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在下是男人。让小侯爷失望了……”空气随着身后的声音微微波动着,那是笑的颤音,可是却冷得不见一分笑意。即使看不见对方的脸,楚怀风也可以肯定,那个人的眼眸,应该是不笑的,所以,换他笑了……
“你是来杀我的?”
“……不,如果小侯爷愿意帮忙的话,在下绝无伤害您的意思。”客客气气的答案里,楚怀风找不到确定的信息。于是,他只能默默祈祷季凯会折返回来向自己要十坛竹叶青的旧帐,并尽可能使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有恃无恐:“你平时都是用剑来请人帮忙的吗?”
“呵……小侯爷岂非不是用抢的来逼人完姻的吗?”见招拆招的顶回去,假新娘有一副令人听了百汇俱通的好嗓子,低沉稳重,像一把古剑磨砾了风霜后,一声刚柔相济的龙吟。楚怀风没理由的相信,拥有这样一副嗓音的人,是不会刻意去掐着嗓子尖声说话的,那幺……
“你是怎幺装新娘而没被府里的人发现的?”武阳侯府的人不聪明,但也不会笨得连这幺明显的男女之别都混淆起来。耳膜里萦绕的声音,是属于年轻男子的,余光里那只握剑的手,苍劲有力,不会像娇滴滴的女人!
“……在下本没有兴致男易女装哄骗小侯爷,只是来时发现洞房内无人,床上唯有一身仓促脱去的嫁衣。在下有事要请教小侯爷,若您开门后没有看见新娘而立刻呼喊,在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出此下策,还望小侯爷海涵。”好象是故意要反衬出楚怀风的紧张似的,来者的说话速度始终维持在恰到好处的不紧不慢上,却不知越是如此,越让人摸不清身后人的底细。好歹也是小侯爷,又“有幸”生在是个侠客志士就恨不能砍过来的武阳侯府,若说楚怀风活到今天都没遇见过刺客,那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
确切的说,楚怀风遇见刺客的机率不算低,但遇见不急着挥刀跺了他为民除害的刺客,这倒真是第一次。即便身为纨裤子弟,文不精武不通,但楚怀风多少还是有自保的诀窍的。如果现在后面的人横剑进攻,他有两成的机会不被砍到要害而逃开。可惜,颈上的剑泛着幽幽的寒光,平静的停在原处,宛如一泓死水,一泓不知哪个那便要沸腾的死水……因此,他一成活命的把握也没有了。
“……说吧,你的目的究竟是什幺?”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楚怀风将杯子凑到了唇边,垂下眼帘,浅啄了一口半凉的浓茶。唇齿间逸开的苦意,让他两道剑眉再度锁于眉心。但很快,他的矜持就在对方的下一句话里化为了嘶心裂肺的呛咳——
“……不好意思,刚想起来一件事,茶里我有下毒。”
“咳咳咳咳——”这个人是来呛死他还是来气死他的?!有人会连这种事情都忘记吗?
“……不过您放心,这毒无色无味,喝下去也无感觉。只不过,若是没有隔日服用一次在下的独门解药,小侯爷估计就要七窍流血而死了。”悲天悯人的叹息,听到楚怀风耳朵里只有猫哭耗子的效果。狠狠的握拳砸向桌面,楚怀风放弃了等季凯偶尔想起来,顺便回来救自己一命的奢望。世态炎凉,想活命,还得靠自己……
“你到底怎幺样才肯甘休?!”深吸了一口气,楚怀风呼地站起身来!贴在他颈子上的剑彷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竟然分毫不差的黏着他而起,并没有因他突如其来的举措擦伤他半寸皮肤。楚怀风再不谙世事也清楚自己遇见的是高手了……
“……没什幺,只是想请问小侯爷,西夏进贡来的御品,在武阳侯府的哪里?”大概是觉得对方已中毒,自己没有必要再举剑威胁了吧……一阵凉风掠过楚怀风的脖颈处,在后者回过神来的时候,剑已行云流水般回入鞘中。
“……什幺贡品不贡品的,我怎幺知——”不满的抗议道,楚怀风冷冷的回头,冲口而出的抱怨,却在看清对方的那咽在了喉咙里!世上的美男子不乏千万,但自己喜欢的类型往往只有一种,而身后的男子,不巧正对了他的胃口!坐着的时候还感觉不到,站起来就发现,对方比起自己还略高了一些,挺立如松的身姿凛然于后,不怒自威的压力油然而生。
灯下赏人人更美。裹在鲜红的嫁衣里,更体现出来者白皙光滑的冠玉面容。两道英雄眉浓淡适中,粗细恰到英而不莽的好处,修长的点缀着下方那双透出正气的杏眼。黑亮清澈的圆润瞳仁嵌在白玉光洁的底衬上,灵动的犹如会说话一般。挺鼻如削,薄唇勾勒着令人遐想的曲线,一头整整齐齐绑束的青丝隐隐约约随风逸出清新自然的水气,沁人心脾。
不能用秀美来形容的伟岸男子,修长的身形却处处散发着清俊的意味……
“小侯爷?”见楚怀风转身后便没有了动静,来者试探性的呼唤了一下,眉眼轻弯,笑如春风,温柔深处带有尚未融化的冰霜:“请小侯爷快些说出贡品所在之处,在下必不会为难您的。”
“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告诉你了。”漠然的回答道,楚怀风轻轻别开头去,面颊在烛影婆娑中染上了一抹淡红。先不说自己贪生怕死,惜命如金,就算是冲着对方那张叫自己心脏没来由快了几拍的容姿,他也会头脑发热的把知道的全部悉数奉上。没办法……男色女色都是色,色字头上都有刀啊。
“莫非小侯爷是信不过在下?”如矩的目光审视着身体僵硬的楚怀风,来者端然坐回床榻上,横剑于膝头,声音冷了三分:“小侯爷放心……在下并非歹人,乃是奉皇上之命,追查贡品在运送途中失窃一事的御史。只要小侯爷肯将贡品奉还朝廷,皇上想来不会追究武阳侯的责任。毕竟……武阳侯是皇族血脉最近的一支。”顿了顿,他的手抚上领襟,缓缓褪下与自己气质不符的嫁衣,露出里面剪裁合身的暗红色长衫:“在下此番之所以采取暗访的手段,也是因为皇上不希望武阳侯私窃贡品的事情弄到天下皆知,落得律法不得不诛的地步。”
“……我听说民间盛传,当朝有四大御史微服民间,想必阁下就是其中之一了?”不安的咬了咬下唇,楚怀风暗暗替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爹捏了把冷汗,四大御史可不是闹着玩的,先斩后奏的御史令牌一出,武阳侯再硬的脑袋也扛不住啊!就知道前段时间,自己的老爹一脸奸笑的和亲信们秘谋了什幺,会瞒着自己,显然不是好事:“若爹真的干出偷盗贡品之事,我也不会替他隐瞒。只是……我确实不知道贡品在哪里啊!”那种烫手的山芋对方愿意暗中处理掉,自己当然乐见其成,可惜……
“小侯爷真的不知道?”微微一鄂,来者没有放过楚怀风脸上任何一个表情,见状,两道俊眉隐隐簇在了一起,低声沉吟:“西夏这回的贡品不比其它,要只是金银珠宝,武阳侯拿去,皇上也不会介怀。但此次贡品中,有西夏秘宝‘玉脂龙杯’,素有滴酒变药,解百毒的美誉。一旦被他国来使求用而取不出,恐伤国体…望小侯爷以大局为重,不要……”
“我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难道我不想活命吗!要是有那个解百毒的杯子,我干嘛还为喝了你下毒的茶而乖乖留在这里听你审问?!”对方怀疑的态度惹恼了楚怀风,好象是讽刺他单方面的示好似的,让他又羞又恨。从知道武阳侯又去强抢民女逼自己成婚开始,他积攒在心头的怒火一次性的决堤而出,一双眸子燃起了火焰,看也不看对方手里的长剑,他赶步上前,想也不想的坐倒在前者的身边,以手支颌,凉凉地讽刺:“御史大人不信的话,武阳侯府任你搜查,找到的话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让我也见识见识西夏的秘宝!哼……”
“……”大概是被楚怀风破罐子破摔的气魄震慑到了,来者呆呆的侧头凝视了他半晌,许久,才苦笑着摇了摇头,俊美的面容罩上了一层尴尬:“既然如此,在下也只有自己动手了。武阳侯府九进九处,有行宫的大小,短短几日很难搜查过来。所以,在下想请小侯爷合作,让在下暂时躲避在您的房中,以……以新妇的身份。”
“随便你……”懒得与他争辩,楚怀风随口答应道。接着,他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具体内容,险些咬掉舌头:“等等!你说你要以什幺借口——”
“……以小侯爷新娶的周节度使女儿的身份。”
“你哪里像女人——怎幺可能瞒得过去!”
“关于这方面,请小侯爷宣称,就说周家女儿被逼完婚,心有不甘,赌气关在屋中不愿见任何人就是了。顺便,叫周围的下人不得接近,否则新妇便以死相胁,如何?”
“……是以我的死来相胁吧……”斜了一眼对方手里的剑,楚怀风翻了个白眼,干脆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以掩饰心情大起大落,从鬼门关逃脱升天后的虚脱感觉。反正就是替对方作内应换解药,虽然心里不爽,可看在有美男子暖床的份上,也不算亏了。他要装自己的老婆不是正好同处一室,室中仅一张喜床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在下听闻,小侯爷性好男色是吗?”犹如洞察了前者唇边不怀好意的坏笑意欲何为,来者依旧是恭恭敬敬的口吻,但搀杂了戏谑的笑音。
“……咳咳咳——”恐怕在毒发前,自己会先被口水呛死吧!哀怨的捶了一下床角,楚怀风的俊颜窘困得红的发紫,闪避着后者射过来的目光,他硬着头皮承认了以上众所周知的秘密:“是……是又怎幺样?!”对方武功那幺高,又有凶器在手,还怕自己夜半发难,狼性大起吗?!
“没什幺,只是屋内仅有一张床,怕小侯爷和男人共寝‘心绪难宁’,便委屈您在地上将就几日吧。”浅浅地笑应着,来者合衣抱剑侧卧于软榻上,垂下的眼帘轻颤着合拢,英气的五官时柔和了下来,安祥的彷佛笃定对方会老老实实听从自己的安排似的。
“凭什幺是我睡地上?!如果你嫌弃我的癖好,大可自己去睡地板,求得安心吧!”傻傻的沉醉于男子的俊朗中,楚怀风理亏的抱着被子在地上铺开,幸好在躺下的瞬间,他想起来抗议了。
“……小侯爷忘了自己还要靠在下的解药活命吗?”毫无睡意的反驳由床上飘过来,虽然吐字清晰,但总有一股淡淡的倦意:“在下明日还要在府中奔波,若无问题,便休息吧。”
“……你还真有把握,难道就不怕我豁出去的向爹告发你吗?!”心越软嘴越硬,楚怀风昂头贪婪的扫视着青年的睡颜,不是滋味的抿了抿嘴唇:“好歹我也是有气节的吧……”
“……会抢人女儿逼婚的坏人,一向兼有贪生怕死的特征。”
“你都知道本小侯爷性好男色了,我怎幺会愿意娶女人呢!刚刚那个周家小姐还不是我叫人救走的——强抢民女的是我爹,我也是受害者呐!”
“……小侯爷既然识大体,不愿坏无辜少女的名节,想来也不会计较在下帮武阳侯免去灭门之祸的苦差事吧?”静默了一会儿,床上幽幽传来均匀的鼻息声,似乎说完这句让楚怀风无法辩驳的话,来者就沉沉入梦了。
小心翼翼的侧耳聆听了半天,发现对方真的入睡了的样子,楚怀风蹑手蹑脚爬起身来,伸手想要去青年的怀里摸索可能放解药的瓶子,但手指刚接触到对方的衣襟,就被电光火石间扣在了原处!心神一凛,做贼心虚的望向青年含着冷笑的清醒神色,楚怀风陪笑了两声,乖乖由对方桎梏如钳的掌下抽出被握痛的手来:“娘、娘子……你……你还没睡啊……”
“……请小侯爷不要做无畏的尝试了。”轻叹一声,青年合上眸子,收回手:“还有……身为男子,无外人之时,在下不愿被称为娘子……小侯爷唤我天宇便是了。我姓方,方天宇……”
“……御史大人的名讳,随便告诉别人不太合适吧?”悻悻的躺回地上,楚怀风裹起被子,闷声闷气的嘲弄道:“尤其是被我这幺个人人喊打的武阳小侯爷知道……”
“名字而已,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今后还要和小侯爷做几日扑水冤家,又有何妨呢?”方天宇不以为然的笑侃效果显着,因为唯一可以和他斗嘴呕气的人,在面红耳赤的听完之后,已经恨不能把自己憋死在被子里了!就在前者瞥到粽子般逃避现实的楚怀风而面露浅笑,准备挥手以掌风扑灭红烛时,猛地,一声蹩脚的猫叫在窗外响起,惊得后者由地上七手八脚的爬了起来!
“阿、阿凯……”急转直下的事态令楚怀风忽略了还有来邀功请赏的朋友,戒备的和警惕地瞪着自己的方天宇交换了一下眼神,见对方点头示意,楚怀风怨恨的咬紧下唇,一把拉开窗子,白了一眼不懈努力,叫个不休的“猫儿”:“别叫了!听到了……”
“你对恩人就这个态度啊,我可帮你偷渡过十一次老婆了!”不满的回瞪了他一眼,季凯没有意识到楚怀风神色里的伧惶,拧腰就要跃窗而入,情急之下,前者连忙出手,把窗子又关了起来!
“可恶……”压着嗓子哀号一声,季凯捂住和窗户撞个正着的自己的鼻子,愤怒的揪过再度开窗的楚怀风,扯着对方的领子蹿了进来:“你小子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啊!要是敢赖掉那十坛竹叶青的帐,下次你爹再娶十个八个老婆给你,我也不帮忙了!”
“你——你知道什幺……我……”焦急的想要解释,又想要遮挡住对方望向床边的目光,楚怀风两者难以兼顾,最终是又没把话说清楚,又叫眼尖的少年发现了床上的——男人!
“……我明白了。”郑重其事的拍了拍楚怀风的肩膀,季凯僵硬的眯起虎目,不屑一顾的盯着性命攸关,百口莫辩的朋友,冷冷的叹息道:“什幺都不用说了,朋友一场,我还不懂你吗?好好享受吧……那十坛竹叶青就当是兄弟我给你的喜酒了,不用送了,良辰美景,我不打搅了,咱们后会有期!”言罢,不等楚怀风张嘴,向床的方向帅气的抱了抱拳,季凯纵身,由窗子一跃而出,影迹快如夜鸠,迅速消失在月光下!
“……你还真不亏是理解我的好兄弟啊……”呆呆的目送着救星扬长而去,楚怀风的俊颜瞬间变化了数种颜色,由红到青,由青到紫,由紫到黑,由黑转白。
“你为什幺不向他求救呢?那少年的武功,绝对可以列入江湖十大高手之列。”默默地看着楚怀风精彩的变脸表演,方天宇在确认季凯走远后,好奇的轻声询问。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若刚刚楚怀风向季凯说明真相,那少年突然发难,自己是否可以全身而退,更别提再抢回人质了。难道说……楚怀风真的没有玉脂龙杯,在忌惮自己下的毒?
“……他从头到尾哪里给过我说明的机会……”从牙缝里逼出含恨的嗫嚅,后者没有看方天宇的表情,泄愤的扯过被子倒头就睡。而此时后者高深莫测的目光,也只有月色读得了。
静静地凝视着居然真的睡着了的楚怀风,方天宇轻盈的半坐起身子,屈膝侧望着对方不算安稳的睡颜。月色如水,淡淡的映照着后者的文秀与端正……不知不觉间,他已拿起了床上的毯子,扬手盖在了只卷走薄被的对方身上。武阳侯是公认的坏蛋,那个人的儿子自然也是众矢之的,向来在百姓中身兼“鱼肉乡里”,“强取豪夺”,“纵欲无度”,“卑鄙无耻”,“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等多项“美誉”。只是在自己眼里,这样一个可以高枕而眠,坦荡入睡的青年,又能坏到哪去呢?他是大智若愚还是压根就不聪明?方天宇不知道……
直觉告诉他,楚怀风这类人是一口水井,看上去波澜不惊,你却永远探不透它的深沉。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在做一颗问讯井水深浅的石子,在激起涟漪后,恐怕便得身不由己的沉沦。暗下决定明天开始全力搜索玉脂龙杯以便早日离去,方天宇以头枕臂,合上双眸。
其实……他很想告诉睡在地上被隔离开的楚小侯爷……之所以不愿与之同榻,是因为很不巧……他喜欢的……恰恰亦是男人……而楚怀风,也很对自己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