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要离开了吗?不再回妖境了吗?以后……再也不能相见了吗?
不然,为何要这般郑重其事地向他告别?
他不懂。
或许,不想懂。
但逃避不是他的作风。
默然许久之后,伏藜静静地道:「先生有言直说吧。」
分别又如何?只要化龙,拥有穿越两界的能力,先生不来找他,他也可以自己追随先生的脚步。达到目标的方法有千百种,他可以换另一种方式。
清澶一直注意他神情的变化,见他迷惘之色尽去,心中宽慰。「你想通了。」
伏藜倏地抬头,星若点漆的眸中,一剎那间被看破心思的窘迫掠过。
清澶背过身注视眼前流水匆匆而过,悠闲的日子也似这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修行自己的修为,必须屏除杂念。你我甚为投合,我不希望我暂时的离开打乱你的心思。这段时间,没了我的叨扰,你正可好好专注于自己的修行,如此我也才能安心离开。」
伏藜闻言一愣。暂时离开?
弄了半天,只是暂时离开?
说不上的荒谬,酝酿了半天感伤的情绪顿时瓦解。伏藜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脑中徘徊的,只有「暂时离开」四字。
不管如何,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回过身,清澶疑惑地问,还没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伏藜理了理心绪,恢复平素的不茍言笑。「没什么不对。只是先生这般郑重其事,失了平日的从容,原来只为了暂时的告别……让伏藜有些惊讶。」
「失了平日的从容吗?」清澶微微苦笑。「事实上,这短暂的告别,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可能是一、二十年,也可能是一、二百年,这不短不长的日子,我也不知该说它是短暂或长久。」
伏藜愕然。「什么意思?先生到底发生何事了?」
「不用担心,只是小事。」并不打算告知少年真实的情况,清澶自然也准备了一套说词。「举凡山精、妖魅得道成仙,通常在天坛会担有一定的职责,我也是一样。
「我本来是天坛巡守龙将,与其它天将轮流巡视天坛各处,不过最近天帝有令,暂时调走其它天将,现在我一人顾守,不能擅离岗位,所以特别来跟你说一下,免得你担心。」
「是这样啊……」
突然之间,一阵阴冷夜风袭卷而来。
溪水上倒映的星光也黯淡,清澶仰天望月,只见一片沉郁夜色笼罩,蔽了月之清华,同时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压逼而来,不由得心生警戒。
天象异常的变化,通常是风雨将至的征兆。
无月之夜,最适合潜伏于黑暗的行动。
看来沉香娘娘所言不差,无间的爪牙早已深入人世之中;他不过滞留人世短短一日,便有麻烦找上门,肆无忌惮地寻衅,可见无间众鬼已无视与天坛之间不涉入人世的协议。
「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由分说,清澶几个手势变幻,点点晶莹蓝光悬浮,空间一阵扭曲,裂缝渐渐开张。趁着清澶开启通道无暇旁顾之际,暗处的鬼影哑哑低笑,前仆后继而来。
「先生?」
伏藜还弄不清状况,清澶手一推,伏藜身影消失在通道之中,时空裂缝立即封闭。
放下心头悬念,清澶反手幻出水流瀑布作为屏障,扑来的众鬼一声惨嚎,冒出袅袅青烟弹落在地。
「好,好啊!」张扬嚣狂笑声突然而至,暗处步出一人,腥红血衣飘然,双目含冷邪之意,白皙的俊容病态地青。
冷然对峙,清澶敛去笑容,声音渐沉:「是你……」
飘来的血腥之气,勾起了清澶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段向少年诉说时,未说至终局的血腥记忆。
与少年初遇不久,他向少年诉说了一个故事。
一个久远以前的故事,一个与化龙有关的悲剧。只是有些不愿再触及的伤痛,让他略去了故事真正的结局。
苍烟,他的好友。与他做下比邻而居的约定之后,杳然无踪。
漫长的时间在脚下流过。
他想,他是放弃了吧。到头来,还是只有他一人啊。
或许这么说对葵水并不公平。但他一直想要的不是一个顺从听话的随从,而是一个能谈天说地,无话不谈的好友。
无趣又漫长的生命。他自嘲地笑。
这就是鱼族梦寐以求的化龙,让人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唉。
任凭光阴自指间流逝。
他随心所欲,他穿越天坛、人世两界,独独不回妖境。
也许,他还在期待,抱着渺茫的希望。
蒙上双眼,封闭听觉,拒绝接收任何来自妖境的消息,害怕听到那个人的死讯。
鱼族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六百年。
——好友你再不来,时间是不等人啊。
弹指之间,一百年过去、二百年过去、三百年过去……在他已放弃希望接受现实之时,天坛与无间战事爆发。
身为天坛龙将,他理所当然有驻守在结界之外,消灭天坛与无间之间,自修罗道而来的无间众鬼的义务。
然后是几日几夜的争战。众将士疲,他虽然也很想停战休息喘口气,但裂开的两界通道就像打翻的蜂巢,涌出的鬼卒多如过江之鲫,让人烦不胜烦。
这样的情况接连数日,一朝鬼卒停止了攻势,只是守在通道附近,惨绿鬼眼森森盯视天坛将士。
正当众人疑问之际,血染的修罗道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步一血印,冰封的双眼绝情断义。
他不愿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容推翻。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影。
曾经想过两人重逢的情境,为何却是在此?为何他会从修罗道走出?为何见到自己却无动于衷?为何他会——坠入魔道?
是心魔。
化龙不成,反被心魔占据意识,下场就是成为失去自我的修罗,坠入万劫不负之地。
面前之人,已是修罗道的鬼,不再是昔日好友。但,情以何堪……
好友,你真的给我出大大的难题了。
我明白为魔不是你所愿,但面对着你,我又于心何忍?
但你已无法回头,而我……也是同样。
血,一滴滴落下。
他笑,仰天大笑。
这就是天意吗?如果注定孤独一人,为何又要他亲手斩断不复的过去,亲手了结所有一切,亲手摧毁那微薄的希望……
清澶缓缓睁眼。
血衣血眸,原来,自己还是手下留情了?
「好久不见……苍烟。原来你还没死,真是令人遗憾。」
断情,绝义,他们之间,除了针锋相对,似乎别无其它可说。
苍烟飘忽一笑,「是好久不见,多亏了你啊。」按着曾经被贯穿的心口,阴冷的眸光令人不寒而栗。
「刚才那位小朋友看起来与你感情不差,怎么不介绍给好友认识认识,让我好生招待一番啊。」
清澶语调淡然:「他无福消受,我代他心领。」
苍烟扬声大笑,邪刀上手!
「无妨,那你就代他来吧!」
煞气凛凛,遍及周圆十里,刀光之势铺天盖地而来;清澶神兵不在手边,只能险险闪避。锐利刀芒自颈边划过,一绺银丝悠悠落下。
情势不利,清澶欲寻找脱身之机。但光是闪避他已无暇施展法术,必须另寻他法。
刀起刀落,带起的罡风使得河面随之波涛起伏,耳闻激荡的水声拍岸,清澶心生一计,这也是他唯一可想的脱身之计。
借着闪避的退势,清澶身一翻,如游鱼入水,迅速潜入河底。
「想逃,有那么容易吗?」
一声冷哼,刀,入地三分。
苍烟手划魔印,红光脱手,没入河中。
突然,河面升高劈裂而开,流水分道,河床坦露,却不见欲捕捉的人影,只余点点蓝芒逸散。
***
突然被推入通道送回妖境,伏藜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感觉得出当时的气氛很不对劲,再仔细回想在人世的一日,还有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敢肯定先生一定对他隐瞒了什么。
坐在湖畔,伏藜垂下视线,手中的珍珠闪烁着温润的光彩,正是谜摊上那颗珍珠。
被推离的瞬间,清澶将之塞进他手中,当时情况混乱,伏藜也未注意到那么多,直到回来才发现手里握了东西。
在鱼族赠送珍珠给人有特别的涵义……先生会是那个意思吗?
但相识以来,先生不曾对他表示过什么……要是会错意,岂非徒惹难堪,自取其辱?
伏藜左思右想,仍是想不出所以然。也许,化龙之后的先生早就淡忘了鱼族的风俗,那自己在这胡思乱想,不过白费工夫。
小心地在珍珠上布下禁制,伏藜将珍珠放入湖中,晶莹的亮点缓缓下沉,逐渐隐没。
就当作暂时保管吧……
起初几天的焦虑不安,随着日子一日一日的消磨,伏藜恢复平时作息,找到接任长老一职的人选,不管兄长的反对将事情交接完毕,封闭了隐世湖专注修行,不再分心其它。
唯一略有些遗憾的,大概就是闭关之前没能见到好友一面。
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总有再见的一天,也不急于这一时。
连穿越两界的能力都没有,从人世走一遭,伏藜终于认清一点:没有能力的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或许,清澶离开的正是时候。
***
趁隙脱身回到天坛后,清澶立即直奔苍烟云海,准备沏壶茶压压惊;这次毫无防备对上旧日的友人、今日的敌人,确实是险到了极点,连他自己都要捏一把冷汗。
不料回到云海,尚未踏进楼阁,就见沉香娘娘倚门而望,显然是在等他。
沉香娘娘笑道:「见你平安无事,本座就安心了。」
清澶苦笑。
他当然知道这位娘娘暗中跟随在两人之后,没出手是看他尚有自保之力;来到苍烟云海不会只为了看他平不平安,一定另有目的,这位娘娘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与其事后探望人是否平安,娘娘当时若出手相助岂不更好?」
「本座是给你一个了结恩怨的机会,谁叫你当初手下留情?你留人余地,别人可未必。」沉香娘娘随口训道,她一向不赞成清澶的妇人之仁。
照她看来,当初一剑了事,就不会延伸出眼前这堆麻烦,说来说去,被人逼入险境的他是自找罪受。
「真是一针见血。」不愿多谈,清澶自顾自地坐到桌边,伸手倒茶,才发觉茶壶里空空如也,忍不住叹气。
「闲话省起来,娘娘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提,清澶在此洗耳恭听。」
俊朗的眉目间隐见疲倦之色。不管怎么故作轻松,再遇故人,即使只是一段久远的过往,再度被勾起的隐痛却也不是可以轻易从心上抹去的。
当年沉香娘娘也在场,她多少明白清澶心中的苦楚,顺从他的意思直说来意。
人世的事情,天帝已派遣几位天君前去处理,虽然无间在人世的势力一时难以根除,但想来事态不至于再扩张蔓延;而近日无间应该就会入侵天坛,天帝已下令两人驻守修罗道附近。
要从无间通往天坛,那是唯一的通道。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明日开始,一切都由不得人。你与那人的事情本座虽然不想过问,但还是希望你好好思考,下次战场上见面你是要如何面对。」沉香娘娘说罢旋即离开。
——该如何面对?
置于桌面的左手握拳紧缩,手心的冰冷温度,如同他的心灰意冷。
她的问题,他也很希望有人能为他解答……除了杀,难道没有其它方式可以挽回一切?
还是像沉香娘娘所说,当初一剑了事,一了百了,也不会有今日的为难?
望向茫茫云海,灰银的眸浮起了深深的迷惘,伴随一声无奈的轻叹。
***
隐世湖完全封闭,湖面冰封,火烧不溶。冻结的冰层下,游鱼仍是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而沉入湖中的少年也是一样。
蓝发的少年趴在冰面上东敲西敲,坚如顽石的冰层敲得他一阵手酸。
抱得美人归之后,总算想起要关心一下好友,只是没想到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族长的脸色比以前更冷,长老也换了一张新面孔;问起伏藜,居然已经闭关了!
连要闭关也不先来通知一声,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真是不够朋友!
想到以后要天天面对初隐的冰脸,临溪只想扑回情人怀里哭。
原本他打算一见到好友,就向好友分享他追到美人的喜悦,不过现在却只能对着结冰的湖面自言自语。
「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你就闭关了……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对着冰说话没意思,我就暂时将要说的话保留起来,等你出关,再慢慢说给你听。
「葵水有转告我,要我追到美人跟你报告结果,以后我再报告,顺便介绍我的爱妻何梦给你认识……」
说着说着,蓝发的少年平躺在冰上,逐渐无声。
以前总感觉伏藜这个人很无趣,一点也不懂得享受生命,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不太会说笑,但会很认真地听自己讲笑话、耍宝。
共事的那段时日自己跑去追美人,该做的事情丢一边,好像有点没义气,他却一点也没埋怨的为自己分担,还要自己好好去追,抱得美人归。
再想想自己为他做过什么,临溪顿时一阵惭愧,除了动动嘴给予精神上的鼓励以外,好像从来没帮上什么忙。
从伏藜闭关以后,每隔几日临溪会来探一次,看看这冰有没有融化的迹象。
有时候湖边也会出现另一个黑发黑眸的青年,静静地伫立在树下许久,离开时带着一身落寞。
而他们所期盼湖面冰融的日子,尚在很久很久以后……
***
修罗道,天坛与无间唯一的通道。遍地血红,一步成魔,只有力量强大的恶鬼能开启修罗道,而这样的恶鬼在无间中为数并不多。
沉香娘娘与清澶驻守在修罗道附近,注意通道附近的变化,若是裂缝出现,就将是恶战的开始。
「要是能直接毁掉通道倒是省事。」褪下宫装的娘娘一身青衣战袍,腰配神兵勾月,利落的装束更显出身为天界第一武将的威仪不凡,虽然吐出来的话很是乱来。
「娘娘是要天坛与无间同归于尽吗?」清澶有些哭笑不得。
通道是时空的裂缝,联系两界,若是信道扭曲,信道的两端——也就是天坛与无间——都会连带受影响,更可能产生时空异变,后果不堪设想。
换上银甲战袍,清澶发冠上的白翎随风轻扬,眉飞入鬓,银眸收敛了平日的散漫,精光内蕴,尽管唇边笑意不减,凛凛的丰姿仍令众将士拜服。
「说说罢了。」沉香娘娘不负责任地耸耸肩。「光是等着别人来攻,本座是比较倾向杀入敌阵的那种痛快。你不觉得一剑断生死,令人感觉很愉快吗?」
清澶一时无言。曾经并肩作战,他是知道沉香娘娘有着表里不一的好战性格,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程度。「道不同不相为谋。止干戈,逍遥身,对清澶而言才是值得庆贺之事。」
沉香娘娘黛眉轻蹙,略显遗憾,「话不投机半句多,罢了……关于那件事,你想好如何面对了吗?」
经过一日的思考,清澶此刻的反应异常平淡:「该来的避不了,娘娘又何必多此一问?」
「你若下不了手,就不用勉强,让本座来也是一样。」沉香娘娘有意为他分担。
「意义不同。」如果苍烟还存了一丝意识,想必也不希望有人插手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沉香娘娘早知他会拒绝,并不意外。「真是逞强,随便你吧。」
短暂的谈话之间,空间出现水波一般的扭曲,血红的裂缝如眼睛开合渐渐张裂开来,停止交谈的两人心神一凛,终于来了。
一般穿越两界,人一旦通过裂缝会立即闭合,但无间有四大祭司,施以血祭镇住通道,使修罗道能保持张裂让鬼卒自由穿越,说是进可攻、退可守也不为过。
「第一波攻势,那些恶鬼目标在确保可作为退路的通道,看起来还不到我们出手的时机。」沉香娘娘审时度势之后,很遗憾地收回按上剑柄的柔荑。
对于沉香娘娘的小动作,清澶看得有些心惊。娘娘一出手,鬼卒固然是覆灭,但众将也要以命相赔了。
「我们暂时压阵就够了,这种小喽啰不值得浪费娘娘精神。」
「说得也是。」沉香娘娘认同地道。
战局如两人所料僵持不下。
沉香娘娘吩咐下去,让众将士轮流休息。天坛无日夜之分,但凭借气温变化,也知过了数日之久。
「……你怎么看?」看这局势,无间那些狡猾的老鬼摆明要打持久战,虽然天坛众将也非省油的灯,但这样下去难免伤及元气。沉香娘娘见状多少有些沉不住气。
清澶沉吟片刻,吩咐人取弓过来。搭箭上弦,轻巧地张满弓,箭尖直指修罗道。
「娘娘施个小法术附加在这箭上,但要拿捏好法术作用开始的时间必须在穿越通道之后,并且范围不至于波及通道,以免造成反效果。」
沉香娘娘妙目一转,兴味十足地保证道:「放心吧,本座会拿捏好分寸。」
光华聚敛于掌心,逐渐呈现半透明状,沉香娘娘反手在箭簇上轻轻一抹。「这下看谁有耐性!这一箭该能引猛虎出笼了。」
听耳边呵呵轻笑,清澶深觉自己还是不要去想沉香娘娘在箭上动了什么手脚比较好。
张弦的手落下,劲箭如风穿越战场,迅速消失在通道中。
两人静静等待。不过须臾,阵阵凄厉的鬼嚎从通道传出,血红的裂缝似乎出现异状,竟渐渐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