展昭忆起往事,不由得叹道。
“原来如此,看来我下次也该对他客气一些才是——”白玉堂倒了杯酒,喃喃自语。他看沈仲玄不顺眼,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那件蓝衫,可天下之大,也没哪条王法规定只有展昭穿得蓝衣,其他人穿了便要杀头——猫儿若知道了他的想法,只怕又要说他霸道!其实想想,猫儿就算穿蓝衣也并不会如他一般蓝个彻底,而是在蓝衫外系了条月白的腰带,与他身上的衣服一般无二的颜色……
“玉堂,你说什么?”展昭回过神,望着白玉堂问——玉堂这一身月白,果然合该配着皎洁剔透、毫无杂质的月光。
“没什么,饮酒吧,此番出去,我已有两个月不曾与人共饮了……”白玉堂说着,将满满的一杯酒再次送到展昭唇边;同时,趁他不注意,将另一只无人用过的空杯偷藏在了身后——
夜深人静,唯有星月当空,心中既已有了定数,何妨共饮一杯酒。
***
“痴人,呆子,笨蛋……”
“飞宇,你在说谁?”沈仲玄看着坐在对面位置的人口中边嘀咕着,边用手指蘸着酒液在桌上写字,挑起了半边眉问。
“说你——”花飞宇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
“你不觉得你近日来越来越嚣张、对我越来越不敬了么?”沈仲玄有意将脸一沉,口气也严肃了几分,且看花飞宇如何反应。
“到了办正事的时候,我自然会尊卑有分;而现在,你只当自己是一介布衣,我也并非你的属下,只是个跟来看热闹的而已。”花飞宇懒洋洋地撑着头,瞥了沈仲玄一眼,半讽道。他最讨厌此刻的沈仲玄,讨厌他放下身段,抛开威仪,变成一个平凡人的样子!五年前讨厌,如今更讨厌!
“正事?我以为你并不高兴我为了这件事再来这里的。”沈仲玄对花飞宇的态度并不以为然,他跟在他身边已有十年,他自是了解他的性子,虽然常常不顾身份以下犯上,却是个到了生死关头也可信赖之人。
“我是不高兴,若你只是为了这事也好,可我偏偏知道,你在成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另一件事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你若是此番再将左手也丢了,可休怪我无情另寻明主啊——”花飞宇转过头来,以悠闲的语气缓缓地说着,看不出他有几分是认真,几分是调侃。
“哦?你当初明明发誓追随,永远效忠于我,如今怎能出尔反尔?”沈仲玄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帘,黑漆漆的一双眼中多了些震慑与霸气——飞宇是个只承认强者之人,对他怀柔之策用多了,他到反而会不屑地爬到他的头上来,所以必须时不时地恩威并施。
“因为你当初强过我,胜了我,我心甘情愿效忠于你——”花飞宇毫无半点惧意地与沈仲玄对视,神色中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
“废了这只右手,我仍然还是‘我’!”沈仲玄伸出右手夺过花飞宇手中的酒杯,“你若不爱喝酒,就不要浪费。”
“天下名酒我皆爱,却惟独不喜欢花雕——雕者,凋也,你所爱之物为你带来的也未必都是吉兆——”花飞宇说着,突然出其不意地出手,制住沈仲玄的右臂,袍袖垂下,露出腕上缠绕的一截已褪成了灰蓝色的布条,“你抢得了我手中的酒杯,却未必夺得下那人手中的剑。”
“我并未想过要夺什么。”沈仲玄收回手腕,此番眼光是真的冷了下来,眸中淡淡地结了一层薄冰。
“想得到一只苍鹰,惟有夺取、削光它的野性,想想你是如何驯服残雪的;别忘了你是谁,温和谦恭也并非你的本性——基于职责,我言尽于此,要不要听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另外提醒你一句——”花飞宇顿了顿,又道,“别以为除了你别人都是不识货的瞎子,你已经棋差一招了——”
“你这是何意?”沈仲玄问。
“你自己转头看看不就知道了?”花飞宇指了指楼外那刚在酒肆门前止了马儿的四蹄、翻身利落地着了地的人道,“那柄剑,似曾相识,只不过是在另一人手中——”
沈仲玄定睛看去,只见一缕幽光——剑鞘、剑柄、剑穗,通体银白,笼着一层清冷的月华,熠熠生辉。
“展大人,您来了!”伙计在店内望见了来人,忙笑着迎了上去,接过缰绳。
“多谢,小二哥费心。”展昭客气地道了声谢,提着手中的宝剑走进酒肆,径直上了楼,目光一扫,迎着坐在镂花窗边的人走过去,“沈兄。”
“展兄弟不必客气,坐吧。”方才展昭上楼时花飞宇已趁他心中一闪神的工夫笑着从窗口去了,只送他四个字——好自为之。“怎的只有你一人前来,白少侠呢?”
“他说有事,要展某向沈兄道声抱歉;不过让展某带了他的剑来,见剑如见人,以免负了沈兄盛情!”展昭坐下后将银色长剑轻轻放在桌上,但始终没有离手——玉堂对此剑无比珍视,从不离身。今日起初只说不想来了,后来不知怎的,一定要与他暂时换了佩剑,道是他人虽不跟去,雪影却要随他前往,见剑如见人。他拗不过他,便答应下来。将巨阙解下与他,自己带了雪影前来赴约。
“原来如此,无妨,反正沈某还要在此停留上一段时日,往后必然还有机会。”见剑如见人,此话说得颇有深意啊,是否当真只是表面的含义?白玉堂,看来还是该再找机会与他一会……眼下,他既不愿现身,他也无须顾虑太多。
“沈兄,这五年来,你一切可还安好?”展昭关切地问道。五年前沈仲玄带着重伤不告而别,那之后他一直设法打探他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令他心中除了亏欠更添了忧虑。
“一切都好,展兄弟不必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其实我当日不辞而别,而且五年来音信全无,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如同现在他肩负着开封府的重任,他亦不是也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展某只是担忧沈兄的安危——”展昭见沈仲玄欲言又止,知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也没有多加追问,又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开口。沈仲玄对他有救命之恩,又因他废了右手,这份情他恐怕此生都无以为报;就算真有补偿之法,他也未必会接受……他心下如此想着,并未注意面前的人已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展兄弟,此次重逢,你变了不少。”沈仲玄为展昭倒了一杯酒,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掩不住某种莫名的情绪,说不上是喜是忧。当年的他象一片蔚蓝的天空,温和中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如今的他仍然不温不火,却少了几许凝重,多了几分鲜活灵动之气。如同记忆中的人总是一身一成不变的蓝,此刻的他却改系了月白的腰带;简简单单的点缀,足以使人眼前一亮,仿佛他整个人都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一般!这变化本是好的,可他为何无法全然地替他高兴?
“沈兄是指?”展昭举杯,小啜了一口。大概是与玉堂相处久了,受他影响,原本他对杯中之物并无特殊偏好,现在却总觉得其他佳酿都不及女儿红入口时清冽香醇。
“这……我只是一时感慨,随便说说而已——”沈仲玄忙摇摇头,举杯饮尽余下的酒液,将展昭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的变化并非石破天惊到判若两人,却是丝丝入扣不容忽视。
五年的时间,真的比他想得还要长还要久;五年,足以水滴石穿,那时被迫放手,如今可能再将一切找回?
***
开封府衙
初春三月,乍暖还寒。入了夜,月光清冷如水,映着院中一人,白衣胜雪,剑似流星,身形如梭,脚下步伐将乱未乱,借着些许醉意,恣意率性而为,舞出道道凛冽精光,剑气声声欲破长空,起伏升降,寒焰闪动……
观之亦感酣畅淋漓,激越昂扬!忍不住为之惊绝……
“猫儿,何时回来的?又不是在办案,为何悄悄立在别人身后连个声也不出?”白玉堂听到耳边传来的赞叹,方才收了剑势,转过身去,见那人怀中抱着他的剑倚靠在树干上,不知已经看他舞了多久。
“方才回来一会儿,看你舞得兴起,不想打扰——”以前不是没见过玉堂出剑,只是今日,他所舞的是巨阙。方才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只见自己的剑在他手中发出异常眩目的光芒,不知不觉竟看得失了神。
“如今舞过了,物归原主。”白玉堂将巨阙归了鞘,递回给展昭,伸手接过自己的爱剑。人不跟去本是不愿如影随形束缚于他,到了最后心里却仍做不到全然的潇洒,还是硬和他换了剑,与他同去会那沈仲玄。
“玉堂,今日这酒,不想分一杯与我么?”展昭看了看一旁石桌上的酒坛笑问,掌心隐隐感到剑柄上传来的遇温,似是方才玉堂注入的真气尚未全退,还有一缕附着在了其中一般。
“猫儿,你何时变得如此贪杯了,出去喝了两个时辰还嫌不够?”白玉堂嘴上说着,仍是将酒坛递了过去。
“只是以前不觉,如今才发现我最爱的也是这女儿红。”展昭仰头喝了一口,看向白玉堂——酒不醉人,人自醉;剑如人,人如剑,仿佛自己刚刚也曾同他共舞过一回,心,久久地怦动不止。
***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清晨,骤雨初歇,屋内之人已早早起了身,坐在琴边,布满了厚茧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压,捻出几个清澈的碎音,随后敛下眉眼,开始随手弹奏,时而横拨,时而反挑,乐音沉重悠长,泄露了弹琴人的思绪万千……直到身后的竹帘被人挑高,几片桃瓣随风飘舞进来,落在琴上,弦声戛然而止——
“好一个春愁黯黯独成眠!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这种‘靡靡之音’会是出自你的手,这令我不禁有些担忧,等我们回到‘家’中,你没准已经忘记昔日的‘金戈铁马’是如何弹奏的了——”花飞宇勾起薄唇,开口又是一番戏谑。
“你这若无要事每日皆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人今日无端起了个大早,就只是为了在我面前显示你的口舌之利么?”沈仲玄站起身来,却没有回头,而是走上了汉白玉铺成的露台,低唤了一声,一只身披褐羽惟有尾上染了几缕雪色的猎鹰凌空出现,盘旋了几圈,驯服地落在了他伸出的腕上。
“别恼,我不会无事也找上门来和你放肆——”花飞宇慢条斯理地一笑,知道沈仲玄是当真不悦了,因为他一向不喜欢别人在他独自想起那个人时前来打扰,不过他微愠的同时也恢复了几分本色——他本当如此,如果他想,苍鹰猛兽皆要对他俯首称臣。“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需要了解白玉堂。”
“原来这些天你没有在我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此事,了解他一番也好,你就说来听听吧。”沈仲玄半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望着碧空上飘浮的几朵白云道。半个月来,他曾几次约展昭外出陪他游玩,他虽总是一口答应从不拒绝,他却知道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想报恩。
“你离开两年之后,展昭随包拯进京面圣,南侠受封为‘御猫’。起初只因名号问题,陷空岛五鼠大闹东京,掀起了一场猫鼠之争,尤以锦毛鼠白玉堂为最,处处为难展昭,和他针锋相对,凡事都要与其比个高下……众人皆以为这二人之间的梁子是结定了,未曾想他们却是不打不相识,不知从何时开始倒成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兄弟知己……这白玉堂武艺高强,无论剑术轻功皆数一流好手,功力绝不在展昭之下……而且此人快意恩仇、性情高傲狂放,却又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比起御猫光明磊落的作风,有的时候更加不在乎用些狡诈的手段获胜!这三年来曾协助展昭破过不少棘手的要案……”花飞宇品着婢女奉上的香茗,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哦?难得嘛,看来你对他的评价到是颇高啊——”沈仲玄撒开手放了腕上的鹰,走回屋内坐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这些都是他人对他的评价,若要我说,还须接触之后细细估量——不过他也有弱点,就是自视甚高,过于自信,行动力极强,生得一副好头脑,却往往只用上七八分,余下的皆用上乘的身手摆平……这一点到是比之前那些赞颂之辞都要有价值得多,值得玩味啊——”花飞宇抬起头来,望入沈仲玄的眼中。
“你是要我利用他这个弱点么?或是你认为我根本没有半点胜算,才必须使用阴谋?”沈仲玄说着,随手从衣袖上拨落一片鹰羽。
“何谓阴谋?只是铁腕而已!残雪是只猎鹰,你在它脚上系了铁链、饿它三天三夜,它还不是要乖乖被你当作鹊鸟玩赏;对那人,你缺的只是同样的狠心——别说你从未后悔过没有趁他受伤将他一起带回……你算准了他不愿拖累别人,至少在而立之年之前身边不会有女人出现,但白玉堂的出现完全出乎你的预料之外——一步输,步步输,这个时候你还犹豫不绝些什么?容我说句实话,你不想伤他,这绝不可能,与其我们大功告成之日让他将你恨个彻底,不如此时动手,攻心为上,潜移默化,就如同残雪,日久天长便对你产生了依恋,如今你不栓它,它仍然会心甘情愿地守在你的身边——”花飞宇眼波一转,暗中把沈仲玄的神态一一收入眼底,知道自己的话已点点滴滴渗入了他的心。
“攻心为上……好吧,吩咐下去,送张帖子去开封府衙,邀展昭和白玉堂前来一聚。”人,终究不是物件或土地,可以强取豪夺;攻心,却比掠夺更难,何况已经有人先一步叩开了他的心门……
***
是夜,展昭与白玉堂一起回到开封府衙,才进了门就被一名衙役拦住——
“展护卫,白少侠,白天有人送了这帖子过来给你们。”
“多谢。”展昭点点头,道了声谢,接过那张帖子。
“猫儿,是谁送来的?该不会是要与我们比武的战贴吧?”白玉堂嘴上问着,已经等不及一把抢过展昭手里的帖子,一闪身跃上了屋顶。
“哪有人会无故下什么战贴给我们,世上又非人人都是这般喜好争强斗勇。”展昭纵身追了上去,只见白玉堂正翘了腿躺在瓦上拆那帖子。
“嗯哼——猫儿,你这话里有话,莫非是在指桑骂槐,说你白爷爷我喜好争强斗勇?”白玉堂帖子拆到一半,听了展昭的话,立刻跳将起来,狠狠凑到展昭面前问。
“我何时如此说过?你却偏要扯到自己身上去——”连一句话都要睚眦必报,还不承认自己性好争强——展昭看着白玉堂几乎要贴到他鼻尖上那张脸,除了觉得有些好笑,心跳也突地加快了些,不由得连连后退了两步,避开萦绕在鼻端温热气息。
“那你躲个什么,分明是在心虚!”白玉堂一旦气势占了上风,立刻步步紧逼。
“我——”展昭一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是在片刻之前,他还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此生还从未心虚过;可是现在,他却的确是有几分心虚——玉堂的脸,在月下好看得过分,自己脑中刚刚居然产生了某种一闪而过的邪念。
“猫儿,再退下去,你就要跌下屋去,摔成三脚猫啦!”白玉堂开口戏道,黑眸一转,心下已有七八分明了——若论办案时的心思缜密,自己也许不及猫儿;不过其他人情世故,他不敢说是个中好手,却也比这笨猫多些经验。但好在他还不若他想的那般迟钝,心中亦非平静无波。
“玉堂,莫要再胡闹戏耍于我了,快看看是谁捎来的帖子,可是有什么要事才特意来寻我们。”展昭及时收住脚步,暗自叹了口气,三年以来早有自觉,在这白老鼠面前,惟有“认命”才是上策。
“放心,一定不是急事,否则必定亲自登门——”白玉堂重新坐下,满不在乎地打开那张帖子,细细看过后开口道,“……如此郑重其事,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那恩公——”
“沈兄?”展昭不确定地问,奇怪沈仲玄这次为何如此认真,特意下了帖子。
“他邀我们几日后月圆之夜过府一聚,饮酒赏花——”白玉堂合上手中的帖子,隐约猜出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既然他这般盛情相邀,白爷爷也不好三番两次驳他的面子,就与你一同前往,和他一聚吧。”
“玉堂,无须勉强,你若是不愿,我自会与沈兄解释。”展昭在白玉堂身边坐下,转头看着他道。玉堂生性高傲,若非他看入眼之人,便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也难得他半分薄面,此次轻易答应邀约,想来全是为了他。他欣赏他的肆意潇洒,也最不愿见他受半点委屈。
“无妨,他既是你尊为兄长之人,又是你的恩人,想必也并非平庸凡俗之辈,现下他发了帖子,倒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前去会会他也好。”白玉堂云淡风清地说完,话锋一转,叉开话题,”猫儿,过来。”
“怎么?”展昭移近了些,不解白玉堂为何突然一脸地神秘,不过那拿着根稻草招呼他的手势还是一贯的戏谑,好象在逗弄阿猫阿狗。
“夜间露重,坐得近些比较暖,我们也好慢慢说话么。”白玉堂嘿嘿一笑,一扯展昭的手臂,两人立时靠在了一起。猫儿身上有股清新干爽的气息,令人安心又平静。
“说些什么?”展昭问道。只觉心跳在一瞬间又快了起来,但随后便渐渐恢复了平和。
“就来说说,你是如何识得那位沈兄的?”既然要去会他,总要搞清他是何等人。
“江湖之上,萍水相逢,既谈得来,就成了朋友……他长我三岁,我们便以兄弟相称,也可算得上是旧时的一位知己……虽然总有些琢磨不透之处,却绝对是位令人敬佩的侠义君子。”习惯了身侧比自己略高的温度,展昭松弛下来,将往事娓娓道来。
“他如何琢磨不透法?”白玉堂用肩膀顶了顶展昭问。
“他不似一般草莽好汉,性情豪迈又不乏谦和有礼,而且学识渊博,似乎家世出身极佳……从言谈之中,亦可以看出他是个胸怀大志之人……此番再见,这种感觉又加深了几分……他仍如当年我们结伴同行之时那样,最好登高远眺;我曾问过他原因,他只道是无甚特别,惟爱将一切尽收眼底而已——玉堂?”展昭说到一半,忽觉肩上一沉,扭头看去,那缠着自己说话的人已不知何时打起了瞌睡,一张睡脸没了醒时的那股犀利,竟显出些孩子气的天真,一如他那颗无论何时都不会被尘俗浊气所染的赤子之心——
***
几日之后,月圆之夜,牡丹飘香,主人手持绿玉杯,向来客敬上醇郁的陈年佳酿。几人表面上一片和乐融融,私下里却是各怀心事。喝到半酣,沈仲玄命人抬了琴到花厅,说要为大家抚上一曲,以助雅兴。其余三人则继续一边欣赏一边饮酒,白玉堂微微侧身,在展昭耳边低语道。
“猫儿,那姓花的小子好生奇怪,打从进门起就一直对我们笑得阴阳怪气,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他一袭淡青儒衫,身材清瘦,容貌秀丽阴柔,但走路时步伐稳健轻快,绝非一介文弱书生。
“人家只是笑笑,表示热情而已,不必想得太多,安心饮酒就好,这女儿红还是沈兄特意为你备的。”展昭面上不动声色,轻声安抚道。对于只打过几个照面的花飞宇,除了知道他家与沈兄是世交,二人亦是老友,他所了解的并不比玉堂多。不是没发现他打量他们的目光中似乎含有某些若有似无的东西,说来也的确令人生疑;只是对方若无明显的恶意,他们也没必要主动有所反应。
“你放心,我不会主动惹是生非,只想礼尚往来,也逗他一逗——”
白玉堂垂下眼帘,唇角一勾,浮起一个三分魅惑七分邪气的笑容,看得展昭暗暗心惊,正提醒告他不要胡闹,持杯那只臂上的麻穴已经被出其不意地点中,手一颤,杯中的液体立时尽数倾出,泼进了泥土中,未等他开口,那老鼠已经抢先一步,故作抱歉道。
“哎呀,猫儿,我听沈兄抚琴听得入迷,一时不察,竟碰翻你的酒了,真是不好意思!来,我敬你一杯,全当陪个不是——”
“玉堂,休要在外胡来!”展昭瞪了笑嘻嘻将酒杯送到自己唇边的白玉堂一眼,尽量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警告。
“叫你喝你就喝。”白玉堂低笑,朝展昭眨了眨眼,耳边听得行云流水般的流畅琴音在一瞬间似乎微颤了下,同时以余光瞟向花飞宇,只见他脸上的笑意蓦的又加深了几分。
“……”展昭敛了眉,知道若自己不喝,白玉堂必定不肯善罢甘休,难保他不大胆做出什么更加出格的举动,便不再做声,就着他的手将那杯女儿红饮了下去。
而这般状似亲密的光景,看在另外两人眼中,便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白玉堂行事向来惟心而已、惟我独尊,展昭却不是个如此不拘小节的人,若说前次在酒肆中他是未顾及到周围还有他人存在,喝下了白玉堂罚他的那杯酒,那么今日便是公开默认了些什么吗?
沈仲玄继续抚着琴,已与花飞宇交换了几个眼神,琴音亦由清丽悠长、珠坠玉盘的抒情之调转为银瓶乍破、铁骑齐鸣的铿锵弦曲。
花飞宇会了意,招来身后童仆吩咐了几句。那童仆听完,立即快步去了,片刻之后取了一柄镶坠了宝石、颇为华丽的长剑来。他接了剑,自案后起身,向展昭和白玉堂抱拳笑道。
“我等虽非粗鄙莽夫,亦不是一介文人,饮酒赏花固然风雅,有琴无剑却难尽兴,小弟久仰二位大名,不知可愿趁此机会,赐教一二,全当以剑会友,请问意下如何?”
“花公子客气了,赐教不敢当,以剑会友到正合我意;再说沈兄琴艺高超,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们就切磋一番,以和沈兄。”白玉堂饮尽杯中余下的酒,抓起桌上的雪影就要起身,却被展昭拉住。
“玉堂,点到为止即可,他敢开口,功力必定不弱。”
“猫儿,莫非你对我没有信心?”
“不,只是……”若是平日,他对玉堂当然有绝对的信心,只是今天——
“随兴舞舞而已,我自然懂得分寸。”
白玉堂冲展昭一笑,飞跃而起,身轻如燕地落在了花园中的空场上。
“白少侠,请了。”花飞宇再次抱拳颔首,重抬头时剑已出鞘,凌厉地挑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美艳异常,寒气逼人!
“呵呵!”你当白五爷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成,岂会被你这点阵势吓倒!
白玉堂反腕回挑出数百道银光,璀璨眩目,势如雷电!不仅半步没退,反而将对方的攻势一一化解后全数奉还,把花飞宇迫至牡丹丛边,二人眼神一对,同时跃起。
只见空中一青一白两到身影交错而过,衣袂飞扬,剑气缠绕不清,熠熠生辉;金戈碰撞不止,声声震耳!转眼间已是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重新落了地。
两人正要继续斗下去,一道蓝色的身影却突如其来地插入他们之间,横剑破了花飞宇攻向白玉堂面门的一记刁钻狠招,震得他连退了数步才稳住下盘。
“花公子,展某一旁观剑,看得技痒,不介意与我对上几招吧?”展昭拱了拱手,客气地问。
“这是当然,小弟不胜荣幸。”
花飞宇自是无法拒绝,只得微笑应承下来,又与展昭对了几个回合,便收了剑势,气喘道:“展兄承让,小弟不才,体力不支,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花公子剑术轻灵飘逸,剑招奇绝多变,展某佩服!”展昭收起巨阙,颔首致意。
“白少侠,多谢赐教。”花飞宇又转向白玉堂道。
“花公子过谦了。”白玉堂点头一笑。
“飞宇,展兄弟,白少侠,你们剑也舞过了,沈某此曲也已奏完,不如回来,我们继续饮酒吧。”沈仲玄收拢琴弦,站起身来步出花厅,向三人笑道。
“说得也是,二位请上座——”
“请。”
三人互视,还过礼后,相携回到花厅之内坐下。又饮了不到半个时辰,展昭便说明日还有公务要办,与白玉堂起身告辞。沈仲玄与花飞宇见天色不早,也没有多加挽留,四人又寒暄了几句,在花宅门前分了手。直到马蹄声渐远,花飞宇才咬牙看向沈仲玄。
“你不是说展昭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么?怎的出手一点也不含糊?”刚才那一剑,震得他虎口欲裂,险些当场将手中兵刃丢了出去。
“我可没说若你惹他在先他也不会还手。刚才我只要你试试白玉堂的深浅,却没叫你出阴招在展昭面前暗箭伤人,他未点破,只给了你点教训,恐怕还是顾及到我的面子吧?下次若是再这样自作主张可别怪我罚你!”沈仲玄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花飞宇叹了口气,知道沈仲玄恼怒是怕自己此举会影响到他与展昭的关系,惟有摇头自嘲——
“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我也是傻,你尚沉得住气,我又急个什么……”
***
花宅离开封府衙距离并不算远,加上入夜后街上无人,不到一更漏的时间,展昭与白玉堂已回到了府衙内。
“猫儿,方才你急什么,不过是一颗石子,他若想玩这个当暗器,在白爷爷面前还是班门弄斧!”白玉堂边往后院走边问。
“既然只是切磋技艺,无关生死,他却无端使用暗器,就算是求胜心切也未免不够坦荡,”至于沈兄那里,是否应该提醒他还需仔细斟酌,”我那时出手算不得过分,而且——”展昭看向白玉堂,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径直跟入他的房内。
“猫儿,你不回去睡觉,莫非是想与我彻夜促膝长谈么?”白玉堂背过身,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咳了一声,随后感到展昭的掌心贴上了他的背后,将一股真气顺着经脉徐徐送入。
“别说话,自行调理气息。”展昭轻声道。
几日以前玉堂助他抓捕一名钦犯时曾被击中过一掌,事后他硬说无妨,死活不肯给公孙先生诊治,自己却偷偷瞒着他去过医馆。知道他是怕他担心,不想辜负他一番心意,便没有戳穿,想他既然去看过了大夫就好。方才未成想花飞宇会突然提出要与他们切磋剑术,那时若硬是阻拦玉堂上前,只会伤了他无比高傲的自尊,于是只好小心观战,一旦察觉些微异样,便立即出手。
“好你个猫儿,眼睛恁是尖得可以,到底还是被你发现!”过了半晌,调匀了气息,白玉堂懊恼道。不过有了这次试探,他更加确定那花沈二人并不简单,今后还要小心提防,以免他们对猫儿不利!
“难道我还处处都要输给你这老鼠不成?别多说了,早些睡吧。”展昭见白玉堂无事,总算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回到房中熄灯躺下,心中却仍忍不住惦念隔壁之人。方才巨阙本无须出鞘也可逼退花飞宇的,他——是真有些动怒了……
展兄弟,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忆当初,沈兄曾如此问他。
铲除奸佞,天下太平。他这般答道。
我指的不是天下、他人,而是你自己。沈兄笑道。
我自己?我自己……
那时,他不知如何作答,此刻心中却已了然——
或许他仍说不出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但已有了最想珍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