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了东京城都,洗了河上飞桥,润了岸边杨柳。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碰上如此天气,只叫茶楼酒肆的老板们叫苦不迭,冷了的厅堂生意,如同门外被雨水浸透、萧然低垂的绣旗,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生机。一早,掌柜无所事事地空拨了一个多时辰的算盘珠子,心中再如何哀怨也对老天爷无可奈何,最后只得干脆伏在柜台后打盹。店小二到是难得清闲地坐在门口的石阶望天,想想家中父母兄弟,企盼今年也是一番好光景。
路上行人极少,偶尔有一两个经过也是来去匆匆。估计雨今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店小二正嘀咕着是否要回店里学那掌柜的睡上个囫囵觉,才抬起头来,眼前却蓦的一亮,只见一蓝一白两道修长的身影正穿透薄薄的雨雾,由远及近地迎面走来——
“掌柜的,有客人上门了!”他连忙回头喊道。
“客人?你昨天就说有客人上门,结果却是个问路的穷酸书生,还顺便避了半个时辰雨,白喝了我一壶茶!下雨天,留客天,进来了就哄不出去,你可给我看准了再招呼!”掌柜的睁眼,瞪了店小二一记,没好气地斥道。
“这次真的是——”
“徐掌柜,既然知道‘下雨天,留客天’的道理还如此斤斤计较作甚?区区一壶开水加几片沉茶也要耿耿于怀,白爷爷前几日与你的赏钱还嫌不够么?”
店小二正欲开口辩解,来客已经一前一后迈进了店内,白衣那位看不惯掌柜的那副势力嘴脸,锐利的眉眼一挑,便是一番不客气的教训。
“玉堂,我们上楼去坐还是此处便好?”蓝衣那位收好了伞,唇边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等同伴训够了,这才不急不徐地扬声问了句。
“猫儿,还是楼上雅间去坐吧,免得看了闲杂人等让白爷爷烦心!”白玉堂边说,边扯了展昭的手腕,蹬蹬几步上了楼。
二人挑了后窗临着河的雅间,一起在窗边的长椅上坐了,叫了一壶君山银针,几盘点心,一边随意吃喝一边闲谈。
“这鬼天气,光下雨也就罢了,怎么走到半路刮起风来!”白玉堂一袭月白锦袍湿漉漉地沓透了半边粘在身上,箍得难受;再看展昭,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不过这一来到可见老天爷也有偏心的时候,这只猫分明已被打湿了猫毛,额前一缕黑亮的乌丝贴在脸上,却是丝毫也没有破坏他半点清朗俊逸,反到使那双精亮好看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润泽的水气,更添了几分奕奕神采——
脑中如此想着,那握惯了雪影、永远快了半拍的右手已经自作主张地伸了出去,拨开那缕湿发,微温的指腹掠过他如玉石般光滑略冷的脸颊,然后眼见那猫明显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得意起来,露出一个嚣张的笑容——
“落汤猫!”
“好说,过水鼠——其实风不算大,伞太小却是真的。出门时我说要多取一把伞,你偏说只是牛毛细雨,一把就够。”展昭咳了一声,却没有如白玉堂预料的那般脸红发窘或是立刻闪避,而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没错,他刚才是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不过他也不是首次被这般放肆的戏耍,今次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看他下一步要如何动作。
“猫儿,今天你的心情好象格外好啊……”白玉堂懒洋洋地半眯着眼,手指又恋恋不舍地在展昭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收了回去。
“哦?你如何知道我的心情是好是坏?”展昭暗暗松了口气,端起杯子小啜了一口,透过蒸腾的雾气,看向白玉堂如两弯新月的双瞳。其实他表面若无其事,脸上被手指沾过的地方还是热得发烫。
“因为你每次心情很好的时候就会变得十分狡诈,显出天下猫儿皆有的本性来——”白玉堂拿了块点心,边啃边道。
“这,算你说对吧——不过玉堂,今日怎么不说要去饮酒,反倒改做喝茶了?”展昭看着白玉堂笑问。今日包大人一早便进宫面圣去了,衙内无事,难得让他偷到浮生半日闲。
“天气阴沉,饮酒也难饮得痛快,偶尔来上一次茶楼悠闲一回也是不错。而且,这家的师傅手艺一流,做出的点心酥脆可口,清甜不腻,算得上是极品。”白玉堂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抱了只点心盘子,翘起双脚,向后一仰身躺在了展昭腿上,“猫儿,别光顾喝茶,快来尝尝,这玫瑰酥饼可是最得我心的一种!”
“诶……”展昭一愣,盯着那块送到嘴边的酥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时不知该对眼前的状况做何反应,显然自己是又被白老鼠将了一军。
“呵呵——展小猫,你想斗过白爷爷,再修炼个几百年吧!”白玉堂笑着戏道。
“……”展昭无奈,只好默不作声。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接过那块点心咬下一口,将视线调向窗外。不过白老鼠一向口刁,这被他称为极品的东西也确实好吃,油酥的千层外皮加上酸甜适中的内馅,入口既化,味道清淡,却是齿颊留香。
白玉堂见展昭不说话,便知猫儿又要装傻对付自己,掀起眼皮仰看过去,只见他望着那灰蒙蒙的一片连天水雾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眸微眯,唇角上扬,面上极少见地带着一个含了几分懒散的微笑,似是十分心满意足地咀嚼着那玫瑰酥饼——此种表情真真是象极了一只午后趴在窗台上假寐的猫!
“玉堂,你笑什么?”
展昭忽觉腿上一阵剧烈颤动,回过神来,白玉堂已经笑得弹坐了起来,随手又捞起另一种口味的点心,一手搭了他的肩,送到他嘴边——
“没什么,点心味道如何?”
“如你所言,确是极品。”展昭接过点心,仍是狐疑不解地盯住白玉堂的笑脸,总觉得引他发笑之事一定与自己有关。
“你喜欢便好,下次带你去吃西湖醋鱼!”白玉堂嘿嘿一笑,慧黠地冲展昭眨了下眼。
展昭听出白玉堂是话中有话,今天是逗他逗上了瘾,若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必定又是没完没了地斗嘴,只好一笑了之,任由他去。
两人在茶楼坐了一整日,直到天色暗下来,才用了晚膳一起回到开封府衙,不料才回去就从公孙策口中得知大人进宫仍未归来,早朝过后就被皇上召进了御书房,似是朝中发生了什么重要之事——
“朝中有事?莫非又是庞吉那老贼借故生事?”白玉堂问。
“这次不是单纯的朝廷内部之争,宫中有消息传出,据说与辽国有关。”公孙策答道。
“辽国?”展昭听了,神色一凛,“先生,可是边关纷争又起?”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有等大人回府方可弄清其中原由。”公孙策摇了摇头,忧虑道。
众人在不安中又等了约半个时辰,包拯终于回到开封府衙,面色肃穆,看来是真的出事了……
“大人,可要吩咐下去先与大人准备晚膳?”公孙策命人上了茶后问。
“不必了,本府尚无饥饿之感——”包拯摆摆手,露出些许疲态。
“大人今日晚归,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公孙策又问。
包拯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看向周围三人道:“三日以前辽国来使在下榻之处遇刺客袭击受伤,皇上为此忧心忡忡,担心辽国那方知晓之后会趁机要挟生变。”
“这位辽使,可就是日前所传当年大辽进犯我朝、在澶州一役中阵亡的辽军主将萧达兰之子——萧仲玄?”
“正是此人——这萧仲玄因家中几代立有战功,箫氏也算得皇亲,被辽帝封了王,享有世袭爵位。”
“萧仲玄?!”
包拯和公孙策没有察觉,展昭与白玉堂听了这个名字却同时一惊。
“大人,这位辽使是何时进京的?”展昭定下神来问道。
“约是一月之前。耶律宗真派萧仲玄前来,只说是表示诚意,实为要求每年贡辽银绢数目由三十万增为五十万,而此时又出了刺客袭击一事,他们必会以此要挟,提出更加苛刻无理的要求,皇上降旨命本府尽早查明此事……”
一月之前!白玉堂看向展昭——他们正是在近一月之前在酒肆中初遇沈仲玄!
展昭隆起眉锋回望白玉堂。三日之前,沈兄本来与他相约外出乘船游湖,后又捎了信来致歉,说又其他要事需办,不得不改期再会……
这时,只听得一阵闷雷轰隆隆地传来,几人同时望向窗外,陡然增大的雨势,为他们的心头又蒙上了一层莫名的阴影。
***
两日之后的清晨,雨住天晴,万里长空,碧蓝如洗。东京汴梁,店铺重开,喧声又起,繁华依旧。踏过被风雨打落的满地残红,远远的一队仪仗,锣鼓开道,穿过京城最热闹的街市,停在了南城一座幽静的私宅前。两名红衣校卫上前,掀了轿帘,恭敬道——
“大人,到了。”
轿内之人点了点头,撩起黑色滚金官袍,迈步下了轿。宅院前早有一名身着青色锦袍的青年男子等在门口,见了来人,忙步下白石阶,躬了躬身道:“包大人请,王爷已命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原来来者是奉了圣旨前来探望辽国来使的伤势、顺便一探其动向的开封府尹包拯。那位青年男子则不是别人,正是沈仲玄的“家中世交”花飞宇。他抬头望了跟在包拯身侧的展昭一眼,有礼地微微颔首,未再多言什么,便引了他们进去。
此前展昭已经得知这位辽国王爷并未在行馆下榻,而是住进了自己买下的私人宅院,平日除了进宫与皇上商谈两国之事,不与任何宋朝汉臣来往,也不喜有人上门打扰,可算深居简出。
走进宅内,他们并未在大厅驻足,而是随着花飞宇穿过了蜿蜒曲折的回廊,来到了内苑的花厅之内。厅中临水一侧的汉白玉露台上立了一人,身材修长昂藏,着紫色长袍,窄袖镶裘,腰束玉带,头顶黑色貂皮帽,足蹬长靴,宽阔的肩上立着只身披褐羽惟有尾上染了几缕雪色的猎鹰,光看其背影已能隐约猜出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王爷,开封府尹包大人与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大人前来探望您的伤势了。”花飞宇走上前道。
“多谢宋主的关心,本王伤势不重,烦劳二位亲自前来,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萧仲玄缓缓转过身,面上一如既往地带着淡淡的微笑,狭长的黑眸扫过展昭时略停了下,随即转向包拯,神情仍是平静无波,举手投足间却多了股尊贵与霸气。
“王爷客气了,包拯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探望王爷伤势,转达我主的关切之意;二是奉了圣命,希望尽快查清此事,给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包拯拱手,除去暗中察言观色,心中却也不由赞叹以及——忧虑。近年来边关并不安定,虽无大的战事发生,边界纷争却从未断过。万一有朝一日,两国再度开战,此人必是大宋劲敌。
展昭立在一旁,虽然始终未曾言语,却总觉心下不安,感到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当谈话告一段落之时,只听萧仲玄开口道:“包大人,本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可否答应。”
“王爷请讲。”
“宋主有意加派人手保护本王的安全,本王也希望这个任务能由一个可靠之人来执行……来到此处一月有余,耳闻展护卫大名鼎鼎,武艺高强,不知……”萧仲玄边说,边若无其事地望向展昭。
“王爷提出,包拯自然没有意见,但此事包拯还需向我主秉明,由皇上亲自下旨……”包拯心中疑惑萧仲玄的用意,又无法断然拒绝,便决定先拖上一日,回府之后再与展昭商议。
“好,那么,就有劳包大人向宋主转达本王之意了。”
***
是夜·开封府衙
“什么?要将你暂时调离开封府,去保护那沈——萧仲玄?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辽国表面与我大宋交好,实则长年威胁我国边关……你这笨猫,去干这种任务,绝对费力不讨好!”白玉堂一拍桌子,跳起来道。
“他既提了出来,皇上又下了旨,我除了执行也别无他法……”展昭拉住白玉堂,将他拽回椅子上坐下。
“猫儿,你一向机敏,别告诉我你没发现其中的疑点——花飞宇那日与你我二人都交过手,他的功力就算不强过我们也不会弱到哪里去,而且萧仲玄也不是完全没有武功底子之人,想要刺伤他并不容易,这其中绝对有诈!万一你发现了什么,将要如何面对?不如去与包大人说明你与他曾是旧识,就说需要避嫌,求他想法推辞……”白玉堂说着,再次起身,就要推门出去。
“玉堂,等一下——”展昭两步追上前,抓住白玉堂的手腕,“我也曾想过,但如此一来必会给大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皇上现在本来就对辽国心存疑虑,万一庞太师等人借题发挥,又会横生出许多事端。而且,沈兄——萧仲玄那边,就算他是辽国王爷,到底还是对我有恩,此次若能查明此事,抓住那名刺客,正好可以报答于他。”
“猫儿,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白玉堂回过身,反捉住展昭的手,情急之下,脑子里的话已经出口了一半。
“觉得什么?”展昭一愣,不明白向来有话直说的白玉堂为何欲言又止。
“不觉得……不觉得萧仲玄很奇怪?”白玉堂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抬眼看向展昭。从第一次见面,萧仲玄那身蓝衣、以及他看猫儿的眼神就令他十分不舒服。
“之前我的确有些疑惑不解之处,但如今知晓了他的身份,也就明了他在刻意掩饰些什么了;到是那花飞宇,心机难测,必须小心提防。而且……”展昭敛起眉,不知怎的,他近来总是没来由地担心玉堂,如今要去保护沈兄,二人势必要暂时分离,就更令他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是怕离开以后,万一有事,包大人这边无人照应吧?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离开开封府。有白爷爷在此,管叫一只苍蝇也休想靠近包大人半寸!”白玉堂感到展昭突然握紧了他的手,知道他一定心中有事,也知劝不住他不去,惟有助他一臂之力,使他不致一心二用分了神,“到是你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与萧仲玄,到底立场不同。”
“我明白,此去我并非以私人身份与他相处,定会谨慎从事;有你在此保护大人,我也当然放心……我是说你,遇事切莫只图一时之勇,太过争强斗狠……”
“知道啦,你这猫儿就是心事太重,有的没的都一并加在自己肩上,你真当白爷爷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不成?有你在,我会多放开三分胆子;你不在,我也自会三思而后行。”白玉堂打断了展昭的叮嘱,重新恢复了一张笑脸道,”别说这些了,今夜留下,与我饮酒。萧仲玄那边恐怕只有花雕,你若再想喝这上好的女儿红大概就要熬些时日了。”
“说的也是。”此次任务关系到两国邦交,责任重大,若想再与玉堂开欢畅饮,必是擒到了刺客之后的事了。展昭脑中想着,却未发现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抓着白玉堂的手没有松开,握得久了,两人手心中都略略出了一层薄汗。
“猫儿,我去拿酒。”白玉堂抬起两人交握的手提醒道。以前都是他缠着猫儿戏耍,到是头一次看他抓住自己不放。
“哦。”展昭一窘,连忙松手。
空气侵入掌心,卷走了刚刚的温暖,带来一丝凉意与……不舍——
一杯未尽,离怀多少……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
眼前的青年,俊逸依旧,沉稳依旧,却不是他所熟悉的展昭,而是大宋皇帝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一袭红色官袍,掩了天空般广阔轻灵,凭添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仪气势。
“展昭见过王爷。”他的嗓音未变,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疏离有礼的。
“展大人不必多礼。”微点了下头,他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是冷的。因为此时此刻,在众人面前,他乃大辽王爷萧仲玄。
“谢王爷。”展昭抬起头,只见座上,除了萧仲玄以及立在他身后的花飞宇,还多了一人,比萧仲玄略微年长,肤色微黑,轮廓深刻,浓眉利眼,颇有不怒自威的大将风度,却不若他那般具有尊贵涵养,整个人武者之气较浓。
“久闻展大人威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宇轩昂,英雄气概!”那人盯着展昭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虽算不上声若洪钟,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其中隐含的深厚内力。
“大人谬赞了。”因不知对方身份,展昭只得暂且以“大人”呼之。前日与包大人一同来访时并未与此人谋过面,不过能与萧仲玄平起平坐,也必是个位高权重之人。
“本王一时疏忽,忘了二位素未谋面,未及替展大人引见——这位乃此次随本王来访的另一位使臣,耶律宣景大人。”萧仲玄见展昭眼中似有疑惑,开口道。
“展昭见过耶律大人。”原来是他,临来之前,已从包大人口中得知,辽国使臣中除萧仲玄,还有另外一位重臣——大辽中京长官耶律宣景,现与辽使其余人等居于行馆之中。
“展大人多礼了。”耶律宣景颔首算作还礼。
之后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展昭便先行退了出去,前厅内只剩萧仲玄、花飞宇,以及耶律宣景。
“仲玄,你向宋主要求,招了这个汉臣在身边究竟是何用意?该不是想要自找麻烦吧?”耶律宣景转向萧仲玄,半讽地开口。
“我朝汉臣并不在少数,只要是人才,都可考虑为我所用。”萧仲玄淡淡地开口。同为皇室贵族,他却不屑与耶律宣景为伍。此人野心甚重,却是为了皇族之间的派系之争,而非替大辽社稷着想。他不愿与他朝夕相处,才带花飞宇离开行馆,住进了这座私宅。
“可据我观察,这展昭却不象个会轻易临阵倒戈之人,万一处理不当,他反而会成为一个麻烦。不过倒也不妨姑且一试,收得了他自是好事;若是收不了他,将他困在我们阵内,想要下手除之也很方便。”耶律宣景冷笑了两声说罢,有意望向萧仲玄,看他作何反应。
“这便是本王要操心之事了,我自然不会让他成为所谓的‘麻烦’。”萧仲玄边说边站起身来,迈步走向厅外,抬眼望去,将一片碧空收入眼底。清澈的湛蓝令他的心中多了一股坚定——大辽要夺得天下,而他,则要拥有这片朗朗青天。没有人可以抢走他,更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不管那人是谁!
傍晚,当白日的最后一丝喧嚣被落日带走,一切恢复了暂时的宁静,花飞宇命人将大门关了,自己留在前厅守侯,以免有人到后苑花厅打扰,因为萧仲玄正在月下摆下了酒菜,试图争取一个人的心。
“王爷要展某前来,请问有何吩咐?”展昭执剑,匆匆走入花厅内问。
“展兄弟,此时周围并无他人,何必还如此生疏地唤我王爷?莫非是为我欺瞒你真正身份一事耿耿于怀?”萧仲玄起身,走到展昭面前,半挑起眉笑问。
“这……展某并非此意。”展昭连忙解释,不想萧仲玄误会他翻脸不认人。只是除了身份上的确有所顾忌之外,他也不知要如何称呼他才对。
“咳,其实我也明白展兄弟的难处,你我各侍其主,如今这般状况,有所顾忌也是自然,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将自己的身份据实以告。沈乃我母亲的娘家姓氏,若是你觉得别扭,也可不唤我的姓名,但是不介意仍叫我声大哥吧?”不想见展昭为难,萧仲玄笑着倒了一杯酒,送到他手中问。
“哪里,大哥言重了。”展昭接过那杯酒喝了,品出滑过舌尖的味道,不由得又想起白玉堂的话来,唇边兀自浮起一个不自觉的笑弧——玉堂,大哥这里果然只有花雕,我却已经被你那女儿红养刁了味口。
“展兄弟……展兄弟?”萧仲玄见展昭拿着酒杯不知在想什么,轻喊了两声。
“哦,大哥有事请讲。”展昭抬头,尚未发现自己的心思飘远的一瞬间,笑意已经融进了眼底。
“没什么,我是说——”萧仲玄的心为展昭那抹如月光般清澈温和的笑而悠悠一颤,险些控制不住自重逢后就在体内翻腾不已的感情,掌中有了温热真实的触感,才发现自己已经伸出手去,捉住了他的右手。
“我是说,我们不妨坐下,慢慢说话。”虽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仍没有松手。飞宇有句话说得不错,昭是一只鹰。对于鹰,必须显示出必要的强悍才有可能征服他。
“也好,大哥请。”展昭略微讶异了一下,不太习惯与他人如此亲近,又不好反应太过激烈唐突,便抬起手抱了抱拳,不着痕迹地摆脱了几乎可以说是钳制住自己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
两人坐下,对饮了几杯,因为始终是各怀心事,难以真正放松下来,便没有再多喝,只是闲聊一些往事。
“方才与展兄弟说起我母亲娘家姓沈,事实上她本是汉人。由此缘故,我年幼时耳濡目染,一直对汉人文化甚感兴趣。五年以前,我私自外出,前来大宋境内游历探奇,有幸与展兄弟相识,本打算与你携伴而行多走些地方,却突然被急召回国,甚至未来得及与你道别……”当时他们二人都有伤在身,带旨前来寻他的飞宇曾劝他干脆趁此机会将他带回辽国,他考虑再三,终究不愿用束缚的方式得到他,一狠心,独自离去。没想到这一离开,便是五年无暇分身再来大宋。
“大哥之意展昭明白,我从未把大哥当年不告而别之事放在心上,有的,只是对大哥的感激。只因大哥是带伤而去,才不免担心你的安危。”仔细回想,五年以前,萧仲玄失踪后不久,大宋境内就传来消息,辽圣宗耶律隆绪驾崩,皇太子耶律宗真即位。一国新帝登基,必会将所有重臣召回国都共商大计。
“展兄弟可还记得,我不听你劝,硬要上台与人打擂,打完才发现是比武招亲之事?其实我那时虽读过很多汉人著作,根本不懂你们的民间习俗,与你说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怕丢了做兄长的面子,后来才明白你为何听了会用那般吃惊的眼神看我。”事后被那小姐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他目瞪口呆之下,被昭拉了落荒而逃。说来也是昭先“救了他一命”。
“那件事……我……”展昭忍不住失笑。当初他一直觉得奇怪,大哥之前明明执意上台志在必得,后来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当是因为那家小姐实在是生得……“貌不出众”才吓到了他。
就这样,二人谈到入了夜,花飞宇才前来提醒萧仲玄时辰已经不早、明日还要入宫与宋主会面。萧仲玄点头称是,正想各自歇息去了,花飞宇却又道:“那日刺客袭击王爷是在深夜,花某要负责整座宅子的安全,至于内苑寝室,为了以防万一,还要委屈展大人贴身保护王爷。”
“这……”展昭想不到花飞宇会提出此种要求,又怀疑他另有居心,便道,“展某会在门外守护。”
“这到不必,若真这样,恐怕不到三天就会累垮。王爷的寝室分内外两厅,我已命人整理妥当,展护卫可在外厅歇息,既不会造成不便,也可随时保护王爷。”花飞宇笑答。知道此时不光展昭,萧仲玄的眼神也几乎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不过他既然已经下决心将他召到了身边,他也不妨从旁推波助澜。他想要的,他必定会全力帮他得到。
三更过后,萧仲玄仍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为了避免胡思乱想,只好翻来覆去把花飞宇骂了几个遍。可是稍一静下心来,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飞出珠帘幕帐之外,仿佛连厅外之人的呼吸都可以感觉到。他,就近在咫尺——
终于,控制不住躁动的心,他轻轻掀开锦被下床,无声无息地穿过层层屏障来到外厅,缓缓靠近那个合衣而卧之人。
“昭……”他的唇蠕动了下,并没有唤出声,只是贪婪地凝视着他平静的睡颜。
月光下,他的脸上覆了层柔和的银辉,诱惑着他着了魔般地俯下头去,却无意中放开了始终屏起的气息。
“谁!”展昭猛地睁开眼,同时矫健地弹起身来制住对方的要害。
萧仲玄一惊,一把泛着寒光的短刃已经堪堪抵住了他的咽喉!“展兄弟,是我……”
“大哥?”展昭看清了他的面孔,收回了手中的短剑。
只那么短短的一瞬,银光闪耀,萧仲玄清清楚楚地看到剑身上显出一个字来——
锦!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
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大哥,出了何事?”展昭边低声问着边抓起巨阙站起身来,侧耳倾听四周可有什么不正常的风吹草动。
“展兄弟不必担心,一切都好。”萧仲玄见展昭说着就要开门出去查看,忙硬压下心头翻涌不止的情绪,拉住他道,“是我方才一梦醒来有些口渴,便出来寻杯水喝,见你就这么睡了,怕夜间风寒露重才想替你盖上被子,结果反倒惊醒了你。”虽然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但此刻,仍不是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过于急躁!
“原来如此,刚刚让大哥受惊了。大哥放心睡吧,有展某在此,必会好好保护大哥的安全。”展昭略微放松下来道。
“展兄弟身手不凡,有你在此我自然是可以高枕无忧,其实我刚才所做之梦也并非噩梦,而是一些当年与你同游江湖的往事……无甚要紧,扰了展兄弟休息,实在不好意思。”萧仲玄摇了摇手,怕仍控制不住自己浮躁起来的心绪,不敢再看展昭,转身走回内厅躺下,仿佛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个冷冰冰地嘲笑着他的”锦”字……
锦,锦毛鼠,白玉堂!一个在昭身边挥之不去的影子!难道真到了这样也摆脱不了他的地步了么?
展昭重新躺回床上,看着月光下那个熠熠闪耀的“锦”字,想起今日清早临行前,白玉堂追出开封府衙——
“猫儿,接着!”
听到他的喊声,他勒住马儿回首,凌空接住飞旋而来的短剑。
“玉堂,这是?”
“这是一件宝贝,你可要拿好了,可以防身辟邪!”他笑,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慧黠,灿若春阳。
“将可以防身辟邪的宝贝给了我,那你呢?”他将那把短剑从剑鞘中抽出半截,看到剑身上所刻的那个字后,心里一动,半是认真地问。或许,那时他更想问的是——玉堂,你无时无刻不在为我着想,我又能给你些什么?
所以,问完后,他想了想,手一扬,将一件东西抛过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给玉堂的,正是自己平日随身携带的袖箭。
“猫儿,你何时也学得开了窍,竟懂得这等人情世故了?”他口中这样戏言,却是仔仔细细地将那袖箭收了起来,又道,“早日抓到那名刺客回开封府来,别让白爷爷在此替你劳神费力太久!”
“当然,我还等你请我喝酒、去吃那西湖醋鱼呢!”他笑着答完,催马而去,心中比以往更多了些塌实和笃定。
长风几万里,仗剑伴君行——这虽是他们昨夜饮到半酣时的酒后之约,两人却都默默记在了心上。
***
清晨,大相国寺内明亮雄浑的晨钟咚咚敲响,唤醒了整座汴梁城,唤来了一天生机勃勃的开始。而此时金碧辉煌的皇宫之内却是戒备森严,紫宸殿上,宋仁宗正在接见辽国来使,继续与其商洽已拖了一个半月之久、但因双方相持不下而至今悬而未决的年贡之事。
展昭没料到今日会在殿外见到白玉堂。因为之前两次随萧仲玄进宫都是只见包大人平日的仪仗,却从未见他一起跟来,知他大概是讨厌宫中装腔作势、见了人便要作揖行礼的繁文缛节。可是就在他如此想着、稍一缓神的功夫,突然察觉到耳边若有似无的风声——
猛的回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接住那偷袭的“凶器”,却发现只是一颗晶莹圆滑的鹅卵石,便当下猜到这敢在皇宫之内向御猫“挑衅”之人是谁了。抬手半挡住刺眼的阳光抬起头来,果不其然,那仰靠在碧绿的枝叶间、眉目英俊中蕴涵着犀利的青年正是那只胆大包天的白老鼠!
“猫儿,上来说话,底下太阳太大!”白玉堂冲展昭唤道,开口仍是一如既往的放肆。
“玉堂,宫中不比外面,不可肆意胡为!”展昭无奈地朝白玉堂招手,不过却也明白他不会那么容易听劝。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千方百计地窥探殿内动静,哪有人会注意到我们。而且树上才比较方便说话,是有关包大人之事,你来是不来?”白玉堂翘起双腿,一副悠哉状,看来根本没有要下树的意思。
展昭清楚白玉堂随意而为的性子,又听事情与包大人有关,只好看看周围无人经过,一纵身跃上了树。
“猫儿不愧是猫儿,上树的动作果然异常敏捷!”白玉堂哈哈一笑,抚掌戏道。
“客气什么,你这白老鼠不是比我爬得还快?”展昭立在另一侧的枝干上,斜看了白玉堂一眼道。次次都是如此,只要隔上几天未见,他必要把他耍个痛快才甘心!为免他太过得意忘形,他偶尔也会不客气地回上他两句。“你今日怎么会随大人一同进宫的?”
“其实原本今日也想随包大人进来一次,而且,两日前我陪大人外出之时遇上了一些小麻烦,如此一来就更是一定要与你见上一面不可了。”玩笑开够了,白玉堂收敛起来了戏耍的姿态,正色道。
“麻烦?出了什么事?”展昭神色一凛,问道。
“两日以前,大人因公务出城了一趟,回来时经过汴河边,遇上了一名刺客,那刺客与我交手不敌后便跃上了河中备好的一艘小船要逃,之后……”说到这里,白玉堂的语气顿了顿,偷眼看向展昭。
“你就追他而去了?”展昭用完全肯定的口吻接下去。
“不错,我是追他而去了,本来要在船上抓个人对我来说也并非难事,可谁知那船上竟然有诈!不知怎的,才刚踏上去那船底就如翻板一般自动掀开,变成了一艘有舷无底的怪舟。”
“无底怪舟?可是你不会凫水啊!”展昭听到这里,当下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地叫了出来。没忘记当初在陷空岛上翻江鼠蒋平是如何帮自己拿回三宝、又收服了这白老鼠的!那次堪堪把锦毛鼠折腾成了只水老鼠,一整日都是面目焦黄提不起气来。多亏得整治他之人是他四哥,若当真是敌人有意陷害,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这笨猫,喊出来做甚?想在这皇宫之内诏告天下,说我白五爷不会凫水么?”白玉堂立时惊跳起来,想也未想就伸手捂住了展昭的嘴,“我是不会凫水,可你当白爷爷的一身轻功是做假的?”
“唔——”这白老鼠就是总这样动手比动脑还快上三分,所以才令人放心不下!展昭边想边用力拉下白玉堂的手,才想开口教训,却见他没来由地突然兀自面热起来,一层薄红浮在了脸上,连眼神也不若刚才理直气壮……
“总之横竖就是险些中了那刺客的奸计,不过虽给他逃了,总算没有伤到包大人。”白玉堂见展昭一直盯着他看,更加拼命把目光移向他处,心中暗骂死猫,他的手还没移开他就急着说话,有一瞬间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了他的手掌,那柔软的触感此刻仍附着在掌心之中……
“玉堂,你不是答应,我不在时会三思而后行?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以免伤及了性命。”知道白玉堂是有惊无险,展昭耐下心来劝道。其实他的功力如何他又何尝不了解,只是一时情急没来得及考虑那么多。
“伤及了性命到还不至于,到底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他们也跟在一起。”白玉堂本来想说自己功夫哪有那般不济,但又不愿展昭太为自己担心,便软下了口吻。“而且这次急于抓人也是事出有因,包大人也不会无端遇上刺客,只因最近收到一封匿名密告,指朝中有重臣经常半夜偷偷出入行馆与耶律宣景会面,似有私通他国之嫌,大人才开始着手调查就路遇袭击,更说明这其中必有蹊跷!”
“竟有此等事情发生?”展昭皱起眉道。
“所以包大人要你暗中注意那萧仲玄的动向。不过我到另外有话要提醒你,最近气氛古怪,小心尽量不要让他人知道你与萧仲玄是旧识,否则恐有麻烦发生。”白玉堂转过身面向展昭,本想再说些什么,周围寂静得有些压抑的气氛却突然产生了一丝波动——
“退朝了。”展昭说着,飞身一跃而下,白玉堂也随后双脚着了地。
为免无事生非,两人道了别正想各自离去,白玉堂一抬眼正好看到展昭的发丝中卷进了一片树叶,本能地抬起手来替他摘了去,并未发现此举恰被正远远从紫宸殿中快步走出的人收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