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做好肉丝浇头鸡汤面,又弄了一小盘自己腌的芥菜疙瘩和五香榨菜,炒了一盘韭菜鸡蛋,泡开木耳拌上小葱调味。
东西刚摆上桌,赵大娘推门由房里出来,瞧小俩口形影不离,便笑道:「这样早就起来了?」
「想着做顿饭给娘吃。」麦芽一向笑咪咪地很讨喜,一见赵大娘就弃了夫君,上前勾住她的手。
一听到麦芽叫她娘,赵大娘身体轻轻震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娘!」麦芽一副小女儿状,娇态可掬地撒娇道:「是元大哥让我这么叫的。」
赵大娘惊讶地看向元修,眼中有着难以置信。
元修看了有些心酸,他知道无子是赵大娘一辈子的痛,遂沉声说道:「叫娘不是应该的吗?我也想改口叫娘。」
「你……可是一直以来,你一直叫我师娘……」赵大娘感动得几乎话都不会说了,眼眶悄悄地红了起来。
元修很不负责任的把这锅丢给了赵义,「是师父让我这么叫的,从小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但师娘待我恩逾慈母,我早就想改了。」
「你那师父啊,真是……就是个硬脾气,殊不知他待你也像待自己的亲子一般……」赵大娘说不下去了,发着抖摀着自己的嘴,否则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她养育元修这么多年,早当他是亲生的,只是他口口声声喊师娘,听起来不免遗憾,他今日给她的惊喜,几乎澎湃得让她有些无法承受。
她没给赵义生个孩子,赵义却给了她这么一个好孩子,如今这个孩子还给她带来了个好媳妇。
麦芽见她哭了,连忙取出手绢替她拭泪,好不容易她的情绪缓和了些,便牵着她到厅中首位坐下,接着与元修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茶水,两人一起在赵大娘身前跪下,叩首,最后奉茶。
「娘,请用茶。」小夫妻异口同声地道。
赵大娘接过媳妇的茶水喝下,笑着拭泪,「好,好孩子。」
说完,她自怀里取了个红包给麦芽,又将手上的玉镯撸下,套在麦芽手上。「这是修哥儿他师父当年娶亲时给我的,现在我便传给你,以后你若有儿孙,再一代代传下去,当个传家信物吧。」
「谢谢娘。」麦芽欣然接下。
「至于你呀……」赵大娘看着仍高举着茶杯的元修,虽然眼睛还是红的,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新妇敬茶关你什么事,你这傻儿子干么也跟着敬?」
元修哑然无语,成亲后的习俗当初王婶子说得也不是很清楚,他一直以为文定时自己和麦家双亲敬过茶,所以成亲后的敬茶他应该也有份,而麦芽更是一知半解,所以小俩口在成亲后第一天便闹了个笑话。
不过赵大娘方才口中说的傻儿子他听得一清二楚,代表她认了他那声娘,元修心头有些雀跃,刚才丢的脸完全不影响他的心情。
横竖只有自家人,赵大娘也被他们惹得破涕为笑,小俩口便打蛇随棍上,装作没这回事了。
赵大娘见厅堂的桌上已然摆满早膳,赵义的牌位也上了香,心里实在是喜欢麦芽这个勤快伶俐又乖巧的媳妇,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咱们家也不是高门大户,不兴什么规矩,可别勉强了自己,你以后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像你在闺中一样即可。」
「不勉强的,我还没出嫁前家中的早膳原就是我做的,娘也来尝尝我做的菜合不合口味。」麦芽突然压低了声音,偷偷说道:「元大哥刚刚在灶房已经偷吃了一碗面呢!」
赵大娘好笑地转头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元修,口中却是对着麦芽说道:「你还叫元大哥?该改口了。」
麦芽也回头瞥他一眼,娇羞地喊道:「夫君……」
闻言,元修只觉得魂都被她勾去了,要是昨夜她就这么叫,他觉得今天早上应该换成他爬不起来了。
一家三口坐下吃了丰盛的早膳,麦芽这才发现元修的食量真不是平常人,刚刚在灶房才吃掉一大碗面,现在又吃了两大碗,桌上的菜肴在赵大娘说了吃不下后也被他横扫一空。
原来他过去在麦家用膳时还是客气了,在自家一放开了吃那是气势如虹,难怪元家到处都冷清空落,唯独灶房里的食材满满当当。
待用完早膳天已大亮,横竖今日无事,元修便提议带她到镇上的铁匠铺,介绍那几个徒弟给她认识,也熟悉一下自家产业。
平素麦芽也没什么机会出村,能有他带着自然是高兴不已,连忙回房换上了新衣,一袭月白色绣梅花短袄,加上樱红色百褶裙,看上去清新带着柔美。
她甚少穿得如此艳丽,元修看得都有些舍不得别开眼。
麦芽推了推他,由衣箱里翻出一套衣服让他换上。
元修有些惊喜地说道:「我也有?」
「当然有,我早就做了好几件,只是成亲之前不能见你,不好拿出去。」她微红着脸推了推他。「你穿穿看,我按着你身量自己抓的大小,不知道合不合身?」
元修表面上不显,心中却带着喜意,换上了她为他所做的新衣。
村里男子的衣服都是些盘领窄袖短衫加上长裤,镇上的人穿得比较好,长衫襦服褡护什么的,但那也限于读书人或有些家底的。
可元修这身虽也是村里随大流的款式,却不是一般的黑或深青色,而是苍青色,且在领口衣缘绣了月白色的祥云纹,他一个大老粗穿上竟有了尊荣的气势,同时新衣里还夹了棉花,穿上去暖和又贴身,元修满意极了!
两人出门拜别赵大娘,赵大娘还好生夸了他这身衣服,顺便嫌弃他过去多么邋遢,让他提了一坛酒,快些带媳妇去镇上铺子认门。
一般元修都是步行去镇上,但现在多了麦芽,他可舍不得她要走上半个时辰的路,两人搭上了往镇里的牛车,郎才女貌一身鲜亮,很是被村里老老少少三姑六婆们打趣了一番,不过碍于元修的冷峻气势,自然也是不敢太过分。幸而很快的便到了镇头,元修扶着麦芽下车,沿途买了些肉菜和葱蒜调料等,一边往铁匠铺去。
麦芽上回到镇上是随着母亲赶集,虽曾路经元修的铁匠铺,却未进去看过。当时只觉得里面热火朝天,忙碌得很,进进出出都是些半大的小伙子,她也不好意思去。现在有元修带着,总算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在进门前,元修说道:「铺子里一共八个徒弟,白天工作,晚上就住在铺子后面。他们皆是我收留的乞儿和流民,因为都是孤儿便随着我姓,名字以天干排序,最大的是元甲,今年十五,最小的是元庚和元辛,今年七岁。」
「你收留的?」麦芽瞪大了眼。
一般镇上有手艺的师父收徒,都是徒弟一家上门相求,甚至还有的要交一笔费用,且在学艺期间是半分薪俸都没有的,元修这看上去杀神一般的人,竟有这样软的心肠,无求无偿的教那些孤儿?
「如今世道混乱,我也救不了全部,只能收那些愿意吃苦上进的孩子,让他们长大后可以靠自己的手艺吃喝。」元修掩去眼中的怅然。「我也是师父收留的,我知道那种无父无母的感觉……」
麦芽闻之动容,他这是因着自身的经历推己及人了。
她忍不住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夫君,你现在有我了。」
元修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握紧了她的手,展颜一笑。「是啊!我有你了。」
而且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放手了。
麦芽很是沉浸在他的笑容里,说实话看起来依旧不是太和善,却奇异地温暖了她的心。越认识元修这个人,就越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好,她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他,而且是好喜欢好喜欢。
两人进了铺子,里头正忙着的徒弟们都看到了元修牵着麦芽。
他们从未见过这般温柔的师父,当下原本还叮叮当当吆来喝去的铺子里变得一片静默。有的忘了自己在搬铁瘩疙,手一松差点没砸到自己的脚;还有的想不到师娘这般漂亮,看傻了眼,差点没一槌子敲到自己手上。
元修一见这群兔崽子如此失态,立刻肃起了脸,说道:「这是你们师娘。」
「师娘好!」徒弟们齐声叫唤,那声音比起军队都还整齐,立刻让麦芽笑了开来。
真要说起来,她其实也只比元甲大上那么一岁而已,居然就当上师娘了,她不由联想到赵大娘总给人一种从容优雅的感觉,当下便觉得自己由小村姑升了级,昂起了下巴好不得意。
元修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在心里暗哂,不过他不可能拆她的台,只是淡定地继续介绍着。
他手指一一指向每个徒弟。「这个是元甲,这个是元乙、元丙,现在主要负责锻打的就是他们三个,元丁、元戊、元己,负责给火炉鼓风,有时操大槌,元庚与元辛是双胞兄弟,年岁还小就让他们先搬着铁疙瘩跑腿,顺便练身体,平素和师兄们学习。」
这群徒弟们跟着元修后改善了吃穿,镇日做的又是费力气的活,那一身腱子肉可不像他们这年岁该有的,不过虽然个个膀大腰圆,脸上却还看得出稚气与青涩,元修介绍完他们之后,竟是全数傻乎乎的杵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
麦芽微微一笑,说道:「我给你们带了见面礼,来来来,都来领。」
元甲最为机灵,很快就放下手上工作凑了上去,其他人见状也连忙上前,一群大小孩子排成了一整列,个个腆着笑脸,看上去很是有趣。
麦芽给他们每个人都做了一样的荷包,一个一个的发下,轮到年纪最小的元庚与元辛时还忍不住揉了他们的头顶,像是她平时疼爱麦穗那般,就这个无心的动作,瞬间赢得了两人的心。
荷包上绣的并不是时下流行的花草或祥兽,而是一把小小的槌子,里头放了一个银锞子,镇上一个肉包子也才两文钱,这银锞子约莫可买上百八十个,称得上是重礼了。
众徒弟一开始只是觉得师娘好年轻好温柔,待收到这个荷包,还有师娘关怀的轻言细语,这群小伙子内心真都把她当亲娘了,当下热情了不少,师娘长师娘短,看得元修很是刺目。
「你们都不用工作了?」他冷冷地道。
围着麦芽的数人随即一哄而散,急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麦芽见状心中好笑,横睨了他一眼,对着众人说道:「听说你们这里有灶房,我到后头做些饭菜,今日你师父带了我娘家做的酒水来,午膳就让师娘招待你们一顿。」
说完,她转头到后面的灶房忙碌了。
元修原想跟上,但他一向在徒弟们面前维持冷面阎罗的形象,这会儿反而不好立刻过去,好像他多黏媳妇儿一样,不由在心中埋怨麦芽干么对这群小子那么好,又送礼又摆宴的,一股子不甘心就这么闷着,看着这群装忙的徒弟,元修突然察觉他们一个个都穿得灰扑扑的,自己则是一身麦芽做的鲜亮新衫,不禁又有了优越感。
他忍不住在铺子里晃来晃去,晃得那群徒弟们眼花,暗自嘀咕今日师父转个不休,有好几次还挡到他们打铁。不过对于元修的各种碍事,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只是百般不解他反常的行为。
元甲眼角余光一直偷偷跟着元修,终于发现了师父似乎与平常不同,再认真的用力观察一阵子之后,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师父今日穿了新衣!」他一语道破元修那小小的显摆,见元修并未反驳也未冷脸,知道自己这回揣摩中了上意,便打蛇随棍上地说道:「师父的新衣真好看!」
其他人眼见元修淡淡地点点头,这对徒弟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肯定了,也纷纷搭腔。
「真的很好看,这颜色真衬师父!」
「新衣服上还绣花呢!比咱们穿的要好看多了。」
「师父新衣是哪里买的?咱们也要买一件。」
以往铁匠铺众人连同元修的衣服都是赵大娘做的,一式的灰色短衫加黑裤,穿是挺好穿的,就是没什么美感,现在元修猛然换了造型,众徒弟你一言我一语原只是巴结,可是看久了当真也羡慕起来。
元修按下心中得意,淡然地说道:「不是买的,我的新衣是你们师娘做的。」
到这节骨眼,大伙儿都看出来了,师父这姿态就是等人夸赞,而且还不能夸他,得夸师娘才是,便个个使出浑身解数。
「师娘真好,还替师父做衣服!」
「师娘真是心灵手巧,师父你娶对媳妇儿了!」
「不知咱以后的媳妇会不会也替我做衣服……」
最后说话的是元甲,这倒是真心话,师父那件新衣看得他眼热呢!
元修冷冷地觑他一眼,心忖师父我二十几岁才娶到媳妇儿,你这家伙才十五岁,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开荤,门都没有。
「你等着吧!」他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完成了炫耀新衣的目的,便抬头挺胸大摇大摆的走了。
铺子里的徒弟们你看我我看你,想不到师父竟还有这样的一面,成个亲整个人都幼稚起来,忍不住笑了出来,只不过没一个敢笑出声音,万一惹得师父恼羞成怒,罚他们去举重,手可是要废好几天,工作都甭做了。
待到接近午膳,后院传来一阵阵的香气,馋得铺子里几个徒弟都无心工作了,打铁的动作也有气无力的。
年纪最小的元辛用力一嗅,忍不住说道:「师娘做的菜好香啊!」
元乙是个性子直的,说话也不经大脑,直愣愣地道:「咱们师祖母做的菜,有时候闻起来也挺香的。」
这话倒是真理,赵大娘做的菜有时闻起来香飘十里,看上去也好吃,不过吃起来往往令人痛不欲生,几个徒弟都吃过这种亏,所以现在对于没吃过的食物都有种本能的提防。
「那路底村一家姓王的,曾经来买过镰刀,那时师娘还没嫁给师父,王家的婶子就对我说她与麦家相熟,我们几个有福了,师娘很会做吃的,保证喂得我们白白胖胖。」元丁一向喜欢与客人东家长西家短,他们知道师父要成亲,偷偷打听师娘的消息也是无可厚非。
「真的吗?」元庚的眼神冒出期待。
「我记得第一次吃师祖母做的菜时,师祖母也说她做的菜连师祖都说好吃,而且是全天下最好吃。」元乙又迸出这么一句直白的评论。
铺里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又因这一盆冷水而浇熄。
众人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等着,终于等到午时,元修又出现在铺子里,对着一群神情古怪的小徒弟们说道:「用膳了,等会儿规矩些,别抢得太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