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居中出来的弟子,没有人敢不尊敬,小居之中的规矩,没有人敢不遵守。
因为它是涟漪小居,因为它是“医圣”越明华的涟漪小居。
小居其实不小,占地之大几可与官宦人家媲美。而其结构也非常奇怪,小居内外不是由围墙,而是由被栽植得密密麻麻的树林分隔开来的。小居之外永远都有无数的求医者。若是小病,则由医圣的几位弟子在小居外的草棚中施治,若是疑难杂症,则带入小居之内,由医圣亲自施治。只要是入了医圣之手的伤者、病者,决无死去的先例,若某人连医圣也说没有办法,进而拒绝施治,那么那人便必然是要死的了。
施治的报酬一般都是由小居的人自己衡量,有些确实拿不出钱来的,可以全免,而若是大户人家,那报酬便多了,有时候一个小小的风疹他们也能要千把两银子。可算是十分有义气,因此虽然声名很高,却也没有人对其有太大的不满之声。
今日的小居仍和以往没有两样,求医者很早便在小居外自发地排起了一条长长的人龙,各样的人都有,有贩夫走卒,官家商贾,武林人士,穷苦民夫……
这里本是世外桃源,却因医圣的存在而有了一番小小镇的气象,人龙排起的时候经常会有许多小贩在周围叫卖,热闹非凡。
在草棚中看诊的,今天轮到医圣的大弟子吴齐和四弟子玄花,据说这两人不仅精通医理,更擅长用毒,且玄花非常讨厌他人对自己的容貌有任何看法(真是不讲道理),一次一个倒霉的求医者多看了玄花一眼,便被她毒瞎了眼睛,丢在山沟里三天三夜,几乎去了半条命,这才为其施治。自此,这两人虽然是一个长得俊秀非常,一个貌美如花,却没有人敢有胆子在老虎头上动土,一律低着头看诊,看完便溜。
“下一个!”玄花写下药方交给患者家人,头也不抬地叫。
眼角处白色袍服一动,一个人坐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不由愣了一下。
在那里坐着的是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和尚。其实长得俊俏也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他的眼神——直率,坦荡,没有一丝杂质,率真地盯着她的眼神。
“…………你不怕我揍你一顿?”她冷冷地道。
那和尚一脸茫然:“啊??”
“……算了。”想来这个单蠢的和尚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念头,看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了,“说吧,哪里不舒服?”
和尚挠挠头:“呃……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玄花心头一把火蹭地就冒起来了:“没什么不舒服!?没什么不舒服你坐这儿添什么乱哪!想找茬是不是?二师兄!三师兄!帮忙把这个和尚拉出去打一顿!”
正在帮忙抓药的代远和朱英闻言,立刻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过来:“师妹!是哪个在捣乱?”
和尚慌了,急急地摇手道:“不!我……我真的不是来捣乱的!我没病……啊!!等一下!听我说完!我真的是来求医的啊!病人在那边的马车上……”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草棚边果然有一辆孤零零不起眼的马车拴着。
玄花阴沉着脸道:“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浪费我时间……还不快点去把病人弄下来!”
她的嗓门又高又尖利,吓得那和尚一蹦三尺高,慌忙跑向那辆马车:“对不起!我马上把他带下来……”
这个和尚就是华叶,他带来求医的人自然就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武功的游远威。
华叶掀开轿帘,游远威正靠着软垫坐在车里冷冷地看他:“蠢材,连话都不会说!”
华叶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你别生气啊,我本来就是这么不会说话么。”
游远威翻翻眼睛,哼了一声。其实他不是生气华叶不会说话,而是他这一副笨嘴拙舌的样子被人欺负让他很不爽。
华叶伸手将游远威软绵绵的手搭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腿弯,一用力,将他抱了下来。那边看诊者的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嘘声,游远威的脸顿时红了。
从游远威受伤开始,在往这里来的三个月的旅途中,他一直都是被华叶这么抱来抱去,抱上抱下,搞得人人侧目。游远威多次对他又抗议又发脾气也没用,什么都可以妥协,就这个不行。如果不是当初将他从少林寺救出来之后仲夜立刻用一具易容过的尸体代替,并且那具尸体很快被正道们处理掉,这么一路招摇下来,就算正道们想不发现他们都很难了。
玄花有点不耐烦,那和尚的速度怎么那么慢!要人人都跟他们那样,这么多人要到什么时候才看得完哪!
华叶抱着游远威下车的时候她也看着,开始还以为是这和尚不守清规勾搭的女人,心中不禁鄙夷。然而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那“女人”的身材骨骼竟异常宽大,无论如何看也是个男人,这才释然。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嘀咕,为何那和尚抱个男人也要这么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如同怀抱珍宝一般,若非确定他真的是个男人,她定会以为这两个人是一对情侣了。
华叶抱着游远威复又坐到了玄花的面前。由于之前被大骂两次,华叶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小心地望着玄花,等她发落。
玄花的眼睛落在游远威的脸上。那是一张绝对男人的脸,带点傲气,带点刻薄,从眼中的光彩可以看出他武功不错,可惜四肢筋脉具被挑断,武功也基本上算废了。可奇怪的是,一般人到了这种地步,必然都是非常颓丧的,而他却不然,那股决不服输的骄傲与刻薄劲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除了脸上带着的那抹不自在。
——任哪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另一个男人这么抱来抱去都不会自在的,即使是无奈之举也是一样。
可一个如此骄傲的人,被这和尚这么摆弄居然也不会发火吗?真奇怪……
她不知道的是,游远威的火已经在这一路上被华叶磨平了,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怒骂也好,讲道理也好……华叶就是不愿意用其他办法带他上下马车。时间一长,他也懒得说了。
“你看够了没有?”出声的是那个孤傲的男子,现在的他脸上除了不自在之外又充满了一种叫做恼羞成怒的情绪。
玄花微微一愣,沉下脸道:“诊治四大要法:望、闻、问、切,我又不是神仙,自要先以看为主!”
玄花脸一红,咣地用力拍下桌子——卡拉一声,桌面上露出一条一指宽的缝隙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自我代师尊看诊以来,还没有人敢在我们面前如此放肆地讲话!”
那边正为其他人看诊的吴齐和配药的代远、朱英一起看向了这边。
游远威凉凉地望向别的地方:“哦……那是其他人都被你的母老虎脾气吓倒了。”
华叶惶惶然地看看暴怒的玄花,又看看游远威:“那个……远威……别这样……”
游远威哼一声:“别人怕,我可不怕,了不起不治,又能怎样!?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远……”
如此不把玄花放在眼中的言论,气得她满脸通红,飞起一脚踢翻桌子,刷刷两下摆出了一个起手势,叫道:“让你对本姑娘无礼!看我收拾你!”
她大喝一声,毫不犹豫便施展出最为毒辣的招式向那两个人攻了过去。周围看诊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哗啦啦地纷纷向后退开,让出一片空间来供他们打斗。
“姑……姑娘!请等一下!”华叶一边腾挪躲闪,一边大叫,“我们不是来打架的!真的!姑娘……”
玄花哪里听得进那么多,招招狠辣,式式无情,势必要取他们性命。如果华叶是空手,或者抱着的是别的什么东西还没什么问题,可是他现在怀里抱着的是没了武功又软绵绵的游远威,在身形腾移的过程中随时都要注意力度,不要甩断了他的脖子。他的很多招式也因为双手都被占住而无法施展,一时间竟被玄花逼了个手忙脚乱,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拳风中四处逃窜。
数十招过后,玄花发现自己经一根手指也没触到那还抱着个废人的和尚,不由气急败坏,手往袖子里一缩——
游远威忽地扬声道:“华叶!废了她的手!”
她一惊,手底滞了一下,怀中毒粉还未及拿出,眼前一花,华叶已经飞起一脚踢在她的腕上,虽然他因顾及她是个女子而放轻了脚下的力道,但玄花还是经受不住他罗汉桩上练出的腿功,整个人都被他踢得飞了起来。
在一片惊呼声中,两条人影急射而出,接下了险些撞到人群中的她。
代远、朱英二人接下师妹,回身对一脸心虚的华叶和游远威怒目而视:“你们到底是来求医的还是来捣乱的!知不知道小居的规矩!想打?!好啊!我们兄弟两个陪你打!”
华叶小心地后退:“呃……那个……我们真的、真的不是来打架的……刚才是意外……”
游远威接口道:“是她活该!”他面对华叶,拧眉,“你再给我这么没用试试看!放下我跟他们打!我就不相信你打不过他们!”
“放下你?我不放心……还有……咱们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来打架……”
“如果我连他们也打了,恐怕医圣就真的不会给你治疗了。”
“我不管!”
“远威……”
受了伤的这段时间,被华叶全心照顾娇宠的游远威已经变得比过去更加骄横跋扈,而且任性得连女子也自愧弗如。这一路走来,因为他的毒舌而得罪的江湖人物、非江湖人物可以从洞庭湖一直排到塞外去,若是没有华叶在身边为他收拾善后,他便是死一百次也不够的。
他们在这边厢窝里斗,那边的代远和朱英已是七窍生烟:“你……你们是看不起我们兄弟么!”
“师兄,别管那么多了,先揍他们一顿为师妹报仇再说!”
“没错!”
被完全忽略的两人愤怒地齐发一声喝,终于招引来了对手的一点注意力,同时挥掌往华叶他们那里攻去。
“你们听我说啊……!”
“哼!不用狡辩了!”
“我们是来看诊的……”
“老老实实受死吧!”
“不要啊~~~~~~”
“你不要这么没用好不好!”
“可是……哇啊~~~”
那几个人的杂乱呼喝始终没有影响到还在另一边看诊的吴齐。他仔细地为求医者施治或者开药方,对这边精彩的情形充耳不闻,看来是习惯了。
刚才对阵玄花的时候华叶还只是“有点”困难,而到了这会儿他就真的是“非常”困难了。这两个人的武功和玄花几乎不分上下,一起攻上来就如同多了一个玄花在打一般,华叶每招每式都是在勉强中堪堪避过,稍一不小心就会领受重重的一拳一脚,有时为了不让怀中的人受伤,他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强行抵挡攻击。刚开始还能勉强不挨打,到后来每一招他几乎都会被打得隐隐作痛。
每一拳打在华叶的身上,游远威的脸就阴沉一分,几十拳下来,他的脸已黑成了包公。
“两个人打一个……而且这一个还不能用手,越明华的弟子原来就这么不要脸。”
声音不高也不低,正好能让那两个人听见,只一愣,华叶已经抱着游远威脱离了他们的攻击范围,远远地跳上了草棚另一边药柜的上方,那个抓药的伙计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去。
“你们说谁不要脸!”
两人暴跳,被踢得手腕红肿的玄花也摩拳擦掌,打算不顾小居的规矩,先把那个残废揪下来揍一顿再说!
华叶心底虚虚的,一个人他可以抵挡没问题,两个人也可以勉强抵挡没问题,可是三个人……
就在他在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不触怒游远威而投降的时候,玄花等三人的大师兄,吴齐慢吞吞地站起来。
他慢吞吞地走到三位师弟妹身边,慢吞吞地阻住他们的身形,对着华叶二人慢吞吞地道:“两位,是否是仲大先生介绍来的?”
华叶眼睛一亮,迅速跳下药柜道:“是!您知道仲大先生?”
吴齐又慢吞吞道:“是为了接筋续骨?”
“对!”
“武功被废?”
“没错!”
“……”
“……???”
如果像华叶这么老老实实穿僧衣僧鞋光脑袋点九个香疤还看不出是和尚的话,那就真没什么能看出他是了!
不过没有人敢这么说出来,所以他又继续问:“是不是?”
吴齐微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家师已在小居之中,等候多时了。”
“什么——!!!!”代远、朱英、玄花三个人尖叫起来,“大师兄!我们怎么一点也没听师尊提起过!太过分了!让我们白打这么半天!”
“……我没看出来他是和尚。”吴齐还是慢吞吞地回答。
游远威看看他们,又看看目瞪口呆的华叶,道:“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跟你……不,比你还要迟钝的蠢材。你们的师父还真悲哀。”
华叶无言,只有傻笑。
在小居外面的时候,华叶二人就已经知道小居不小,进到里面之后才发现它真的是大得离谱。其中不仅亭台园林,山溪水榭等一应俱全,甚至连专门为杂症者提供的住宿用园林——药园——也有。
华叶系列(中)
越明华很年轻,30多岁,长得非常普通,如果不是有专人引见,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个平平无奇的男人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医圣的。
过去游远威在听说这个人的时候只知道他很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在他想来,能称为“医圣”的人至少也要50岁上下,即便“很年轻”也最多是40岁,怎么会……
“二位便是华叶和游远威?”在为他们二人安排的客房中,越明华走到他们面前,柔和地问。
华叶坐在床边点点头。游远威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个人第一眼的时候就对他毫无好感,于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也不看他一眼,只看着华叶握住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
越明华不以为忤,走近他,刚想伸手搭他的脉,却听游远威一声暴喝:“别碰我!”
越明华手一滞,华叶大感尴尬。
“远威,神医要为你治疗,当然要先把脉啊……不把脉怎么看……”
他对越明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越明华也笑笑,收回手。
“其实不按脉也行,只要你说出受的是那些门派的什么手法,我自然可以为你诊治,只是这接续筋骨的时候肯定是免不了碰触的了。”
华叶啜嚅:“你看……远威……”
游远威重重哼一声,转过头去。
越明华笑起来,对华叶道:“这位师父,以后就要靠你了。”
华叶尴尬地点点头。
越明华的脚步声慢慢出去,游远威这才转过头,看看门口,确认那个人真的走了。
“真是烦死了……”
华叶转过他的脸,要他看着自己,正色道:“远威,你今天有点太过分了。为何一定要不停地跟医圣和他的门人找麻烦?咱们是有求于他啊!幸亏医圣并不在意,若万一他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你……唉!”
“我不是故意的……”
游远威又道:“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只是这个医圣身上的气息让我很不舒服,我不想让他碰我。”
“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到底是怎样奇怪的感觉,游远威并没有说下去,华叶虽有一肚子的疑惑却也没有再问,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管越明华什么地方招了游远威讨厌,他说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他是医圣,不是神,光是看几眼当然不可能治好。在华叶日夜不懈的苦劝之下,游远威终于非常不情愿地妥协,允许他给自己诊脉检查伤势,并由华叶在他的指导下为自己治疗。
“越……越神医!请留步!”越明华为游远威诊脉完毕之后正欲出门,华叶不顾游远威恶狠狠的目光,急急趋上前去叫住了他。
越明华回头,对他温和地笑道:“汗颜,汗颜!神医二字愧不敢当。华叶师父,叫我越先生就好。”
“哦,越先生……”即使不回头看,华叶也感觉得到身后游远威比刚才更加凶恶的目光,光头上不由渗出了一层冷汗。“那个……咱们还是到外面讲吧!请!”
两人走出可客房,华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对越明华合掌施礼:“阿弥陀佛,越先生,真是对不住!远威他……他就是脾气不太好……”
越明华负手笑道:“无妨,治病救人乃是行医者的天职,更何况你们是仲夜介绍来的,我们更当尽心尽力了!”
华叶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越先生,我们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我们的信件,您和您的大弟子是如何知道我们身份的?”
越明华看了他一会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要认出你们可不是件难事,相反想不认出你们才困难。”
“咦?”
越明华道:“一僧一俗这种搭配并不多见,此其一;你们够轻的年纪和扎实的武功根底,此其二;至于其三……”他故意顿了一下,“就是你对他的过度保护和纵容,还有他对你毫不犹豫的欺负……”
华叶整个脑袋都红了。
“这个……那个……”
越明华笑盈盈道:“华叶师父不必辩解,仲夜的飞鸽传书中把你们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在下能了解的。”
华叶讷讷:“不……那个……其实……”
看着这个老实和尚的可怜样子,越明华不想再继续欺负下去了,便改了话题道:“据仲夜说,你是少林寺出家,十八铜人阵弟子?”
华叶脸上红色魏巍褪去,恭敬答道:“是的,不过我早已从十八铜人阵中退出了。”
“十八铜人是少林最重要的支柱,并且可以最得到所有弟子的尊敬,为何你会退出呢?”
华叶踌躇一会儿,道:“这个……必须回答吗?”
“啊……不,不是的,”越明华笑,“只是问问,好奇而已。”好像在掩饰什么一般,他又续道,“游远威的四肢筋脉并非被挑断,而是被震断的,据我诊查,那应该是少林至刚至阳的大虚功所致,若是刀剑所伤,我可直接接续,可这内力所伤……”
华叶急急追问:“怎样!?”
“必须有一个人以同样性质的内力导入他的筋脉之中,配合他自己的内力慢慢地纠正引导,需要不短的时间方才能够逐渐恢复。”
华叶急道:“可是他的武功已……”
“他的内力其实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奉都的刺客所训练的内力调息方法与别派不同,不了解的人都会以为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内力全部贮存于气海之中,以为只破其气海便可废去其功力。可奉都人的‘气海’其实在全身各处皆有,甚至每一处穴位也都可随时成为‘气海’,因此他被散去的功力只是一小部分,他的基本并没有受到伤害。至于他之所以感觉不到自身的内息,以为武功被废,那是因为他四肢的部分筋脉被震断,导致大部分内息无法按照正当渠道行进而已。”
“你要做的,就是引导他那些被阻断了的内息走上正途,我自然会用针灸之类的其他方法协助你,两个月左右他便可下地走动,半年之后便可恢复八成功力。”
华叶大喜过望,施礼道:“多谢神医!如此大恩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越明华笑着阻止他:“我说了不必如此叫我。报答什么的也不必了,仲夜乃是我的恩人,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不行!这则么行!不过小僧身无长物……”
“真的不必如此……”
“那怎么可以……”
这两人正推脱间,忽听房内游远威暴喝一声:“华叶!你废话说够了没有!够了就快点给我进来!!”
华叶的表情立时僵住,越明华掩口偷笑起来,努力忍着脸上控制不住的笑容催他回去。
华叶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终于在游远威一声“死秃驴”的叫骂声中窜了回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跟神医道谢呀……”
“还不一定能不能治好呢!”
“哼!”
“远威……别发小孩脾气……”
“……”
“……”
“……我念金刚经你听好不好?”
“你这头蠢驴!!!!!!!”
站在房门外的越明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身面向庭院的时候,那丝微笑又消失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园中一棵硕大的银杏古木,若有所思。
由于长时间无法自由活动,过去就已经很暴躁的游远威变得更加暴躁了。
他刚开始对越明华就没有好感,连带着也讨厌了整个涟漪小居,小居内的东西他能不碰就不碰,甚至连越明华开的药,若不是华叶亲自去煎他也坚决不喝,害得华叶整天都被支使过来支使过去,一会儿跑到小居外为他买合他口味的饭菜,一会儿又要下厨为他煎药,时不时还要当和事佬,让他不要和小居弟子吵起来……
一次玄花等几位弟子随越明华看诊,一进门就见到游远威在发脾气,对着华叶秃驴秃驴地骂不绝口,华叶就在那里讷讷地听骂,也不反驳。
玄花不由得就有点愤怒,挑了挑眉说了一句:“怎么跟个不讲道理的大小姐似的!”
游远威当然立刻是火冒三丈,两个人毫不犹豫地吵了个天翻地覆,最后还是一起来的吴齐死命地把玄花架出去,华叶好言安慰还是在不停地继续骂的游远威,这才勉强平息了事端。
中午时分,华叶抱起游远威去药园中晒太阳。其实应该在上午的时候是最好的,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不能也不愿与小居内除了必要者之外的人来往,常常挑选人最少的时候才出门。
躺椅放在假山边,华叶把游远威放在躺椅中,自己坐在小假山上,按摩他的一双手臂。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倚在躺椅里,游远威有些昏昏欲睡。
轻轻的声音,若不仔细听,华叶都要以为是自己做梦了。
游远威睁开眼睛,兰这华叶俊秀的脸,轻轻地道:“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华叶想了很久,有点困惑。
“呃……从你踩到我那时候起吗?”
“有两年了吧……”
开始只是偶然的巧遇,然后便是无数次的“偶遇”,然后分开,然后一直在一起……
游远威低声道:“可是,我们分开的时间却有将近一年……”
华叶为他按摩的手停下了。
似乎只是一时的愤怒冲昏了游远威的头脑,犯下了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错误,两个人开始互相逃避,思念,甚至有些自暴自弃……
“我以为,我就这么失去你了……”
当时的那一瞬间,是那么害怕他弃自己而去,而事实上,在他弃自己而去之前,自己却先弃他而去了。
游远威看着华叶,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表情——惧怕的,悲伤的,孤独的,痛苦的……
华叶与他对视一只手从他的胳膊抚到肩膀,又抚到脸上另一只手握住他无力的手,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痛苦。
“你没有,远威……”
“我很麻烦吧?我知道……”
“没有。”
“我暴躁的脾气连我自己都受不了了……”
“我不在乎。”
“真的很没用……”
“我说你说得不对!!”
“手脚都断了,即使那个什么医圣真的能治好,我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拿剑杀人……”
杀人二字传入耳中,华叶的眼神蓦地蒙上一层阴影,声音也凶狠起来:“如果是那样……如果是那样,那才最好!”
游远威的表情比他还要阴沉,他想起了华叶上一次会那么愤怒的理由。
“我们是完全不同的,华叶,我为杀人而生,你不是。你是为了救人而生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为杀人而生!”华叶愤怒地暴喝,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奉都的首领已经说过放弃你了!他说你可以离开奉都!你不是杀手了!为什么还要拘泥于这些!”
“我说了你也不明白,”游远威冷冷地道,“若不是要我们杀人,奉都初代的领导者奉夫人就不会救我们这些孤儿回奉都训练,现在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为了报答她,我们只有不停地杀人、杀人、杀人……不杀人的,就必须要死。杀手都是躲在暗处的,可是现在我的身份已经尽人皆知,所以仲夜才会那么轻松地放过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总有一天我的行踪会被发现——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等一会儿……所有那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们都会开始剿杀我,而你也会被……”
“可是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可是我并没有死。仲夜的办法只是暂时的,江湖里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今天越明华可以知道我们的身份,可能明天所有的门派连他们的下人都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
“我更不想看他们伤害你!!”
游远威看他一眼,又不自在地将眼神转向别的方向,脸有些泛红。
华叶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我们都不会有事的,远威,我会保护你。”
“我才不用你保护!”
“而你会很快恢复得和以前一样……”
“我可没那个自信!”
“你不会再回到奉都……”
“……”
“我们会解决这些事情,再也不去碰任何麻烦……”
“别说得好像要出家似的!”
“我本来就是出家人啊。”华叶的声音很愉快。
“喂!”
华叶的脸笑得非常灿烂:“对了,我不再是和尚了,从在密室中看到你的时候起,我就不是了。”
那么残忍的正道道义,如此慈悲为怀的少林圣僧!那种东西,再也不会去盲目地跟随,去轻信了。
“我以后……就只守着你了。”
游远威的脸红得发黑:“你……你……”
这么像表白的话,从那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口中说出来,怎么都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华叶笑着笑着,笑容敛去。他弯过上半身,在游远威一侧的嘴角吻了一下,顿一顿,又在另一侧吻了一下。
“我是说真的……”
最后,吻上了他的嘴唇。
在他吻上的时候,游远威一瞬间浑身僵硬。这个……这个单纯的和尚居然能……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便恍然了。华叶根本就不懂这些事情,他的唇只是轻轻地与对方相接触,覆盖在那里,却没有其他更进一步的动作。
他重复着这种接触,白皙的脸也逐渐泛起淡淡的红晕,在那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游远威不禁心动。他微微张开嘴唇,轻轻舔了他一下。
华叶似乎吃了一惊,稍微退开了一点:“远……?”
“别走。”他低声说。
华叶的动作滞了一下,他追上前去,捕捉到他的嘴唇,与之深吻起来。
华应一点也不喜欢涟漪小居。因为每次来到这里他们都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特殊性与重要性。
比如上一次,在昆仑和天山两派请求少林仲裁他们之间纷争的时候,双方不仅都对少林上下礼遇有加,而且接待条件非常不错,好吃好喝好住,还三不五时会在他们的袖筒或者腰包里塞一些“不成敬意”的好东西。
当然啦!他们这些未来和现任的圣僧们是不会贪图那点小便宜的,自然要义正词严地推辞一番,只是那些人的态度太坚决了,如果拒绝得太没有余地的话会造成少林与别派的不团结,因此才会勉为其难地收下来。
可是这涟漪小居就有点太过分了,一点也不把他们这个九大门派之首的少林放在眼里,别说从来也没有那些“敬意”,甚至连他们的圣僧生了病、受了伤去求治,居然也要和那些平民百姓一样在那条长得要死的人龙后面排队!万一不是致命的病痛,越明华甚至连面都不会露一下!别人也就罢了,寺中老字辈的长老们也一样是这种待遇,这岂非太不给少林面子了吗!
这一次算是比较不同,十八铜人之首的华行在最近受了重伤,到这里时已剩了一口气,这才得到允许插队提前进入小居,并得到越明华的亲自医治。
这也罢了,可是这小居中的人居然还嫌他们来陪诊的人太多——加上华行才总共来了十八个人而已!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若不是江湖上每个人都遵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何门何派何人,决不允许在涟漪小居范围之内纷争寻仇——而且他们都是清心寡欲的圣僧,否则是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的!
来这里十几天,华行的命是救回来了,不过暂时还不能走,他的身体毕竟还没有真的强到和铜人一样,强行出发的话只会让他提前去参见如来佛祖。
那些非常有兄弟爱的其他铜人都是头一回来到小居,跟第一次来这儿的华应一样,他们全都都得意洋洋地以为会有不一样的待遇,结果生生被晾了好几天,气得跳脚也无计可施,这几日便都纷纷“因故”回少林去了,留下了他这一个资格最小,最好说话的师弟作为全权代表。
华行的脾气不好,平时就经常会拿他们这些师弟示范腿掌功夫,现在没办法亲自指导了,就开始不断督促身边唯一剩下的这个冤小头做一些跑腿的事情,看看他轻功的精进程度。
今天第五数次被派遣出来进行训练,顺便还要悄悄给师兄带两只鸡腿回来让他体会“佛在心头坐”的最高境界。
华应回来的时候有点累,便想自己的觉悟还是不够高,所以不想回去得那么早,于是藏起鸡腿,自个儿找个灌木丛悠哉游哉地打起了瞌睡。
在他睡得朦朦胧胧之际,他听见了两个人的说话声,刚开始是禺禺低语,然后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在吵架,一会儿又低了下来。
如果他是游远威一样的杀手出身,必然会马上醒来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是与世无争的和尚,所以挣扎了很久才从睡眠的深渊中爬出来,往灌木丛外看了一眼,想知道是谁打扰了他的好睡——
他后悔死看了那一眼。
因为那让他的下巴就脱臼了。
有两个男人在接吻——啊……
一缕金夕的阳光照在两个拥吻的人身上,背景是温柔绿色的低矮灌木,他们身后硕大的银杏古树郁郁葱葱地,不时飘下几朵轻盈的叶片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毫无所觉。
“华叶……师兄……?”
他以为自己出了声,事实上没有。声音被不可置信的情绪堵在喉咙的出口处,让他哑口无言。
那个抱着另一个男人接吻的人就是那个在两个月前从酆都寺失踪的师兄华叶。他还记得他压低了嗓子逼问自己那个被少林捉住的人——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游远屋?啊,不对!是游远威!
他脑袋里浮现出那个死掉的“游远威”,那张脸呈现特写状态闯入他的思维,再看看华叶师兄抱着的那个人,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本来酆都寺是个没人管的小寺院,即便里面有弟子消失几年,大家也只会以为他下山云游修炼去了,决计没有人会去多事理会。可这次不同。那个游远威一“死”,很快方丈就要人去查华叶的下落,发现他于同时失踪之后便开始捶胸顿足,干号说什么华叶肯定是奉都的奸细,他居然未能发现,以至于重要的人质死掉云云,坚持要辞去方丈的职务,最后还是各大门派掌门和少林子弟苦劝,此时应当同仇敌忾,不要中了敌人奸计……这才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并在江湖中发放了英雄贴,请求同道中人一起搜查这个狡猾的邪门外道,可是华应看了看那些英雄贴,里面画的那个由方丈大人亲手画的那位“华叶”他正看反看也不眼熟,不禁纳闷儿,这抓谁呢?
不过那都是领导们的事,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轮不到他们这些低资格的弟子来说,便老老实实发下去了,结果——
当然,到现在也还没找着人。
原来他们都在这里啊!那还真是难怪了!
所以说这可不是上头的领导有问题,而是这两个人实在太狡猾了!尤其是华叶!他过去竟然没有看出来!
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要先禀告上头的人再说,说不定还会有点……嗯嗯,当然,他是不需要奖励的!一切无愧于心嘛!
华应四肢并用地往外悄悄爬去,想尽量不要弄出声音来。他知道华叶的武功在十八铜人中始终都是顶尖儿的——毕竟曾经是首席么!——谁知道越是小心越出事,还没爬两步,膝盖就不小心压到一根枯枝,发出震天响的“咔吧”一声。
那边沉浸在二人世界的两位蓦地回到了现实,华应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弹起身形,华叶已经抱着游远威昂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谁?!来干什么?!你……咦?”华叶低头看着在地上爬得狼狈的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华……华……华……华应!?”
他的脑袋里闪现过自己要挟这个比自己还纯还蠢的师弟的情景,心虚之下,脸刷地就红了。
“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真是个蠢问题!游远威皱了皱眉。如果是他的话,肯定先一脚把这个家伙踢死,居然敢偷窥他们!简直不要命了!哪里还会去问那些废话啊!
之后华叶的问讯还是和他的第一句话一样蠢,而华应的回答也是同样——
张着嘴,一脸愚不可及的表情,搞不清楚状况地逐个回答华叶的问题。
“你在这里干什么?”
“大师兄受伤了……”
“大师兄也在这里!?”
“他受的什么伤?”
“下山去找你的时候不小心摔伤……”
“寺中师兄弟真的在追杀我?”
……
……
……
……
就算是想叙旧也不该在这时候吧!少林寺的教育真是太失败了!
这么蠢的事情他没时间也没兴趣看下去,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华叶!你要么杀了他,要么就赶快带我回房!真是烦死了!”
“没有关系。”游远威鄙夷地看看那个还爬着的没用和尚,“这是涟漪小居,想来他也是不会挑起什么事端,以至得罪小居中人的,对不对?”
他的眼神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扫过华应的眼神却异常凶狠而锐利——
就像一把利刃一样的……
华应不由得抖了一下,却不退缩,很英勇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华叶师兄!你这样……这样是不对的!还是跟我回少林寺向师叔和师叔祖们请罪吧!”
可是听到这句话的另两个人并不做如此想,华叶的脸开始发红,而游远威脸上的肌肉开始微微抽动。
“华叶……”游远威面向华叶,用非常阴沉的表情问他,“难道少林寺就是专门出你们这些蠢材的吗?”
游远威又转头面对华应道:“我们做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种毛头小子说对或是不对。我们爱怎么做是我们的事,既然你是和尚,还是守着你的清规,少管点闲事的好!”
华应依然很英勇:“可是华叶是我的师兄!他也是少林弟子!他居然会与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在一起……一起……”
那句“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瞬间激怒了游远威,然而在下一瞬间,当他看见华应红得发紫的脸时,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抱着自己,比刚才更加脸红的华叶,怒气立刻就消失了。
“我们走。”他低声对华叶说。
华叶依言而行。
“华叶师兄!”华应在他们身后高声叫道,“若你现在抓了这个人回少林的话,方丈一定会原谅你的!你还会是少林弟子!”
游远威面色不变,只是用眼角轻瞥了华叶一眼。
华叶的身形一顿,回头笑了一下:“我……才不希罕当什么少林弟子啊!”
游远威微笑了——
我……才不希罕当什么少林弟子啊!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华应才恍然明白了华叶那句话所包含的意思——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其他的东西啊!
重要的东西被伤害了,对那个凶手,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啊!
“喂!既然不是少林弟子了,你怎么还不蓄发?过去咱们说好的吧?”
“哈哈哈……我不会打理头发啊……”
“……等我好了,我帮你。”
“……嗯……”脸红。
“还有,也别叫那个法号了吧。”
“啊?不叫法号?那我叫什么?”
“不如就在法号前冠个姓好了。”
“冠姓?姓什么?”
“姓——游……”
好像……很幸福呢……
他忽然就羡慕起他们来了。
以真气引导筋脉的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太容易,华叶每每累得筋疲力尽方才能有一点点的进展。
然而他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一个月之后,游远威的功力已然恢复了一小部分,肢体也可以轻微地活动了。华叶喜不自胜,自然对越明华千恩万谢,游远威却没有太大的反映,依然冷冷地对待除了华叶之外的每一个人。
代远、朱英和玄花三人最恨的就是游远威这种态度,三不五时就忍不住要到他面前找茬,一个月下来,游远威的一条毒舌更是修炼到了天下无敌,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第二个月后游远威已经能够不用人扶而缓慢行走,华叶在第一次见他颤巍巍走出第十步之后,高兴的无法自已,也不顾越明华师徒还看着,猛地抱住游远威将他高高举起,然后又用力拥住他,那刚猛的力量让游远威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
“嗯……”
游远威倒不是太兴奋,因为他知道越明华说能治好那肯定就能治好,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不自在地扭动身体想要摆脱华叶过分热情的拥抱。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话,他自然是很欢迎的,可是……他可不想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表演这种戏码!
越明华的弟子们都在那儿掩嘴偷笑,尤其是玄花他们笑得更是又可恶又猖狂,唯有越明华的表情一直是静静的,没有波澜,所以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深深隐藏在平静之下的那种深深的欣羡。
为了要不要禀报游远威未死的消息,华应作了很久的思想斗争。
若是禀报,那么少林一派居然被一个门下弟子和邪派的魔头骗了的消息立马会传遍大江南北,这可不利于维护本派领导的良好形象;可若是不禀报,万一他未死的消息被别人传扬出去,再不小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经与他们见过面……那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思来想去,左右掂量,他还是把事情报告了方丈。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再出什么事情也就跟他无关了。
他很聪明地凭借这个最完美的借口丢下了华行,日夜兼程赶回少林寺禀报这个消息。方丈大人的反应比他想象得激烈得多,据说十里之外都能听到他暴跳如雷的声音,身为圣僧的形象之类全忘记了。
他立刻再次广发英雄贴,历数游远威及其奉都的一百单八条罪状——至于救走游远威的人竟是从少林出来的这一点,他是一个字也没提——累得那些眷抄帖子的弟子们一个个手脚抽筋,口吐白沫。
小居外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聚集了比平时多五倍的人,每一个人都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同时,还有点底气虚虚……
叫卖的小商贩们一溜烟儿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看诊的人们只要是今儿个应该不会死的也便统统迅速地逃走了。原本很是热闹祥和的小居,立刻被浓重的杀气围绕了。
看完最后一个大着胆子诊病的人,吴齐带着师弟妹们站起身来,对着为首的少林方丈一揖,还是那么慢吞吞地道:“请问方丈,记得当初江湖朋友与小居有过约定,决不在小居方圆十里以内纠葛,今日却为何如此大动干戈,带这么多人到小居来寻事?”
方丈本人也是受过小居恩惠的,听这话时脸上不由有些发红。
“呃……咳,那个,我们……唉!”他很重很重地叹了口气,非常义愤填膺地道,“其实贫僧也不想啊!可是却又不得不如此!”
“哦?”
“最近十年来,江湖上突然出现的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奉都’,想必涟漪小居也听说过的。”
吴齐点头。
“去年时……”
老头子发挥了他声情并茂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奉都及其门下刺客的凶残阴狠毒辣说得是入木三分,让人身临其境。声泪俱下地描述己方正派为了剿杀他们不知牺牲了多少好汉,那为了江湖正义抛头颅洒热血的行径真是令听者伤心,闻者流泪,感天动地,可与天地同辉……
吴齐慢吞吞地打断他道:“方丈……只需要告诉我们,您要抓谁就好了。”
所有来到小居外的武林英雄也都兴奋起来。为了一个已经不能动的残废,方丈大师之所以这么伤筋动骨地召集这么多人,他所打的如意算盘就是“人多好办事”,若是只有少林一派,那可不好讲话,可是如果各门各派的人都去了,小居人虽傲,但也应该不会不给这么多人面子!
这下就好了!赶快抓住那个游远威,逼问出奉都的基地所在,以后大家就可以安安稳稳睡觉,再不需要担心一觉醒来头和身体会分家了……
被兴奋冲昏了头,方丈朗声道:“我们得到消息,那个奉都的首席刺客现在就在涟漪小居内治伤,老衲恳请吴先生把他交给我们处置,为被他们杀害的江湖侠士报仇!”还有叛贼华叶……不过一定要记得找借口撇清他和少林的关系才行……
英雄们喧哗起来:“报仇、报仇、报仇……”
“不行。”
瞬间安静。
“咦?”
玄花不客气地大声复述道:“我师兄说不行!你们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啊!”
方丈的脸开始一阵红一阵白,几个弟子忍不住了,对玄花他们正义地大叫:“不行?!难道涟漪小居要包庇奉都的刺客不成!”
吴齐慢吞吞地道:“涟漪小居的规矩,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对不对?”
“没错!”
“过去,涟漪小居其实是不随便为江湖中人看诊的,大家还记不记得?”
“记……记得……”底气不是太足了。
“因为大家遵守了不在小居方圆十里之内寻仇的诺言,我们小居的人才会在这里看诊,而且不管黑道白道,我们全部一视同仁。过去为各位治疗的时候,没有人说自己是不该治的,是该死的,而对我们来说,只要你们是伤患,那就全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为了一个区区的游远威就需要我们破例呢?”
那些侠士们面面相觑:“这……”
“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小居不想惹麻烦,所以决不开这第一次先例,若要捉那游远威,请各位待他伤好之后,于小居范围之外的地方追杀他罢,到时小居决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涟漪小居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很重的了。对于江湖中人来说,小居就是他们或伤或病之后最后的救命之所,若是为了追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能杀到自己头上的人而得罪他们,那就真是大大的不智了。
可是他们还不能就这么离开。毕竟是少林用英雄贴召唤他们来到这里的,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谁第一个走了,那后面的人肯定要讥笑他们贪生怕死——五十步笑百步这句成语,用在这里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就是所谓“正派”与“邪派”的不同。“正派”总是要出师有名,连撤退或是大败也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而“邪派”却不需要,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邪派”。即使是同样的事情,邪派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出师有名的正义借口,他们就成了“邪恶”的,而正派就是“正义”的。这种事情,终究说来,还是嘴巴说出来的。就因为多了如许的限制,“正派”们被禁锢的时间太久太久,他们忘记了最后一次“自由”的自己是什么时候。可邪派不同。因此可以说,“正派”始终在嫉妒“邪派”,于是百年来武林中才会多出了那么多“正派”联合起来去消灭“邪派”的英雄和故事。
所以所有的人都看着少林的方丈大师,希望他能给大家一个撤退理由,好让他们体面地离开。
但方丈不这么想。第一次以为游远威死了,为了要犯的看管问题,他被各大门派的掌门明里暗里羞辱了个体无完肤。而现在突然之间又发现他活了,而且还拐带了他们少林一个弟子!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这第三次再这么无功而返,少林作为武学泰斗的地位可就保不住了!
为了少林……更为了自己的面子,他拼了!
“吴先生此言差矣!”老和尚清了清嗓子,道,“这个游远威与他人不同,他一人可身系着整个武林的安危啊!大家都知道,他是奉都的首席刺客,必然知道奉都的很多秘密!若是这些秘密能够为我所用,那么消灭整个满手血腥的奉都也便是件很容易的事了!且,这些刺客只需有钱便谁都可杀,毫无道义可言!万一有一天伤害到涟漪小居的人的话……”玄花冷笑起来:“方丈大师,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难道您会不知道,其实雇佣奉都的刺客杀人的是谁?其实中间有很大部分都是你们‘正派’中人!!借了奉都的刀,杀了自己的人,然后把责任一推二六五,死不承认,谁又能奈你何?”
正派们愤怒地聒噪起来。
“姑娘!说话要有证据!”
“不要乱讲话!否则……”
“根本没有的事!”
叽瓜叽瓜叽瓜叽瓜………………………………
其实仔细想上一想,这种事情马上就清楚了。这十年间被奉都所杀的人数不胜数,各门各派从掌门到弟子甚至到门房都死过,可是,哪里来那么多无聊的邪派门人?有那个钱自己去杀不就好了?
“邪派”是没有顾忌的。
很简单就可以推理出结果——除非狗咬狗,否则怎么会这么一堆乱糟糟的毛!
华叶抱着游远威就在小居外密林中的一棵树上坐着,越明华站在他们身边的树枝上。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居外的事态发展。
“想不到那个死慢性子的吴齐也有这么厉害的口才啊。”游远威道。
越明华笑起来:“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过我教他不要说得太快,不经思考就乱讲话,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游远威看他一眼,冷冷道:“你倒是很会做人,为何不自己下去?”
越明华又笑:“若你们下去,事态就会变得无法收拾,我不想辜负仲夜的嘱托。”
华叶道:“对了,越先生,您曾经说过您受过仲先生的恩惠,所以才对我们如此照顾,到底是什么恩惠呢?……啊,自然,您不想说就算了……”
越明华沉默一会儿,呵呵笑了:“其实并非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我当初随师父‘神医’天举四处云游行医,一次,遇见剪径的强盗,我和师父的武功都很差,险些被杀,是仲夜路过救了我们。”
“哦……”
“过去我行医的时候是很遂心所欲的,想治就治,不想治就把来人赶走,没有任何规矩。有很多人就因为正巧碰到我心情不好,就那么延误治疗,死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不在意的。
华叶的表情黯然起来,游远威发现了这一点,脸色沉了下,抚一抚他的脸,在他的唇上吻了下去。
“因此我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向我寻仇,又是仲夜知道了这件事,要我定下了现今的规矩,再次救了我,虽然我并不是很愿意……”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旁若无人接吻的两个人,便住了嘴,笑了。
外面的武林人士渐渐散去了,越明华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他跳下树枝,往小居内走去。
“游远威,你之所以讨厌我,是因为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我们一样的骄傲,却一样愿意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努力改变。不同的是你得到了他,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
仲夜……
细微的,细微的叹息,在密林中渐渐消失了。游远威紧紧抱着华叶,眼睛却望着越明华消失的地方,欲语还休。
正道人士终究还是没有抓到游远威。他伤好之前不能抓,伤好之后却又找不到了,气得那个第三次被放鸽子的方丈捶胸顿足,再次在大家面前演出了一幕引咎辞职的戏码……
※※※※※※※※※※※※※※※※※
仲夜在奉都一处凉亭中怀抱着炎假寐,一阵鸽翅扑拉拉落下的声音使他挣开了眼睛。
鸽子落地之后跳了几下,跳到了他的手上。他捉住它,取下它脚脖子上的铜管,又将之放走。
打开铜管,取出其中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楷:
“幸不辱命
越”
他微笑起来,将纸撕碎,让它随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