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初,顺阴阳分化天坛、人世、无间、妖境,除了天坛诸仙与无间众鬼时起干戈波及人世、妖境,基本上各界不相侵犯。
当天坛与无间势均力敌,天地祥和,反之则天灾人祸不断;不过独立自成一界的妖境大抵来说,不受三界影响,对妖境诸山精、妖魅,修行才是他们专注的唯一。
妖境之中各族势力范围不一,其中鱼族算是大宗之一;此时此刻鱼族正面临新旧交替,在鱼族圣地百水云泽举行担当一族重责的传承仪式。
水光相交,轻波荡漾,满湖光影之上烟波如幻。典礼隆重而肃穆,鱼族族人整齐划一,静心观礼,但片刻后的喧哗,却坏了原本该有的氛围。
只见新任族长气急败坏地对身旁的黑发少年轻叱:「伏藜你在胡说什么?还不快接过象征长老的令牌!」
另一名也将任长老之职的蓝发少年垂首掩面。不会吧,难道……
黑发少年看着眼前长老手捧以稀有的血珊瑚制成的令牌,俊秀的脸上满是为难,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的低下头,坚定地道:「我不能接,请长老另外挑选适当的人才,伏藜一心于修行,恐怕难以担起辅佐族长之职。」
「伏藜!」无视新任族长、也就是自己的兄长急得跳脚的模样,伏藜不言不语,等候着该有的裁决。
说了,果然说了。蓝发少年从指缝偷眼观察黑发少年的神色,头一歪。惨,看来他的儿时玩伴、今时好友是铁了心玩真的,这是要怎么办?
「伏藜,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一位长老神色严肃道。
黑发少年握紧拳头,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
「伏藜已经认真考虑过,请长老撤回原议,改选他人。」
气氛顿时凝滞。两位即将卸任的长老与族长面面相觑。鱼族过去从来没有长老拒绝任职的案例,谁也没想到黑发少年会当场拒绝,族里好像也无相关的律令规定,三位元老低声细语,一时委决难下。
窃窃私语、不安的氛围,族内开始有各种声音。
蓝发少年见情况不妙,要是好友坚持拒绝,只怕以后在族里难以立足;但伏藜平常虽然好说话,一顽固起来说什么也没用,看来还是只能跟三位元老商量,延缓长老任职。
典礼结束后,三位元老也做出了决议,伏藜暂代长老一职,待有适当人选再另行交接;伏藜虽然仍有异议,但在兄长杀人的视线、好友哀求的眼神、三位元老的让步下,也只能无奈接受。
「伏藜!」
黑发少年停下疾行的脚步。「初隐,有事吗?」
只见少年的兄长失了平素的冷静,怒气冲冲地直冲到伏藜面前厉声质问:「给我说清楚,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担任长老是何等光荣的事,你居然拒绝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面对兄长的怒气冲天,伏藜垂眼道:「我说过了,我只想专注于修行之上,担任长老事务繁多,我没有兼顾的能力。」
绕过兄长身侧,伏藜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这不是理由!」怎么听都像敷衍,初隐压根儿不信,扣住弟弟的手腕,深呼吸几口气压下心火,勉强温声道:「伏藜,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一直盼望有一天能跟你共同治理我族,好不容易努力到今天如愿以偿,难道你要让我失望吗?如果你有难言之隐大可说出,我会尽力替你排解。」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哪里来的难言之隐?伏藜摇头道:「初隐,我并不想让你失望……」
「那就接受长老一职,我马上回去跟三位元老说你改变主意了!」
「初隐!」伏藜一阵头疼,他这个冷静的哥哥,一遇到跟他有关的事就风风火火、独断独行,毫无理智可言。
「你我选择的道路不同。等三位元老找到适当的人选,我就要闭关隐世湖,化龙是我一生的志向,请你体谅。」
或者该说,除了初隐,对大部分的鱼族来说,化龙都是鱼族一生努力的方向。
在鱼族内有这样的传说:在极东之地,有座高耸入天的灵山终年天雷汇聚,龙门就在灵山之巅,只要能承受千道天雷爬上顶峰,穿过龙门即可化龙,拥有长生不死与蜕变的强健龙身,受到鱼族上下万般崇敬与拥戴。
但历来也无人见过真有鱼精化龙,因此,事实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化龙?连你也想得到长生不死的生命,得到众人的拥戴是吗?」初隐咬牙道:「那不过是个传说,你忘了父亲怎么死的吗?就是为了这虚妄不切实际的传说!」
他不能明白,父亲的一去不回,伏藜明明和他同样的伤心,为什么却选上同样的不归路?
面对初隐伤痛的眼神,即使不想让兄长失望,但伏藜知道,他已经失望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伏藜轻声道:「不是传说。」
不是传说。
翻涌云间,睥睨天地,揉和高贵优美与力量的银龙,即使仅是一闪而逝,虚幻一般的存在,也让人永生难忘。
因为曾经见证那是真实的存在,所以,他能理解父亲一生所求。
他多希望初隐也能看看那样美丽的存在,理解他的想法……
***
与伏藜争执一番后,初隐回到镜水流泉,孤零零地坐在岸边,与伏藜有几分肖似的脸庞仍隐有怒意,目光阴沉的望着远方一片苍茫的天。
他以为伏藜会与自己一般,为接受族中重任而感到荣耀。
他以为父亲不负责任抛下他们,伏藜与自己是同样伤痛,不会再做那不切实际的梦。
可为什么?那个时候伏藜明明那么难过,比自己更甚,为何仍是选择此路?为什么要和父亲一样,只顾自己的想法……不顾他人?
化龙有那么重要吗?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
对此,初隐充满了疑问。
也许在族人眼中,初隐对化龙传说的寡淡漠然令人困惑不解,但在他眼里看来,那些努力不懈修行等着赴死的族人,同样难以理解。
恍惚间,初隐想起两人幼时——父亲离开的当时。
记忆中,幼小的弟弟迈动着短腿想追上父亲,最终却只能和自己同样目送着男人的背影远去。
父亲对他们说,他会成为第一条化成龙的鱼精回来,他也曾如此坚信,那是对父亲盲目的信任。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流下眼泪,对他们说,父亲不在了……
当时伏藜问他,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不在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永永远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
伏藜听了,小脸上堆满迷茫,似懂非懂。
后来母亲病倒了,伏藜天天闹着要把父亲找回来,当时他为了父亲的死、母亲的病,正心烦意乱,一时口不择言迁怒于伏藜,话甫出口已然后悔……伏藜愣愣地看着他,头一低就往外跑去。
他伸手欲拦,转念又想弟弟人小力弱,跑不了太远,而母亲却重病缠身,显然更需要自己照护,于是硬生生收回手,止住欲迈出的步伐。
傍晚,弟弟自己脚步蹒跚的回到族里。初隐一心担忧着母亲的病,没作理会,于是未察伏藜的异状。
「诶,初隐,你弟弟身上那么多伤,你也不看他一看?」临溪跑到他跟前,一脸不满。
他愕然问:「什么伤?」
临溪惊奇道:「你连自己弟弟受伤都不知道?」瞪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不及辩解,也无可辩解,他匆匆忙忙去找伏藜,好不容易在水边寻到了幼小的身影,却见伏藜正挽起衣袖、裤角,小巧的手掌掬起水缓慢地洒在脚腿、手臂上,身躯时不时抽动两下,似乎感到疼痛难耐,却隐忍着不出声。
看到弟弟受伤,初隐心中有些懊悔下午未拦住他,又气伏藜居然不告诉他,还要等临溪来质问才晓得他受了伤,心里不由得一阵气恼。
伫立须臾,气归气,仍担心着弟弟的伤势,初隐悄悄走近伏藜身后;后者专注于清洗细小却密集的伤口,起初未觉有人走近,但不一会儿,熟悉的人影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中,随波摇曳。
「哥!」伏藜惊讶的回头,莫名一阵心虚,遮遮掩掩的将衣袖、裤角放下,但方才初隐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此刻的脸色极是难看。
「为什么不说?」
面对兄长的质问,伏藜有些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兄长看见。
「说话!」
伏藜耷拉下脑袋。「……你不是还在生气吗?」
初隐沉默一阵。原来是怕自己对他发脾气?
「手给我。」初隐命令道。
伏藜犹豫了下,随即被兄长催促,只得怯怯地伸出手。
初隐将伏藜的袖口往上折,裸露出来白嫩的手臂上都是刮伤,手肘处甚至磨破一大块皮,虽然已清洗过,仍有些脏污未能洗去。
初隐皱了下眉,一边将来时携带的草药往伤口上敷,一边问:「怎么伤的?」
伏藜眼神游移了下,垂下头。
「……我不生气了。告诉哥,你去了哪里?」
一见初隐脸色缓和,伏藜心里的委屈直涌上来,眼泪不声不响地落,另一手悄悄拉住兄长衣角。
原来,伏藜本想去附近山里采一种药草,听说对鱼精的各种疑难杂症都有奇效;他想采来给母亲服下,可是不但没找着,还摔到山沟里,弄得一身伤。
「要是父亲在,一定能找到……」伏藜语气里不乏希冀,小脸上却显出几分沮丧,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初隐无语。
是这样的吗?原来他是想母亲好起来,所以才闹着要找父亲回来?
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伏藜却懵懂的以为父亲远在他方,总有一天会回来……
初隐无法对他解释更多,说了他也不懂。
「……哥去找。山路危险,你不要再去了。」
三天后,初隐采到药草回来。
伏藜一看到他,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呜呜哭了起来。
初隐心中不祥,凝聚心神全心感应母亲的气息,可没有,什么也没有!
手一松,药草散了一地,可初隐苍白着脸,也不理会。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需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也跟着走了。
只剩下他和伏藜……他唯一的弟弟,从此,相依为命。
因为失去太多,所以更加珍惜身边唯一的血亲。
不希望他去冒险,不希望与自己血脉相系的人如同父亲一般远去,可伏藜他为何不懂?
为何……
***
「这下真是麻烦了。」
蓝发少年抓抓头,大大地叹了口气。连过去的事都翻出来说,看来这次初隐动了真怒,以前初隐对伏藜可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啊。
相对于好友的担心,坐在自己栖息的湖边的伏藜只是看着湖心,一语不发。
做出决定就义无反顾。虽然对初隐有些对不住,但这也是他教给自己的,他只是实践并且准备贯彻到底而已。
现在只要等元老找到接任的人选,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也该做的事了。
想穿越龙门,多少靠点机运,但没有足够的修为抵御天雷,说什么都是枉然。
蓝发少年看着好友陷入沉思的侧脸,伏藜的五官柔和,较肖似母亲,偏偏个性却是异常的顽固,说起来他们兄弟可真像。
「伏藜。」
「嗯?」
「你真的不打算接任长老一职吗?」
「嗯。」黑发的少年沉默了下道:「你也想劝我吗?」
蓝发少年耸耸肩。「劝了你就会听吗?」
「不会。」
还真是断然的回答,蓝发少年苦哈哈笑道:「那我还需要白费口舌吗?」认识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伏藜转眼看向好友,直看到蓝发少年浑身不对劲才又低下头。
「……多谢。」
「说谢是多余的。」啧啧,朋友之间何须言谢?被他看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道路,如果你坚持走下去,那作朋友的也只能挺你到底。」
难得的正经八百,引来伏藜的轻轻一笑。
「也只有你会支持我。」隐隐的自伤,为了兄长的不能谅解。
「他总有一天会懂的……咳,人难免有闹别扭的时候。」唉,真是令人心虚的安慰,转移话题、转移话题。「对了,你听说这次天籁会的事了吗?」
天籁会,为了促进各族之间的情谊于每十年举办一次的歌舞会,除了各族选拔出来参赛的歌舞者之外,各族族长、长老也都会参与;对于没有节日的妖境来说,天籁会是除了祭祖以外最重大的盛会,素来备受重视。
不过临溪会突然提起,想来有其它原因。
伏藜思索了下,屈指算算时日。「听说这次天坛也派出使节参加,不知初隐准备如何,我们近日也该启程往天音绝谷了。」
临溪一阵无力。「拜托一下,你就不能放轻松点?我们去赏歌舞会,各族都会派出最优秀、最顶尖的歌舞者,你难道没半点期待、半点兴奋、半点好奇?」
掸了掸沾衣的微尘,伏藜面不改色。「好奇吗?也许吧。反正到时就知道了。」说完,起身欲离开,却被好友唤住。
「等等,你现在是要去哪里?」
伏藜脚步一顿。「交代族里的事,准备启程。这难道不是你提醒我的目的?」
被说中心思,临溪一时哑口无言。
知我者,伏藜也。
***
赴会的路上,气氛之僵非同小可。
处在低气压中心,夹在兄弟两人之间,某人苦不堪言却又不敢叫苦,原来赏歌舞会的好兴致至此破坏殆尽,偏偏当事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也只能吃苦当吃补。
其实伏藜怎会无动于衷,但在意又如何?他明白两人个性中根深蒂固的顽固,一旦认死理,不是三言两语能化消,再说,初隐一路上无视自己的情况,也让伏藜感到有口难言。
既然没办法打开僵持的局面,伏藜索性专注于身心上的锻炼。
对妖来说,身体的苦行、精神的锻炼都是增进修为的一种方式,是以日行百里并非难事。
日夜兼程数百里路,一路往东行,景色不断变换,有黄沙漫天,有绿野平原,有百花齐放,山光水色,说不尽的机巧百变,正是自然造化。
除了与兄长之间气氛不佳外,沿途饱览风光,长久以来专注于修行的伏藜,心情倒是意外地放松,间或与好友临溪说说笑笑——虽然后者以苦笑居多。族长的视线刺得他实在浑身难受。
走了数日,伏藜心中默默数着路程,再十里左右应该就到了……瞥一眼面色惨淡的好友,伏藜心里多少有些歉疚,于是递了水壶过去表示关心。
「喝口水吧,就快到了。」这几天也实在难为他了。
殊不知此举看在某族长眼里,实在是那个酸啊。就算对弟弟的选择仍气在头上,毕竟向来兄弟感情甚笃,只是拉不下脸主动示好;现在弟弟却对个「外人」比对自己要好……初隐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临溪本来就擅于察言观色,被某族长的视线一扎,连忙暗示一下好友。「咳,我说伏藜啊,走了这么久的路,你也渴了吧?」
见伏藜还是毫无反应,临溪肘击了下他的腰侧,附耳悄声道:「我说兄弟,机会来了,还不给你哥奉茶表示一下?」再被他瞪下去,你的好友我就要被扎穿了。
伏藜显出犹豫之色,不知这水壶递是不递,再看兄长平板的脸皮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不由得神色一黯,将水壶塞回临溪手上,小声道:「还是你来吧。」
临溪脸色顿时青了一半。
不是吧,人家明明就是要你关心,为什么要牵连到我?喂喂,朋友是这么当的吗?
心中抱怨归抱怨,水壶还是得递……真是误交损友。
就在各怀心思之下,三人来到天音绝谷外。
正要进入之时,突然天边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极东之处一片浓黑满天,不时可见冷冷电光划破沉厚的云层,如噬人的猛兽伸出利爪獠牙,令观者无不心惊。
然伏藜却看得出神,而初隐脸色比之原来更是沉冷。
「隆隆声不绝于耳,听起来不像一般的打雷。啧啧,看那电光听那雷声,照距离看至少远在我们百里之外,听声音却像近在眼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呃!」
呱啦呱啦一大串,尽情挥洒过自己的口水之后,赫然发现两兄弟神色不对,临溪很识相地闭口不再多言。
没有将临溪的话听进耳里,伏藜只是望着那片浓黑的天际,注视良久之后,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那就是传说中的灵山。
对初隐来说,那是父亲丧生的伤心之地;但对伏藜来说,那是他将来必须登上的顶峰。
─承受千道雷劫,成就一生的梦。
从雷声判断,天雷是不间断地降下,不留人丝毫喘息的时间。
像这样接连不断地承受雷击,即使练有护身金罩,也会因为没有休息恢复的时间而严重耗损功体,没有深厚的根基与修为,绝无可能侥幸上山,恐怕近山脚就被天雷的余威化灰了。
闭上双眼,伏藜扪心自问:那么,要就此放弃吗?
伏藜想起曾经在云海里看到的龙影,泠泠银光,翻腾于七彩云间。
……怎么可能放弃!
流着相同的血脉,却是截然相反的心情。
初隐想起百年之前,一去不复返的父亲突然消散的气息,代表生命的消逝。
什么也没有交代,就这样留下他们兄弟两人,以及伤心的母亲。
如何能原谅?
看着伏藜意志坚定的眼神,初隐也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伏藜走上同样的路。
传说是真也罢,是假也罢,他不能失去他唯一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