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琪果断地扶住方雨南的头部,“皇上,雨南现在自己根本不能吞药,你用口喂!”
慕容翼飞一言不发,拿过药含在口中,撬开那曾经深吻过的小口,用舌尖将药丸顶入他咽喉深处。
福全及时递上一杯水,慕容翼飞含了一口,度入方雨南口中。
“咕嘟”一声轻响,药丸随著水流滑了下去。
抚摸著方雨南惨白的脸庞,“南儿,你那麽坚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每一道目光都集中在了方雨南脸上,人人均知,要是他有个什麽三长两短,那谁也不用活了。
似乎过了千年那麽漫长,方雨南的呼吸慢慢变得稳定绵长,脸上也褪去了那死灰的颜色。
鹤龄丸果然灵效如神啊……
在场的人如逢大赦,全部松了口气。
慕容翼飞两腿发软,冷汗濡湿了衣裳。
什麽叫死里逃生,他总算体会到了。
哪儿来的鲜红刺目?
慕容翼飞一转头,忽见罗文琪半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鲜血犹自不停地从他肩头伤口处汩汩流出,连他的衣裳也染湿了。
“文琪,你受伤了?”
他终於看见自己了……
淡然一笑,缓缓摇头,“别管我,我没事。”
“伤成这样还说没事?是为了救南儿受的伤?”慕容翼飞不知怎地心一痛,罗文琪凝视的目光如此坦白和深情,竟令他升起一丝羞惭。
从前不知道爱是什麽,如今知道了,却又受尽相思苦。以己度人,方知罗文琪六年来的不易,强颜欢笑的背後,点点滴滴的悲伤与痛楚,全是一刻一分一秒熬过来的。
是他辜负了这一片似海深的情意……
“快拿金创药替文琪上药!”
柳星忙找出随身带的药,手忙脚乱地撕开罗文琪的衣裳,露出雪白的肩头。慕容翼飞眉头一皱,轻轻放平方雨南,夺过柳星手里的药,拭去罗文琪伤处的血迹,亲手替他包扎裹伤。
“皇上……”罗文琪不知所措,慌忙拦住,“我自己来。”
“不要动。”慕容翼飞按下他手,小心地涂上药膏,接过福全送上的白纱,一道道仔细缠紧。
罗文琪心中激荡,低下头,突然泪水便直涌上来,扑簌簌地滴落。
几年来,一直梦想著会有这麽一天,慕容翼飞视自己如情人般疼爱怜惜,而不仅是帝王对侍卫的恩宠……
今天,他的梦想实现了,可是,皇帝的眼中却充满了歉疚……
这样的关怀与怜爱不是给心上人的,他得不得到又有什麽分别?
爱一个人,真的很苦……
慕容翼飞抬起罗文琪尖巧的下巴,注视著他秀丽绝伦的面容,擦去那晶莹的泪珠,“朕的文琪善良又温柔,聪明又能干,只可惜,朕知道得太晚了……”
俯身抱起方雨南,大步向前走去,经过庆贵妃的身边,眼中冷酷的光芒一闪,“来人,将崔庆儿送入天牢候审,其余人等押入死牢,等候秋後处决!”
花丛中的静贵妃听完了万寿的禀报,娇媚动人的脸上浮了起愉快的微笑,“崔庆儿已经彻底完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我的朵娜公主。”纤手用力一捻,一朵鲜欲滴的玫瑰便碎成了无数片,飘散在清晨的风中。
“皇上,南儿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你不能走,回来,南儿,朕不准你走,听到没有……”
伸手欲拉,可是烟雾朦胧中,小人儿那麽遥远,连身影都是忽隐忽现的,什麽也碰触不到。
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极度的恐慌,拼了命追赶,可是始终隔著无形的墙,怎麽也追不上。
“南儿,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朕吗?朕的心都掏出来给你了,你还要怎样?”
悠远的一声叹息,似是从前世传来的,“皇上,我不能喜欢你,真的,如果有来生,你不是皇帝,也许我们才能相守在一起……”
“朕不要来生,朕要你今世就和朕永远相守……”
可是那深爱的人为什麽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小人儿一点留恋也没有……
“南儿……”
狂乱的呼起骤然惊醒了慕容翼飞,猛地抬起头,到处寻找……
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终於想起这是在无心斋,方雨南静静地躺在檀木床上,依然昏迷著。
慕容翼飞疲惫地揉著额头,已经两天了,小人儿除了偶尔睁开过眼,一点意识也没有恢复。
虽然是做梦,可是他心里仍在砰砰乱跳,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如此清晰,竟如真实发生的一样。
小人儿当真会离开他吗?
慕容翼飞轻轻抚摸著那憔悴的脸庞,自从两人相识以来,方雨南几乎三天两头出事,不是高烧就是断骨,这一次甚至险些被杀,难道自己的恩宠带给他的只有灾难吗?
小人儿从来没有说过爱他,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可他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倾心相恋啊……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一件事,小人儿始终没有回应过他的情感……
一种不确定的恐慌在心头悄悄蔓延。
“你真的不会喜欢朕吗?南儿,为什麽你这样固执?朕所做的一切,你都熟视无睹吗?”
慕容翼飞喃喃著,搂住了那纤细的身子。
忽然,方雨南腰间有块硬物硌住了手。
顺手抽出,原来是个荷包,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顿时怔住了。
这是他送给小人儿的翡翠玉佩!
方雨南竟然摘下了他亲手挂上的玉佩!
手掌中另外一块羊脂并蒂莲玉佩看上去格外刺目。
小人儿精心收藏著这块羊脂白玉,并且和翡翠同时放在一起,难道暗示了什麽?
恍惚间想起,方雨南昏迷时曾经说过什麽……
“君青哥,对不起,对不起……”
方雨南呢喃的语声又响了起来。
不错,就是这个君青哥!
他怎麽从没留意过个事实?方雨南心中有一个感情至深的男人,甚至在最危急的时刻都忘不了他,那又意味著什麽?
慕容翼飞脸色一下子阴沈似水,以前在感情上都是一帆风顺,致使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方雨南也可能早已喜欢上了别人!
可是并不曾见小人儿与什麽人有过亲密的往来……
阴影渐渐在他心头扩大,难以排遣。
“小福子。”
福全应声而入。
这两天主子不顾伤势,一直呆在无心斋守著方雨南,谁劝也不听,结果过度劳累,人瘦了许多,胡子拉碴的,好像骤然老了十岁。
从前的主子多麽无忧无虑,开心快乐……
果然情字伤人啊……
慕容翼飞冷冷道:“去查查这块玉佩的来历,看看是属於哪个人的。”
福全接在手中摩梭了几下,正反面仔细观看,“主子,这是西域进贡的上等羊脂白玉,宫里才会有,而且玉佩一角刻有御字,应该属於皇上的器物。”
“什麽?是朕的?朕怎麽没印象?”慕容翼飞夺在手中,反复地查看。
福全记性极好,“奴才想起来了,这是十年前皇上刚登基时,西域送来的贺礼中就有这个羊脂玉并蒂莲,後来,皇上佩带过几天,再後来,皇上就赏给了人。”
慕容翼飞渐渐回想起来了,“等等,君青哥……君青……邵君青?这块玉佩朕赏给了邵君青!”【红尘】
久远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那个清丽绝俗的身影恍然如在面前,澄澈如水晶的眸中,仍是一样的孤傲、清高与倔强……
那是慕容翼飞登基後的第三年,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这个名叫邵君青的少年侍卫。他孤高自许,恃才傲物,正是这与众不同的气质使皇帝著了迷。可是,最初的热情过去之後,邵君青的孤傲与倔强就显出了绝不妥协的一面。虽然没有激烈的争吵过,可是一些互不低头的对峙与负气,让两人逐渐产生了裂痕。恰巧就在此时,罗文琪出现了。
那如玉般的温柔,似水样的聪明,一下子夺去了帝王的心,恩宠得直似蜜里调油,时刻不离。邵君青感受到了冷落与孤寂,空叹春花秋月,独对灯火黄昏,内心里盼君王,可是却不愿低声下气去讨好巴结,天长日久,郁结於心,终至病倒。
後来邵君青出宫回家养病,慕容翼飞就再没见到过他。等到三年後消息传来,方知他已病故,当时吩咐内务府拨银一千两厚葬。也伤感过几天,在善解人意的罗文琪安慰下,慢慢便淡忘了这件事。
万万没想到,方雨南竟然就是邵君青家抚养长大的。
慕容翼飞心中一片茫然,腿一软,跌坐在椅上。
世间有因必有果,邵君青为情而殇,自己却爱上了与邵君青情义深重的方雨南!
难怪小人儿心中有著隐痛,始终无法释怀。
邵君青苦苦追求不到的爱情,他给了方雨南。而方雨南却在苦苦逃避著他的爱……
这块玉佩想必是邵君青最珍视的东西,最终传给了方雨南。而方雨南将它和翡翠玉佩并放一处,足见此玉在他心中位置。
是否这也代表了邵君青在小人儿心中的位置?
如果,方雨南爱著的人是邵君青,那麽,他就永远不可能赢。
因为,谁也无法打败一个不存在的对手。
平生第一次,慕容翼飞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哀……
福全非常理解皇帝此时的心,叹息著道:“主子也别泄气,只有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方雨南重情义,心肠软,如今已经对皇上有了情意。若是日後长留在皇上身边,迟早会被皇上的深情感动的。”
慕容翼飞心中一动,是啊,只要能够长相厮守,小人儿怎麽会不动心呢?
此刻,微微一声呻吟,方雨南睁开了清澈的眸子。
“南儿……”慕容翼飞紧紧抱住这失而复得的珍宝,百感交集……
一颗大大的热泪缓缓落在方雨南苍白的唇上,又一颗,再一颗……
怔了好半天,方雨南才明白过来,这是慕容翼飞的眼泪!
刹时,一种强烈的悸动击穿了心脏!
原以为再也看不见这张熟悉的俊美面容,生死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慕容翼飞深刻在了脑海中……
想也没想,抬起头,那沾满泪水的唇吻住了慕容翼飞……
舌尖尝到了泪水咸涩的滋味,仿佛心也泡在了泪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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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庆儿?”御书房内,太後目光炯炯,紧盯著批阅奏章的皇帝。
慕容翼飞漫不经心地放下毛笔,“母後是想知道儿子的真实想法?”
太後心一紧,“皇上难道想杀了庆儿不成?”
“朕岂止想杀了她,还要灭崔家满门,株连九族!”
“皇上!”太後吓得脸色雪白,“方雨南又不曾死,皇上一定要下这狠手吗?”
慕容翼飞哈哈大笑,“儿子倒忘了,母後也姓崔,这株连九族的罪自然不能加。何况要不是母後给了鹤龄丸,也救不了南儿。只是庆儿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胆敢假传母後的懿旨,单单这一条,死罪就难免了吧?”
太後心下明白,慕容翼飞必然会借这次事件大做文章,杀了一个崔庆儿事小,崔氏家庭若是因此而被屠灭,那就是塌天的祸了。
她定了定神,“庆儿的确罪该万死,不过,皇帝看在崔家一门多年效力朝廷,忠心耿耿,就不要再追究其他人了。”
慕容翼飞似笑非笑,“母後原来不是为庆儿求情来的,倒是为了崔家。好,儿子不敢违逆母後的意思,崔氏一门不予追究。不过崔实教女无方,朕已撤了他大将军之职,赏良田千亩,白银万两,放他回乡养老。崔庆儿擅杀朝廷官员,本应处死,看在母後的份上,饶她死罪,废为庶人,幽闭後宫,永不赦免。”
如此处分,已算宽大,可是太後仍然黯然无语。慕容翼飞借此一举削除了崔家的实权,从此崔氏一族再也不能翻身。
没有了崔氏家庭在朝廷的支持,她这个太後只落了一个名义,什麽权势都没有了。
“唉,方大人哪,你这条命真的是鹤龄丸捡回来的……”锺太医摇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脸的庆幸。
方雨南虚弱地斜倚在床栏上,看得笑了起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您老人家不是常说这句话吗?”
锺太医唬起了脸,“那也不是你这种由命法,三天不到晚就要丢小命,老头子都快被你吓出毛病来了。”
如果真的死了,也许就不用这麽烦恼……
锺太医多次给方雨南看病,心中颇为喜欢这与世无争的小侍卫,将药箱里的宝贝全摆在桌上,一一说明如何服用,最後拿出一小瓶药,“这是给你那小不点吃的,一天两次,可别忘了。它被踢了一脚,内脏受了伤,不好好治,迟早要病发呜呼的,到时你可别哭死。”
方雨南怜爱地亲亲怀里的小不点,要不是它拼命护主,引来了罗文琪,只怕自己早就一命归西了。
“对了,罗大哥怎麽样了?”
锺太医笑呵呵地道:“放心吧,罗大人只是失血过多,静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方雨南怔了怔,“罗大哥两次救过我的命,可是我……”
“你觉得对不起罗大人是不是?”锺太医慈爱地抚摸著方雨南的头发,“孩子,那不是你的错,别老是责怪自己,不然,你这辈子都不会快乐了。”
几句话说得方雨南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勉强笑道:“怎麽会?咦,你给我的医书呢?我要好好跟你学医术,也去悬葫济世……”
忽然,门外传来了吵嚷声,锺太医侧耳一听,“是那个百夷小公主朵娜,我说方大人,你可千万别和她有什麽事,她是未来的皇後,要是皇上起了疑心,怪罪下来,那可不得了……”
方雨南微微苦笑,看来这件事宫中无人不知,连锺太医这样的老实人都有所耳闻了。
门外的侍卫哪里拦得住朵娜?没一会儿,那娇俏的身影便如蝴蝶一样飞了进来。
“雨南哥哥,你吓死我了,谁要处死你?那些家夥又不准我出宫来看你,来了这里也不让我进来,”朵娜一把便抱住了方雨南。
她力猛劲足,方雨南只觉得气为之窒,顿时剧烈地闷咳起来。
锺太医吓得腿都软了,忙拉开朵娜,“小公主,方大人差点被闷死,您难道还要再闷他一回?”
朵娜不愿意放手,略松了些,盯著方雨南左看右看,“脸色还不错,不应该有事吧?”
“那是吃了鹤龄丸,人刚缓过来……”锺太医像老母鸡护鸡雏似的左拉右挡,好不容易才让朵娜的手放开,犹自唠叨不休,“这鹤龄丸世上只有两丸,无比珍贵,皇上吃过一粒,剩下的这一粒还是从太後手里要来的……”
“什麽?鹤龄丸?是用西域的鹤龄草做的?”朵娜惊叫起来。
“是……是啊……”锺太医被弄得晕头转向。
朵娜急得又一把抱住了方雨南,“雨南哥哥,那个药不能吃,快吐出来!”
方雨南实在没力气挣脱,无可奈何地道:“我已经吃了好几天,还怎麽吐啊?公主不用为我担心,我一切都好。”
“你懂什麽,鹤龄丸是能起死回生,强身健体,可是我们百夷有一种花,叫金盏玲珑花,它本来是百夷的圣药,吃了也能起死回生,但是和鹤龄草却是克星……”
锺太医瞪眼道:“吃都吃了,也吐不出来了。反正那个什麽金盏玲珑花生长艰难,一百年也未必找到一株,花开只有一个时辰,所以,根本不可能在皇宫里出现。”
朵娜一想也对,瞅著方雨南笑出了声,“你看我糊涂不?”
这笑容是多麽纯洁无邪,仿佛碧波中盛开的睡莲……
方雨南有些眩惑,景花苑初遇朵娜的情形犹在眼前,世事却已过了一个轮回……
她终究要成为慕容翼飞的皇後,就算不是皇後,也会嫁与皇室贵胄,富贵人家……
他只不过是个卑微的小侍卫,而且是以色侍人的侍卫……
早知如此,又何必拖累她?
明明从朵娜的关怀与热情中察觉到了什麽,可必须要硬起心肠,快刀斩乱麻。
脸上的笑容终於恭敬起来,“公主,时辰不早,请起驾回宫吧……”
朵娜顿时恼了,“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些汉人的臭规矩,你偏又来这套,存心气朵娜是不是?”
方雨南黯然道:“公主,以前都是方雨南的不是,不知公主身份尊贵,如今怎可再越礼?”
朵娜睁大了美丽晶亮的眼睛,“我不知道什麽是你们汉人的礼,只知道按百夷的规矩,喜欢了谁就是天神的意思,一定要顺从的……”
锺太医大惊失色,“公主千万莫胡说,这会害方大人砍头的!”
朵娜倔强的一昂头,“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谁也管不著。”
锺太医急得跳脚,“我的公主,你还嫌方雨南死得不够快是不是?一定要来插一刀?”
“我不懂,不懂,喜欢一个人为什麽不对?汉人的礼教就是不准喜欢人吗?”朵娜的目光在方雨南脸上轻轻一转,“在这个闷死人的宫里,只有雨南哥哥真心待我好……”
“你们谁都别说了!”福全寒著一张脸急匆匆走入,撩衣跪在朵娜面前,“如果公主是真的对方大人好,就请速速离开,免得再给方大人带来大祸,公主难道不知庆贵妃起初是以何罪名要杀方大人的吗?”
朵娜骤然变了脸色,呆了呆,突然直冲出去。
一瞬间,分明有亮晶晶的水珠从那原本天真无忧的眸中滚落。
“朵儿……”方雨南心下一痛,伸手便想去拉。
屋中倏然变得十分安静。
方雨南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颓然落下。
锺太医摇了摇头,背起药箱,唉声叹气地走了。
茫然半晌,方雨南喃喃道:“是我做错了吗?我又害了一个人……”
福全握住了他的手,“别老想著是不是害了别人,先想想怎麽保全自己吧。宫里的流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就算皇上相信你和公主没什麽,那些妒贤嫉能的小人还不趁机作乱?庆贵妃只不过没得逞,要是皇上迟来一步,你今天根本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
“谢谢你搬来了皇上,救了我一命……”
福全恨恨道:“早知道不救你,我也省得多操这份心!”
方雨南浅浅一笑,“假如死了,倒真的是省了很多人的心……”
福全心头猛然一震,这淡淡一句中,包含了多少无奈……
在生死线走了一遭,方雨南似乎变了很多,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份沈静与深思,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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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细细,如雾如烟,丝丝缕缕缠绵不断,柳如烟丝,在风丝雨片中轻轻摇摆。
方雨南静静坐在游廊上,目光也如这烟雨一样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身後有人搂住了他。
“南儿,在想什麽呢?”慕容翼飞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方雨南仍然望著远方,身子却慢慢偎入那温暖的怀抱中。
“在想你教过我的一首词: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很应景是不是?”
如此伤感的词出自小人儿之口,格外悲酸凄楚。
“方雨南,烟雨江南,这才比较应景……”竭力想岔开这悲凉的气氛。
“其实,我娘是江南人,生我的时候正是在春天,外面下著雨,所以就给我起了雨南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那麽凄凉,正好配我这个倒霉鬼。”
“胡说,你哪有什麽倒霉?”
方雨南叹息一声,“我娘因为生我难产,伤了元气,没等我满月就去世了。我爹伤心过度,在我五岁时也走了。族人收留我,却只为了我爹留下的那一所房屋和几亩薄田,典卖完毕就不知去向。要不是邵伯父养育我,大概我已经饿死街头了……”
“入宫遇到朕,便吃尽了苦头,是不是?”慕容翼飞的声音微微颤抖,“南儿,在朕的身边,你觉得不开心吗?朕带给你的,只有不快乐和痛苦?”
“不……”方雨南回过头,清澈的眸中漾起了笑意,“我一想起皇上受伤时的无赖模样,就忍不住要笑半天。”
“好啊,你敢嘲笑朕?呵你的痒痒!”作势便乱挠。
“不敢了不敢了……”方雨南连忙投降。
慕容翼飞停了手,凝视著他含笑带羞的面容,突然用力抱紧了他。
“告诉朕,要怎样做才能让你放开一切,快乐地生活下去……”
似大铁捶猛烈砸在心上,撕裂般的痛楚席卷而上……
两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中间隔著一个邵君青,但是谁也没有勇气去说穿。
方雨南知道,慕容翼飞何尝不是一样的痛苦,甚至比他更无助……
脸埋在那宽广的胸怀里,倾听著强有力的心跳,喃喃道:“如果世上有人只为我做一件不曾替别人做过的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邵君青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
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提出这个要求,或许,心底深处,想证实些东西吧……
慕容翼飞这才惊觉,方雨南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希望将他和其余得宠的侍卫混同。
“好,你的翼哥会亲手去做……”
不是皇上对侍卫,而是慕容翼飞为情人,亲手做一件事……
这原本是情人之间最寻常的事,却因为帝王的身份而变得遥不可及……
雨丝飘到了方雨南的发上,慕容翼飞很自然地举手轻轻拂去。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皇上,那些关在天牢里的太监和侍卫能饶了死罪吗?”
慕容翼飞不悦,“那些人要杀你,你还替他们求情?”
“他们只不过奉了庆贵妃的命令,身不由己。倘若不动手,庆贵妃肯定不会放过他们。”方雨南仰起脸,“连庆贵妃都没有判死罪,这些奉命行事的人却要处死,有点不公平。”
慕容翼飞一声轻叹,方雨南心地善良,这也是他宫中难以生存的原因吧……
“好,依你,朕放了他们就是,改为流放,留他们一命。”
“谢谢皇上……”
“你叫我什麽?”语气中已有威胁的意味。
方雨南缩了缩,往慕容翼飞的怀里拱得更紧些,哼哼著道:“这是在宫里,不能放肆的……”
慕容翼飞笑了起来,搂紧那单薄的身子,“那这样就不算放肆了?”
察觉到小人儿意欲挣脱,索性将他横抱在怀,静静地想拥依偎。
细雨如梦,绿润花媚,从远处吹来暖湿的微风,拂起杨柳似万道绿线。石上苍翠欲流,竹林藤蔓飘逸,天地静谧得如同混沌如初时。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假如这一刻能够永久,一生已别无所求……”
春天过去了,初夏已经来临,宫中处处浓阴匝地,翠绿蔽天,一派清幽景象。
罗文琪恋恋不舍地望著金碧辉煌的皇宫,感慨万千,六年恍若一梦,如今,正到了梦醒之时。
当初的热情少年变成了今天的英俊青年,中间经历了多少风雨,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可是,最想得到的,却仍如镜花水月,似一场春梦,逝去无痕。
苦笑,也许最傻的人就是自己罢?
坚决地转身,不再回头,该遗忘的就必须学会遗忘,不然,害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罗大哥……”
方雨南!
罗文琪身形一僵,阳光透出树枝的缝隙照在他脸上,白皙的皮肤近似透明。
方雨南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一把拉住罗文琪,“罗大哥,你走也不说一声,要不是我去找你,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罗文琪淡淡一笑,“走就走了,有什麽好见的?我连福全都没说,静静地来,静静地走,不好吗?”
“你要去哪里?”清澈的眸中尽是不舍与依恋。
“我求皇上下旨,放我去洛阳当总兵。日後你若出宫,有兴趣就到洛阳来看看我。”轻松的玩笑话掩饰著心中的伤感,就是走,他罗文琪也要走得潇洒无痕。
“你走了,我在宫中又少了一个朋友……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见阎王去了……”方雨南忍不住心中的激荡,忽然张臂抱住了他,“罗大哥,我舍不得你走……”
罗文琪心中一热,眼圈不觉泛红,“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记得好好照顾皇上……”
方雨南浑身一颤,脱口道:“对不起……”
罗文琪捧起那张清秀纯真的脸,“小傻瓜,在你认识皇上之前,我已经失宠三年了。所以,你没有对不起我。相反,正因为有你,皇上才意识到我对他的好,虽然他不会爱我,可我也心满意足了。我自请离开,就是不想让皇上再为我伤神。只要他过得好,我还有什麽放不下?”
语气凄婉,掩不住那一片缠绵爱恋。
方雨南凝视著他,“其实,宫中最爱皇上的人就是大哥你了……”
罗文琪笑了,“告诉我,雨南,难道你当真一点都不爱皇上?”
“我不知道……”
“别为了心中的歉疚便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否则你迟早要伤心的……”
方雨南黯然道:“罗大哥,皇上是九重之帝,高处不胜寒,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从来不敢奢望高攀。说穿了,我配不上,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皇上已经不是过去的皇上了,他学会了怎样爱一个人,所以,你也要学著慢慢接受。能在世上寻一份真爱不容易,千万不要放弃……”
“我记住了,罗大哥。”
罗文琪脸上掠过欣慰的笑容,这纯真而又清醒的小人儿让慕容翼飞知道了什麽是爱,也让他知道了舍弃。外面的世界很广阔,总会有属於自己的那一份天空。
心中对方雨南曾经有过怜爱与悸动,只是早已随风化去,留下的唯有祝福。
慢慢低头,轻轻一啄方雨南清润柔软的嘴唇,“雨南,我喜欢你……”
看著眼前人突然变成了石头,罗文琪放声大笑,转身迎著阳光,大踏步出了宫城。
整个皇城空旷无声,仿佛是一个无人的世界。
猛然,战马的长嘶声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罗文琪惊讶地站住了。
一匹白马旋风般奔驰而来,马蹄声如战鼓轰鸣,转眼马已到近前,轻捷地立定,仰天长嘶。
炽烈眩目的阳光中,高大的身影仿佛天神一样气宇轩昂。
“皇上……”罗文琪喃喃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容翼飞跳下马,笑容一如当年初见时俊朗。
宏伟的皇城广庭上,只有这两个孤渺的人影。
罗文琪嘴唇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阳光太过耀眼,晃得他眼花,什麽都看不清……
慕容翼飞抬起他的手,塞进一根马缰。
“朕的文琪聪明机敏,文武双全,将来必是国家栋梁。朕的雪光本应是驰骋战场的良驹,却在宫中徒耗岁月。宝马赠良将,文琪,这是朕对你的期望。”
宝马赠良将?
罗文琪忽然热泪盈眶。
从走出宫城的那一刻起,自己不再是受宠的侍卫,而是可以和慕容翼飞并肩保天下的朝臣。
不是情人,还是知己。
仰起脸来,粢然一笑,依旧那麽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眸中却是坚毅决然的神色。
此时此刻,无须言语。
一抖缰,飞身上马,双腿用力一磕马腹,雪光扬鬃奋蹄,绝尘而去。
慕容翼飞清朗的声音在广阔的皇城上回响:“朕等著你建功立业,凯旋还朝……”
罗文琪合上眼睛,一串泪在阳光中瞬间急速飘飞,晶莹灿亮,犹如散失在天空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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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多喝一点,你太瘦了。”方雨南一边柔言细语地哄,一边将玉酥酪喂给小不点。
小不点恹恹地抬起头,舔舔主人的手,勉强喝了两口,又趴回了窝里。
自从那次被踢伤之後,先天不足的小不点一直疾病缠身,若不是锺太医赠了良药,恐怕早已不行了。
方雨南心疼地抱起小不点,“罗大哥走了,宫里我只有你这个知心朋友,你一定要好起来,知道吗?”
虽然在皇帝的庇护之下,过了一段平安的日子,可是他心里明白,汹涌的暗潮一直没有停止过。为了平复崔家东山再起的企图,慕容翼飞奔忙於朝廷与後宫,理顺各种利害关系,常常夜不能寐。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惹事端,免除皇帝的後顾之忧。
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方雨南有预感。
“方大人,快快,快点……”福全火烧屁股似的蹿了进来,“快跟我走!”
“怎麽了?福总管,你总是慌慌张张的。”连忙小心地放下小不点,免得碰伤它。
“去了就知道了。”福全不容分说,拽起方雨南就跑。
一路直奔到凝碧湖边,但见湖中清波浩浩,天光倒映,湖畔林木,叶茂绿浓,连列亭亭,冷翠扑人。
方雨南正要问,福全一把掩住他的口,拉著他沿湖边疾走,大约走出十余丈,前方斗然开朗,一座竹亭拔地而起。四角由粗如手腕的修竹撑起,顶上由一溜整齐的短竹覆盖严密,亭身苍翠欲滴,清幽已极。
竹亭正方悬著一方匾额,上书五个大字:“江南烟雨亭”。
一个人快乐地哼著小曲,正在忙著给竹亭刷清漆。
俊逸出众,潇洒如仙,风扬起了衣衫,飘飘欲飞。闻听声响,回过头,灿然一笑,天地也为之失色。
那是……慕容翼飞!
方雨南心里模模糊糊想到一点,可是万万也不敢当真,张了张口,声音是那麽艰涩,“皇上,你……你在做什麽……”
“我只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件没有替别人做过的事……”慕容翼飞指著匾额上的字,容光焕发,“江南烟雨亭,我用一根根竹子亲手搭建起来的。以後,到了春天,春雨细细地下,我们就坐在亭中,我弹琴,你吟诗,看湖上风光,赏清风明月,这样相伴到老,你说好不好?”
方雨南梦游似的走了几步,伸手摸摸竹亭,油漆未干,不是做梦,是真的……
慕容翼飞亲手建了一个竹亭送给他!
这是情人对情人的承诺……
君青哥盼了一生没有得到的,慕容翼飞亲手做了。
这不是属於方雨南的,而应该属於含恨而终的邵君青的……
今天,终於可以告慰君青哥的在天之灵了……
回头注视著让许多人情牵一生的人,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慢慢绽放在脸上,眼中却早已泪水涟涟。
一瞬间,慕容翼飞惊住了。
这个笑容宛如碧湖上清晨初开的白莲,纯洁净雅,活泼如翩翩起舞的精灵,天地登时为之一亮。
慕容翼飞终於明白自己为何总也放不下小人儿了。
是不是自己一直都在等待方雨南这真心一笑呢?
“谢谢你,翼哥……”
慕容翼飞张开双臂,将心爱的人拥入怀中。
“南儿,我什麽都懂了,以前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对不住……”
身为九重之上的帝王终於体会到小人儿的心了。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苦痛深。
方雨南想忍,可是昔日所经历的种种一幕幕在心头流过,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酸甜苦辣充溢了四肢百骸,禁不住失声而泣。
慕容翼飞喃喃著自己也不明白的话,默默地吻著方雨南脸颊。这苦涩的泪水是自己亲手酿造的,却让小人儿泡了很久很久……
福全擦去满眼的泪,悄悄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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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朝堂与後宫都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风流倜傥不羁的皇帝慕容翼飞好似一夜之间突然变成熟了,不再轻薄调笑,也不再戏谑人生,眸中闪出了沈思与睿智,处理事务更加从容不迫,一种无形的悲天悯人笼罩了在四周。以前群臣还仅仅是敬畏,如今更多的是敬爱,上下一心,内外整肃,将天下都整治井井有条。
慕容翼飞内心却有著隐隐的忧虑,多少次,小人儿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半天回不过神。面对自己的安慰和询问,他或者默然不语,或者岔开,眸中深沈的悲伤令人心疼。
明知是为了邵君青,可是不能置一词。自己造下的孽债,反而让小人儿心里承受了沈重负担。那种愧疚与自责,他已经感同身受了。
福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是这件事,外人无法帮忙,只有靠两人共同的努力才能度过这个难关。
天快晚了,方雨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江南烟雨亭,这里已经成了他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凝碧湖风景优美,而且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现在慕容翼飞每天都等他一起用膳,否则宁可不吃。
什麽时候皇帝变得这样黏人了?
忽然,一阵哭喊声传入耳中。
“不,我不走,我死也不走,皇上,你好狠的心,真的不要小柳儿了?皇上……”
方雨南吃了一惊,慌忙循声跑过去看时,只见四个侍卫拖著柳星正向外走。柳星拼命挣扎,哭得伤心之极。
连忙冲上去横身一拦,“怎麽回事?为什麽要赶走柳星?”