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锁匙启开大门,收拾打扫完毕,煎两个荷包蛋,烤了面包,把早午两餐并作一顿吃。
娟子下楼来,倒一杯咖啡,坐着看报纸,一边点枝香烟,悠然自得。
丹青说:“阿姨你的悠闲与母亲的忙碌刚刚相反。”
“各人兴趣不一样。”
“但都是烟枪。”
“还不是怪我们家长所赐。”
“有推卸责任。”
“真的,开头不过吸来玩玩,大人紧张得以为是堕落象征,当贼一般捕禁,这样子耗上了,吸到如今。”
丹青失笑,“若他们任由你恣意发展呢?”
“也许有更明智的选择,也许不可收拾,但没有抱怨。”
邮差敲玻璃门,送来一叠信件。
生活似北美洲小镇模式。
丹青看着对街,见三数辆车子聚集,车身上贴着缎花。
“咦,有人结婚。”
“新娘漂亮吗?”
“看不真确,大抵是美的,她不能令自己失望。”
“丹青,你说话越来越沧桑。”
小丹闻言转过头来,“是好还是不好?”
“很难置评。”
“新娘子出来了,噫,她穿象牙白礼服,没有披纱。”
“不是第一次婚姻。”
丹青一怔,在心中默默为这位勇敢的女性祝祷。
车子陆续散去,丹青心中恢复平静。
娟子知道她想什么,小女孩心思缜密,半句话一点事,旁人转瞬即忘,她却慢慢咀嚼,放在心里翻覆思量千回百遍。
丹青这点脾气既不象父亲,又不象母亲,不知得自谁的遗传。
也许他们家祖上有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性,无从稽查。
娟子于是说:“即使那是你母亲,你也应该为她高兴。”
丹青不语,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不知道届时反应如何。
娟子查阅手上的信件,拣到一封长型浅蓝色的信壳,脸色一变。
她站起来,“我上楼去拆信,丹青,你招呼店面。”
丹青看着她上楼去。
谁的信,极少这样郑重,到底是什么?
丹青刚在思量,有人推门进来,坐下便说:“啤酒。”
丹青连忙说:“我们只有咖啡或茶。”
客人喃喃道:“对,听说附近是有这么一家怪店。”
他是个年轻人,此刻用手捧住头,似有无限烦恼。
丹青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却穿着全套西服。
天气奇热,他倒是不怕。
终于他长叹一声,放下手,脱掉外套,解松领带,卷起袖子。
他问:“冰水总有吧?”
丹青倒了一大杯给他,看着他仰起脖子灌下喉咙。
这人受了什么刺激?
丹青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年轻人不算英俊,却有一副讨人喜欢的憨态。
他又长叹一声,象是要把心中怨忿之气全部吁出来。
丹青忍不住问:“你没有事吧?”
他用手搓搓脸,“我很好,谢谢你。”
“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他苦笑。
丹青再给他一杯冰水。
到这个时候,他才抬起头来把丹青看清楚。
“咖啡好象很香。”
“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喝杯再说。”丹青笑。
年轻人说:“我叫张海明。”
“很高兴认识你。”
“刚才你有没有看见迎娶的花车?”他问丹青。
丹青即刻扬起一道眉毛。“有。”
“新娘是我母亲。”他苦笑说。
丹青耸然动容。
她不再讲什么,丹青太了解他的心情了,一方面庆幸母亲得到归宿,另一方面,耽心不能适应新的身份与新家庭成员。
“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此刻我有两对父母亲。”
丹青缓缓说:“那不正确,一个人只可能有一对父母,其余那两位,不过是你爸妈此刻的配偶。”
听丹青这么一说,年轻人似有顿悟,喝口咖啡,不出声。
丹青说:“我的父母也经已离异。”
“啊。”
“此事在今日也很普遍。”
“我猜是。”
“你有无祝福母亲。”
他摇摇头。
“现在去,还来得及,肯定她会得高兴。”
“你认为我应该去观礼?”
“如果我母亲再婚,我会在场陪她,不骗你。”
年轻人有点犹疑,轻轻取起外套,彷徨地沉吟。
“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问:“一杯咖啡两杯冰水是多少钱?”
丹青慷慨的说:“我请你。”
“那不行。”
“下次再算帐吧,再不出门就赶不及热闹了。”
年轻人到此刻才展开一个笑脸,“一会儿我再来。”
他推开门去了。
丹青收拾桌子。
忽尔想起,娟子阿姨上楼这么些时间,一直没有下来。
她拨电话到她房间,电话铃响了十来下,她才来接。
“阿姨,可需要什么?”丹青问。
“我休息一下就好。”声音重浊激动,象是哭过似的。
只是象而已,不会是真的,丹青从没见过她淌眼抹泪。
但只是象,也已经是新闻,为什么激动?
那个下午,她一直没有下楼。
丹青明白那个感觉,不是不近人情,不是性格孤僻,一个人,总有一段时间,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
丹青看着父亲离家出走,便有这种感觉,所以不去骚扰娟子阿姨。
柜台下面,有一叠丁丁漫画,她边看边听音乐,也同在家里一样。
电话响,丹青说:“娟子咖啡室。”
那边传来她父亲笑声:“外卖,咖啡红茶各三十杯,送到银行区中央大厦十五楼。”
丹青大乐,“爸爸,是你。”
“今天六点钟有没有空,出来谈谈正经事。”
“我还没有打烊。”
“小姐,告一小时假总可以吧。”
“今日娟子阿姨神情有异。”
“我来同她说。”
“不不不,我不敢抬你来压她。”
阮志东听见女儿这句话,十分诧异,“真没想到你已经深懂办公室政治,佩服佩服。”
年轻的父母同子女一向没有隔膜,恍如朋友。
丹青笑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谈话?”她问父亲。
“到我家来可好?”
丹青沉哦,他女友周南南如果也在的话,不甚方便。
知女莫若父,“南南有应酬。”
“那么我六点半到。”
“对,你母亲最近如何?”
“爸爸,你为什么不亲自问候她?”
“她会接受吗,算了,我是她天字第一号敌人。”
“我肯定你俩曾经深爱过。”
阮志东沉默一会儿,“是,但,真不可思议,那是怎么发生的?”
丹青啼笑皆非。
本来再过一段日子,老夫妻可以乘豪华游轮环游世界,三四个月都不上一次岸,活在人间仙境之中。
但不,一定要拆开,理由?不可协调与无可谅解之分歧。
丹青完全不接受这荒谬的理由,但是法庭相信,奈何。
别的夫妻离婚,丹青还可以了解,因为其中一方的性格明显的有公认不可弥补的缺憾,但偏偏她父母都是极可爱的人物。
教育程度高,外形俊美,出身也好,不赌不懒不拖不欠,工作勤力,对人负责,怎么会分的手,统共没有理由。
而且并无第三者。
这才叫丹青纳闷。
她再次打电话上楼,“阿姨,要不要吃点水果。”
娟子的声音平静得多,“我这就下来,有没有爱尔兰咖啡?”
“有。”
娟子下得楼来,丹青注意到她的神情是喜不是悲。
小丹并不想知道阿姨为什么喜或是为什么悲,但绝对不希望看到所爱的阿姨心中不快。
她问:“没有生意?”
丹青摇摇头。
“早点休息也罢。”
丹青笑:“也许艾老两夫妻会出现。”
“我来招呼他们好了。”
这时有人推开咖啡室玻璃门,扬声问:“阮小姐在吗?”
丹青转过头去,是他。
是母亲今天做新娘的那位小生,他叫张海明。
他掏出手帕擦擦汗,一叠声说:“阮丹青,谢谢谢谢。”
娟子扬起一道眉毛,完全部知道这笔帐怎么算法。
丹青有点不好意思。
娟子笑笑避开。
丹青问:“婚礼如何?”
他答:“假使我不到,气氛差得多,母亲一直等我。”
丹青很高兴,“我换件衣服就出来。”
“你下班了?”他意外。
“今天家有事。”
张海明有点失望,过一会儿他说:“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海明,你刚回来。”
“一定要。”他坚持。
丹青点点头,拿起手袋。
丹青长得修长,张海明比她还要矮三两个公分,她不觉什么,张海明却有点尴尬。
坐在车子里,他向她述说婚礼的细节,他的表达能力很强,形容得很动人。
最后说:“我已经廿一岁了,硬是不肯原谅父母,未免幼稚,况且,有什么是要原谅的呢?”
丹青在心底低嚷:有,有,他们应当为家庭牺牲。
后来觉得理由太过薄弱,心中即时升起无限荒凉。
他俩迅速交换了学历背景年龄爱恶,已经将来的展望。
年轻人一次见面就可以熟得如老朋友,没有忌讳,也绝不多心,想什么就说什么。
“你渴望什么?”张海明问。
“快乐。”
“具体一点,”他笑,“别贪婪。”
“快点渡过这个暑假。”
“为什么?”
“我到了,下次再说你听。”
“明天见。”
丹青朝他挥手。
为什么希望这个暑假快点过去?因为它是她的转折点。
丹青有个预感,这个黑色夏日不容易打发。
刚在这个时候,头顶打了一个响雷,丹青抬头一看,只见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似随时要撒将下来。
丹青叹口气,到阮宅前掀门铃。
来启门的是父亲的女友周南南。
丹青不敢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谁知对方已经说:“你早来了十五分钟,我很快就出门。”
丹青十分不好意思,完全不晓得说什么话才对。
她口齿不算伶俐,在陌生人前,可称涩滞,尤其对着这位身份特殊的女士。
阮志东在里头高声问:“小丹来了吗?”
他女友转头答:“我正招呼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
敏感的丹青即使在心中压上大石,只作听不到。
阮志东迎出来,“外头在下雨?”
又一阵响雷,接着电光霍霍。
天已接近全黑,周女士顺手啪亮灯,开门外出。
她的确有点赌气,赌气注意到她穿着双白皮鞋,关门的手也略为重了一点点。
阮志东坐下来,开门见山:“关于你升学问题——”
小丹挑个阴暗角落坐下。
父亲象是很远很远,连人带声,在山的另外一头,迷朦烟雨,重重阻隔,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嘎?”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送你到温哥华。”已经是结论了。
丹青奇道:“我以为我到纽约去。”
“太危险了,你会喜欢加拿大的,小叔小婶会照顾你。”
“但是——”
“念完学士,你大可转到大都会工作。”
丹青维持缄默。应当满足了,她相信父亲已经做得最好。
这一笔费用亦非同小可。
“高兴吗?”
丹青点点头,这是真的。
阮志东说:“年轻人能到外国生活最好,天外有天,自由自在。到了中年,走都走不动。”
小丹笑,“太夸张了。”
“不是双脚走不动,而是千丝万缕的俗务缠身,寸步难移。”他照例加一句:“小丹,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小丹只是笑。
“哪一间学校?”
“小叔已替你报考多间,届时揭晓便知。”
“哪一科?”
“是呀,问得好。”阮志东看着女儿笑。
丹青不禁脸红,她自觉没有一项擅长的科目,不知读什么才好,筒统的念经济、文学、地理、管理,都还可以。但认真想一想,都还不是喜欢的科目。
她父亲说:“替你报了英国文学,希望买大开大,是次联考英文两科你能拿乙等。”
“我并不喜欢英国文学。”
“丹青,有多少时候,我们做的事,都是我们喜欢的?”
丹青沉默一会儿。
开始了,做大人的压力已经开始了,已经要运用意旨力,把不喜欢做的事,都尽责地做得极其漂亮。
来得太快了,丹青觉得不甘心,怎么搅的,好时光一去不复回,明明在去年夏日,她还可以躺在露台的绳床上看叮当漫画,今年已经要面对现实之洪流。
“用英国文学打底,可以念法律。”
丹青即时反对,“人就是这样生癌的。”
“妖言惑众,大律师统统患绝症?”
丹青犹自嘴硬,“机会一定多一点。”
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过一会儿叹口气,“你真象你母亲当年,一颦一笑,同个印子刻出。”
“你爱我?”
“当然。”
“为什么不能再爱她?”
阮志东流利的说:“她变了,我也变了,葛晓佳与阮志东已经是陌生人,话不投机,不同的目标,无论如何没有可能同步走路。”
丹青完全部接受场面话,她把事情简化,赤裸裸的说:“不如说,你不再爱她,所以离弃她。”
阮志东大吃一惊,他似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由得发起呆来。
“我走了。”丹青说。
“小丹,与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不想造成周小姐不愉快,正如你说,我长得同我母亲一模一样,她看到我的脸,一定不自然。”
“你太多心了。”
丹青想,多心好过无心。
“你打算同周小姐结婚?”她问父亲。
“暂时不会。”
“爸,现在是八十年代,时兴结婚及养育孩子呢。”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八十年代的时髦人物。”
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亏,损失最惨重的,是她母亲。
“爸,谢谢你。”
阮志东看着女儿的小面孔,认为值得,本来想换辆大车,现在为着丹青的留学费用,恐怕计划要押后三年。
回到街上,雨大得不得了。
丹青手上并没有伞。
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犹疑几秒钟,便朝车站走去。
回到家,一双皮鞋叽咕叽咕冒水,名副其实泡了汤。
母亲还没有回来。
冰箱面用磁铁吸着一张字条:今晚约十二时返家你可做咸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
丹青叹口气,她的岁寒三友是罐头汤、即食面及咸牛肉,没有它们,日子不知怎么过。
做好三文治,扭开电视,制造杂声。
电话整个晚上都没有响。
公寓里所有家具用品都线条简洁,颜色素净,独独电话是粉红色的,据丹青所知,她母亲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拥有一只公主型私人电话,这个愿望,在二十五年后,终于达到。
成年人也有他们天真的一面,每次用电话的时候丹青都这么想。
她又特别喜欢为女儿置衣服,一堆一堆抱回来,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套在紧身裤外穿,配着水彩色调的大蝴蝶结……
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说,除出校服,只喜欢白衬衫牛仔裤,顶多是水手领外套,这些新衣,全塞在衣柜里,原封不动。
直到一日,丹青偶然翻旧相片薄,看到母亲少年时的照片,忽然明白了。
十多岁的她正穿着短裙子,小白靴,原来,她一直不自觉地买衣服给少女时期的葛晓佳。
丹青马上掩起照片薄,鼻梁正中酸酸的。
母亲原来这样眷恋少女时期。
假如有时光隧道就好了,丹青可以陪她回去,一偿相思之苦,母女俩照老地址逐家逐户寻过去:葛晓佳小姐在吗……
人生说苦也真苦。
葛晓佳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车上睡着了,毛巾裹着半湿的头发,电视在举行演唱会。
小丹面孔向上对正一百火的灯泡,照样有本事梦会周公。
年轻人无所不能。
铁皮似的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似第二层肌肤,一样舒服。
一上飞机,扣好安全带,宾至如归,即时入睡,身体柔软,不觉辛苦。
这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天赋。
“丹青丹青。”
小丹睁开眼,“天亮了吗?”
“还早呢。”
“妈妈我梦见我与你结伴回到许多年前去寻找理想。”
“有没有找到?”
“途上荆棘甚多,你已经把握推醒,或许今夜可以继续。”
葛晓佳笑,少女即是少女。
小丹问:“今天如何?”
“还不是一样。”
“我倒是见过父亲。”
“啊。”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看,你还是幸运的。”
“是。”丹青承认。
“这个暑假一过,你就不必对牢愁眉苦脸的老妈了。”
“妈妈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葛晓佳对镜卸妆。
“真讨厌,一层一层揩掉洗净,明早又一只一只颜色画上去,早就该发明面具。”
丹青转过头去笑。
“你走了我少个伴,更加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我会回来看你。”
“有什么好看?聪明一点,三年后文凭护照连同结婚证书一起带回来。”
丹青真正怔住,没想到前头有这么多大事等着她去做。
“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吗,蹉跎过这几年,事倍功半,以后就麻烦。”
丹青喊:“救救孩子。”
那一夜,倒没有谁享受到辗转反侧这种奢侈。
葛晓佳更加绝无做梦习惯,感觉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闹钟哗然,她蓬着头下床,深觉死亡在该刹那并不可怕,长期休息是她盼望。
一边洗脸,一边长叹,连邻房的小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为母亲做早餐。
葛晓佳说:“我要到菲律宾去三五天,你照顾自己。”
“玩的高兴点。”小丹说。
“我会的。”
有人追求母亲就好了,小丹想,打开门,只见一大束鲜花,大约百余朵,当中那朵玫瑰蕊中系着一枚钻戒,一张字条说:“让我永远照顾你”……
“替我问候娟子。”
“妈妈,”小丹想起来,“你有没有见过娟子阿姨哭?”
“从不。”停一停,“为什么问?”
“没什么。”
“把她整哭,对你无益。”葛晓佳笑。
“我不是坏女孩。”
“我去了。”
小丹看见她拎起行李袋。
“从公司直接往飞机场。”
“当然,”她无奈,“老板不批准我先休养三五天才出发。”
“请欢度好时光,一路顺风。”
葛晓佳似还想转过头来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张嘴。
小丹在她身后掩门。
电话铃在该刹那响起来。
“小丹?宋文沛。”
“谢天谢地,沛沛,你回来了。”小丹吁出一口气。
“小丹,我没有回来,我现在伦敦。”对方苦笑连连。
“什么?”
“我回不来了,找到学校,九月十号开学,要待圣诞才回。”
“唉呀,可是那时我已到温哥华去了。”
“我有种感觉,小丹,我们也许就如此永别,不能再见。”
“不要悲观,暑假呢,我们可以约在欧洲见面。”
对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说了,我们写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来,“记得把地址给我。”
“一定。”她已经挂上电话。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肠,忽然想起中三上学期,读过一首词,其中一句,叫故人万里关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漓尽致。
这是丹青第一次觉得古文有点意思。
乏味之至。
五年中学,宋文沛同她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男同学时常笑伊俩亲昵过度,一看见她们出现,便唱“我们是暹逻人,我们孪生”来取笑嘲弄。
两人也的确有点心灵相通,抄笔记遇到生字,她替她填上去,她为她改正。
从没有妒忌过对方,即使不满,也即时说出来,肯宣之于口,也就没事了。
五年对中年人来说不算一回事,但对丹青来说,简直是一辈子。
宋文沛走的时候很匆忙,通过十分钟电话,便急促道别。
没想到不回来了。
所以说这个夏天真够黑。
倘若没有娟子咖啡室,丹青也会出外着暑假工。
忙忙忙,累累累,做得贼死,也就没有工夫悲秋。
这是她母亲的心得。
丹青锁上门,去娟子咖啡室上班。
女主人在楼上,唤道:“小丹,你上来一下。”
丹青看到她在收拾行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你也要走,你也离开我?”
娟子笑,“窝三五天就回来。”
丹青跌坐在楼梯间,“难怪航空公司生意好到笑,客机统统满座,一到暑假,全球一半人口就在天上飞。”
“我一年最多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
“巴黎。”阿姨笑吟吟的。
那封信。
那封浅蓝色长条型的信,上面贴着一张梵高向日葵邮票,正寄自法兰西。
这一切,都看在丹青眼中。
小女孩略感失望,她一向崇拜娟子阿姨,欣赏她那种孤芳自赏,不动声色的气质。
没想到一封薄薄的信也能打动她,可见凡人即是凡人,阿姨也不例外。
丹青问:“这就出发?”
“傍晚的飞机。”
阿姨也是人,对她苛求,甚为不公平。
“那么,”丹青说:“娟子咖啡室要修业数天了。”
“不用。”
丹青看着她。
娟子笑道:“一个晚上做四杯咖啡,你还可以胜任吧。”
丹青意外,“但是责任重大,要开门关门,你信任我?”
“当然,你又不是小孩。”
丹青有点踌躇。
“你有谨慎的态度,可见绝对负责。”
丹青毅然说:“好,我接下这个担子。”
迟早要升级做成人,担起责任,索性就选今天这机会吧。
娟子把一大串锁匙交给她,“这回看你的了。”
丹青吞下一口涎沫,“会不会有流氓前来捣乱?”
娟子笑,“就算我在,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拨三条九,我也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
丹青咬一咬牙,不再言语。
将来一个人去到异乡为异客,岂非比较守咖啡店更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早受锻炼也有好处。
“十五号我就回来,”娟子说:“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
“要一条最时髦的粗布裤。”
“廿四腰?”
“是。”
“没问题。”
不晓得此刻巴黎流行窄脚宽脚还是直脚,褪色绣花抑或印花,别看这小小一条牛仔裤,变化无穷,一点错不得,年轻人极其讲究他的去向潮流。
“还有,”丹青贪婪,“外加白衬衫一件。”
娟子知道白衬衫也有无数学问,便笑着答应。
丹青又说:“不要到拉法叶去买,小时装店的货色时髦得多。”
“我有分数。”
“祝你顺风。”一天说了两次,你说巧不巧。
“还有,”娟子想一想,“祝我称心如意。”
丹青心觉事态严重,只得跟着说:“祝你心想事成。”
那一日,没有客人上门,整个下午阴云密布。
丹青喃喃自语:“悟空借来了大铁扇,朝火焰山扇了两扇,天上顿时落下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