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澶沉默许久,直到重新整军才开口:「娘娘妳……该不会是破了无间的曼陀螺法阵吧?」
「哎呀,让你猜到了。」沉香娘娘笑咪咪的道:「谁让那些老鬼不派些象样的角色出来让本座收拾,本座只好将时间浪费在推算法阵与通道的距离了。」
正当两人谈笑之时,后方突然传来急报:正后方集结大量鬼卒,正朝我军发动突袭!
听到这出乎人意料的消息,两人脸色微变,旋即冷静下来。
沉香娘娘立即吩咐手下副将领部,分兵力先行抵御后方攻势,她随后压阵。
「有备而来,看来是一场苦战……但他们是如何绕到我军后方?我们一直守在修罗道附近,没理由没发现他们的动作啊……」沉香娘娘喃喃自语。
若非刚才那一箭破了曼陀罗法阵,那现在我军立即陷入前后夹攻之势……清澶越想越不对,但当务之急是先解后方之危,连忙催促:「娘娘快去吧,这里有我顾守。」
沉香娘娘匆匆离去,清澶注意着修罗道的动静,同时思考无间众鬼如何在他们眼下绕至后方,在两人想法里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承认,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修罗道是两界唯一的通道,要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可能: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通道可以抵达天坛。
其它的通道……清澶待在天坛千年,从未听闻有这样一条通道,看沉香娘娘的表情,只会比他更茫然,倘若真有这么一条通道存在,那无间又是如何得知?
清澶又想起无间涉入人世一事。
先前推断这是无间增强自己实力的一种手段,但依无间众鬼的狡诈,目的会这般单纯吗?
结合现今的情势一想,清澶隐约觉得这两件事有所牵连,但他却想不出关键所在。
就在他陷入苦思之际,时空再度扭曲,如同血盆大口一般,一片殷红的修罗道缓缓裂开,一眼望去,是怵目惊心的血光大作。
迎着一阵阵冷惨惨的阴风,听着一声声凄厉的哭号,魅影般的恶鬼或匍伏或飞旋,面目狰狞,体泛青光,一条条索命的鬼影却只徘徊在通道边,丝毫不进犯,令众人生疑。
人世……无间法阵……通道……
三者结合,清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炼魂开道!」
战场另一边,来势汹汹的鬼卒凶悍无比,沉香娘娘匆匆赶至,见遭受突袭的众将死伤惨重,霎时俏脸生煞,森冷的杀意凝上眉心,犀利的视线对上敌方领军的鬼将。
低等的鬼卒多半为堕入无间的人类,脆弱的魂体力量弱小,多半以远距离的法术辅助攻击。
中阶的恶鬼才是无间的一般居民,具有接近人的实体,性喜噬人,能藉由食人增强自己的力量。
上阶鬼将都是鬼王的麾下,不管在近身搏击或法术方面都是十分棘手的敌人,例如此时此地,与沉香娘娘对峙的鬼将就是其中一位。
「伤我方将士,要有死的觉悟!」勾月出鞘,沉香娘娘揉身上前,剑光挥洒,阻挡在前的鬼卒惨厉呻吟,纷纷化作黑烟消散,神兵剑尖直挑无间鬼将!
「连女人都上战场,天坛无人了吗?」嚣狂大笑,刀剑交击,迸射出点点寒星。
沉香娘娘冷笑一声,飘逸又带浓重杀伐之气的剑法挥洒自如。
「连本座的威名都不知的无知之徒,哎呀、错了,是无知之鬼,你将为你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话语一落,鬼将睚眦欲裂,倒地无声无息,飞洒的血红溅上女子柔美的侧脸。他避得过致命一剑,却避不过直捣心口的纤白指爪,他死在他的无知。
艳绝的凤眸闪过一丝讥笑,白皙如瓷的指尖淌落滴滴血红,青衣战袍的女子笑声轻扬。
久违的血腥,竟是如此令人念念难忘!
清澶游历人世多次,喜收集古籍,曾在一本怪诞小说中看到关于「炼魂开道」的叙述——炼魂开道,收集九万条鬼魂炼入法阵,以无间至上鬼王骷髅摄魂杖作阵眼,并献上天人之血为祭,可以炼化的魂魄接连出一条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当时他笑笑翻过,怪诞小说本来就是天马行空,内容荒谬,不足采信,因此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直到刚才,脑中忽然掠过零落的片段描述,他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如果「炼魂开道」一事为真,那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而如此凶残的行径,恐怕也只有无间众鬼敢于实行。
后方的突袭,想必折损我方不少将士,但夹击之势未成,对方想必也很是懊恼吧。
有沉香娘娘坐镇后方,尚且不足为虑,加上天帝布下结界保护有天人居住的区域,战火不至于蔓延而造成太大的损害。
正当清澶暗自思忖之时,徘徊在修罗道附近的鬼卒凄厉之声忽止,浓重刺鼻的血味弥漫开。
清澶蹙了蹙眉,眼睫低垂,掩去黯淡眸光里的若有所思。
——这种熟悉的气味……难道是……
血腥之色的迭合,让人难以看清缓缓自修罗道另一端行来的人影,只见冷冽的血眸,在一片猩红中意外的醒目,是令人胆寒的杀意降临。
「上回匆匆而别,没请到好友到无间作客,真是令人遗憾,我是很想和好友你好好叙旧啊。」缓缓踏出的身影,充满恶意的语气。
无视昔日旧友、今日宿敌的挑衅,清澶表面无动于衷,心中却早已有了觉悟,反手抽出神兵云回。此情此景,已是兵刃相对,再不容情!
「你已不是我的好友苍烟。你我之间,也无其余的话好说。」冷声应对,为掩心中难忍的凄切;错开视线,是怕被看穿心中的动摇。
早该面对,他的好友苍烟早已死在灵山,眼前所见,只是冷酷无情的魔。
舍去心中最后的不忍,银眸冰封寒光凛凛,握剑的手平稳坚定。卸下温和的面具,肃杀的冷颜令人不寒而栗。
「过往一切,就在此画下句点吧。」
——如果杀是唯一的救赎……那他也只能成全。
苍烟……心中默唤好友之名,他明白,从今往后,这个名、这个人,将只存在他的记忆深处。
***
斩下鬼将首级,却不见鬼卒退去,取而代之是更为凶猛的攻势。
穿梭在鬼卒之间游刃有余的沉香娘娘反手一剑,黑烟逸散,剑舞回护手下将士的同时,心中却是疑云密布。
领头的鬼将送命,常理来说,无间也该暂退,但─瞬间的分神,一道杀意暗袭而来,待她察觉,危机已然逼近!
无数血珠飞散,疾如劲箭射向沉香娘娘的后心,回剑已是不及,沉香娘娘临危应变单手画印,清圣法诀脱手,破空血箭受到变异的气流牵引,方向一转,洒落于地。
却有另一道血芒后发先至,因有先前的血箭破空之声混乱听觉,沉香娘娘此时纵然心知不妙,欲挡却是不及,仅能移身半步,霎时见红!
冷汗滴落,沉香娘娘手按腰际,却按不住逐渐扩散的血红点点滴落;一眼扫去,心下警戒三分,伤她之人已隐匿形迹于鬼卒之中,要寻不易。
沉香娘娘立即做出判断,飞身退出战圈;能伤她绝非一般鬼卒能为,对方必是变化了外表,看上去一如下等鬼卒或恶鬼,嗯……
口诵神诀,双手迭合,随着红唇蠕动,化掬水、莲花手势,往双眼一拂,沉香娘娘骤然睁眼,神光聚敛于双目,视线缓缓游移于鬼卒之间。
对方似乎也知隐藏不了多久,庞大的鬼气陡然散发,恶鬼之形逐渐模糊扭曲,现出原身。
如王者降临的森冷鬼气,沉香娘娘脸色一变,心下已明白,此鬼将是她生平未逢之大敌。
***
刀来剑往,狂妄的刀对上飘逸的剑,看不清双方动作,只见漫天银星如雨,以及不绝于耳的声声铿然。回剑、身旋、挑刺进击,心神收敛于一点,清澶等待对方一剎那的破绽。
眼见手上占不到便宜,发觉对手的难缠,苍烟收敛狂妄之色,心念一转,缓缓提起过往之事,试图打乱对手的心神。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吗?在断风崖。那时我刚满百岁,不知天高地厚,坐在崖边却差一点因地质脆弱而摔下崖去,是你刚好看见将我拉上来。那次以后,你我才结为好友,好友你记得吗?」
动之以情,但清澶面前所对却非当年被他拉上来的少年。看得清楚,想得透澈,听着一句句提起过往的言语,心头却已成一片寒漠,灰败冰冷;而灰银双眸依旧紧密盯视,丝毫不见松懈,而煽动的言词也在耳边不曾断绝。
「难道你忘了在云海,我曾经说过的话吗?难道你这么轻易将我们之间的情义斩断?难道你忘了云海之名从何而来?难道挥剑相向,是你对好友的态度?」
一声又一声的质疑,一声又一声的指控;但忘了过去的是谁?忘了情义的,又是谁?
心声回荡间,剎那间的心神动摇,刀之煞气压过剑的清灵,霎时险象环生!
只见清澶不慌不忙回剑护住自身,守得滴水不漏,守得对手心烦意乱。久攻不下,苍烟血红的眸更为深沉,刀势起落更带起罡风横扫战场,如飓风一般敌我不分,使得战场更为混乱。
失去了记忆中的洒脱不羁,再无过往之时的自信傲岸,坠入无间失去自我的人,是如斯可悲。
淡淡的哀悯掠过银眸,手上剑势不停,清澶轻声反问眼前的魔:「你问我还记不记得过往一切,但你又真的记得吗?
「挥剑相向是我对你的态度,但你对我又是如何?忘了约定的是谁?忘了情义的是谁?你真的还将我当作朋友吗?你——还是我当年拉起的好友苍烟吗?」
清朗平和的声音不掺一丝情绪,是倦了,厌了,每吐露一句心底最深的质疑,冰冷一片的心口又是紊乱地刺痛,不是刀剜痛彻心扉的痛,而是丝丝缕缕地难以断绝。
一句久违的唤名,挟风雨之势袭来的刀势忽滞,血红的眸一剎那的清明,但心灰意冷的清澶专注在剑流的挥洒,并未注意那一丝微妙的变化。
无止无尽的刀剑交击,难分难舍的身影交错。
坠入无间的魔蓦然心绪波动,过去一幕幕清晰宛如昨日,历历如在眼前;一剎那的闪神,一剎那的破绽,没入心口的剑锋,模糊视线的殷红血雾,宣告一切已然终结。
「……你失神了,为了什么?」
拔出穿透的剑锋,飞溅的血红沾上握剑的手,看着昔日的好友缓缓倒入血泊,灰银双眸透出复杂的神色。
感觉身躯里元神正在消散,过往也成云烟。终于脱出无间的苍烟,平静地笑了,却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说他记得那个约定,说他记得清澶,说他没忘却两人之间的情谊?
只是让被留下的人更伤心而已……
悔恨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回复最初的纯净,回归虚无,也许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失去领军的主将,鬼卒大部分退走,剩余不及在修罗道封闭之前离开的,则被消灭一空。
清澶命令部分将士收拾善后,将牺牲的亡者好好收敛安葬。
经此一役,料想无间一时半刻不敢再犯,清澶留下部分将士注意修罗道动静,率领其余将士正要离开赶往后方援助之时,他脚步一顿,略显犹豫之色,转而吩咐一名将士暂时保留过往好友的尸身,待他回来再行处理。
赶至半途,之前随沉香娘娘往后方征战的副将仓皇来报:沉香娘娘击退鬼王,无间众鬼已尽数退去,但娘娘也身负重伤。
「你来了。」沉香娘娘伤势沉重,须由人搀扶才得以站稳,但即使战袍上的血渍点点,已看不出衣料原来颜色;即使发鬓散乱,不复平日的高贵素洁,依旧无损自信的容颜,而凤眸中的神光亦然。
看清澶身上除了几处擦伤,并无大损,沉香娘娘心下一松,紧绷的战事一过,纵然一身是伤,也忍不住开上几句玩笑:「看来本座是白担心你了。
「该有事的人无事,反倒是我这个无事的人却出事了。无间鬼王实力不差,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让本座最后玉石俱焚之招没能来得及使出来,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是不幸中的大幸。」清澶仔细察看沉香娘娘伤势后,语气难得沉重:「娘娘妳元神受损,必须立即治疗。不要再说话了,要说笑,以后多的是机会。」伤势比他所想的更加严重,她不只是元神受损,而是……
「伤势如何,唯有本座自己最清楚,」沉香娘娘微微一笑,但不断滑落额际的冷汗,透露出身体的主人正承受莫大的痛楚。
「请你派人送本座回天宫。外伤易愈,但只有千年的长眠,才能巩固本座元神不灭。」
天坛中人没有如人世之人必经的生老病死,但若元神被灭,则散于天地,不入轮回,更不会有来世。
见清澶神色黯淡,沉香娘娘却是不以为然。「不用为本座担心,千年之后,尚有再会之期。」
即使身负重伤,仍是自信过人,清澶不由得笑了:「说得也是,千年,对老不死的人而言也不过昙花一瞬,暂别了。」
故人,好友,一一别离,不论是生离或死别,难免伤怀,难免感触。
抱起曾经的牵挂,褪去不属于怀中人该有的狠戾与杀戮,平静如沉睡的容颜,或许也是亡者最后的心情。
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回到一切因缘的开始,银发飘扬在萧瑟风中,灰银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危崖边缘,恍惚似见当年的少年依旧坐在崖边,依旧要狼狈地落下崖,依旧要等着他来相识。
苍烟……
直到最后,我仍是救不了你……
我的好友……
崖边孤独的身影,萧瑟的风声,是被留下的人落寞的心情……
***
冻结成冰的湖面,与四周盎然绿意并存,不同时节该有的景色却是融洽得令人感到矛盾。
「你这么听话,真让人不知该高兴与否。」
伫立的身影缓缓在湖冰的边缘坐下,贴在厚实冰层上的手亦是一片冰凉刺骨,随着身子微微前倾,过长的发丝又有几绺垂落在冰面上。
相似的情景,差别只在眼前是冰而非水,还有当时为他捞起头发的人,如今正专注于修行,不在身侧。
还记得那时发丝被人碰触的感觉,意外的令人安心。他清楚自己固然随性,却不习惯与人过分亲近,在云海度过的千年岁月,葵水虽常随侍在侧,自己的寝房却是鲜少踏进,遑论是为他梳发了。
清澶顺手将散乱的发丝拨回脑后,想起与少年认识之初的往事。
那次也是他头一回与人谈起苍烟,谈起耿耿于怀的过往,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那样轻易地,用谈天一般的语气将那些事向人道出,即使是素来与他交好的沉香娘娘,他也从来不愿多提。
少年总是认真去做自己该做的事,遇到挫折,纵使一时迷惑也毫不逃避……
他曾听闻少年与兄长之间闹得很僵,可是少年却仍是坚持自己的方向,不因他人的想法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虽然这样的少年对自己尊敬有加,但……
「虽然知道要让你专注于修行,才能应付未来更大的考验,但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希望你不会让我等上百年……」清澶喃喃自语。
虽然化龙不成反入魔的殷鉴不远,但他相信少年的努力不会让他失望,他也同样不会让旧事重演,不得已的时候即使破坏了自然的法则,他也必须介入,他无法忍受相同的悲剧在他眼前发生,手刃好友的痛只要一次就足够。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当少年也同他一般不老不死,千百年后,血缘相系的亲人、熟识的朋友都一一消逝,只有自己还存在天地之间,少年是否会后悔自己选择的道路?
清澶轻轻一叹,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基于自己的私心他也不想问。只是他很怕有一天少年厌倦了无止尽的生命,会对自己生出怨怼,到时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为了驱除心头烦闷,修长的指拾起被风吹落冰面上的绿叶贴近唇畔,发出如新绿一般充满生气的悠扬旋律;也许轻松的音律能略为平复心情,他想。同时又回忆起第一次在少年面前吹叶笛自娱时,少年惊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